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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7年第5期·薦讀

魯引弓

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碩士,浙江傳媒學院教授,曾任錢江晚報副總編輯,紅旗出版社總編輯,浙報集團數字采編中心總編輯,近年創作《小別離》《少年打虎記》《職場紙牌屋》《姐是大叔》《同學會》《笨男孩》《放學路上》《音樂會幾種開法》《廣場舞》《愛情課》《不在別處》《轉身就走》《那些年的情敵》《小歡喜》等長篇作品。

合伙人

魯引弓

2004年正是傳媒業潮湧的年份,也正是年輕一代媒體人信奉「新聞推動進步」的年月。我從政府機關跳槽到了一家雜誌社工作。

白天黑夜,我興奮地採訪,然後拚命地寫,因為內心實在澎湃,責任感爆棚,所以采寫的社會新聞常涉雷區,稿子時有被斃。

同事安慰我,因為遍布敏感區,所以不能隨便碰。有一個女孩聞此言在我身後樂不可支地「咯咯咯」笑起來,那就是歐陽小雨。

我認識小雨的時候,她大三,看著卻像個中學生,她來我們雜誌社實習,背著個LV、穿著個BURBERRY,我一眼認定是假冒貨。

她伊伊呀呀地說話,好像管不住嘴巴,只是她說的那些東西不知是真是假。她第一天來的時候,叫了我聲「老師」,後來又改成「哥」。這樣的女孩登場了,說明一眨眼的功夫,另一代人已經上場了。

部門主任讓我帶她。她就跟在我的屁股後面,拎著那假冒LV跟著我騎車、擠公交。看得出她在學校憋久了,所以對什麼都好奇。她的小嘴永遠在「嘀嘀吧吧」地說著什麼,像只小喇叭。

這妞撒嬌還行,寫稿子不是太行,病句錯字多多。而且還不能說她,一說,她情緒就瞬間跌到谷底,那種難過的樣子會讓你有點後悔,何必說她呢,只是一小女孩啊。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指著她寫的幾個數字,問,你採訪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記錄啊?她看了我一眼,說,你當時不是在記嗎?

她這麼說的時候,嘴裡正含著一根棒棒糖在電腦前打字。她發現我有些惱火的樣子,突然就像個娃娃似的哭了,說,你不想帶我了嗎?

她一手抹眼淚,一手拿著那個棒棒糖。她說,我就知道你會說一代不如一代的,可是我已經儘力了。她呢喃,過幾年你遇上我的那些師弟師妹的話,他們只會比我們還差,因為現在擴招啦。

其實我不會不帶她,她挺可愛的,撒嬌也可愛,因為她沒太多目的,只是想讓一屋子人喜歡她。獨生子女可能都有點這樣,生怕自己沒人疼,喜歡你的眼睛永遠不離開她。

有一天,我去碧雲酒吧與一個中學老師相親,那女老師姓虞,二十八歲,挺溫婉的。我們剛自我介紹完,就聽見有人在酒吧里大聲叫我。

我回頭看見歐陽小雨向我走過來。因為我在相親,我覺得有些窘。小雨卻興高采烈,壓根兒沒看虞老師一眼。我不知該如何向她介紹虞老師,哪想到她一屁股坐下來,「小喇叭」就開始播報了。她說她和閨蜜約好一起來坐坐,沒想到哥你也在這兒,你們在幹嗎?

我看了虞老師一眼,說我們在辦事哪。

歐陽小雨那天扎著滿頭硬硬的小辮子,別著一隻白色的kitty貓發卡。她一邊把玩手裡的kitty貓手機套,一邊對我說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兒——下午在金泰廣場買東西居然抽到了二千塊錢,所以今晚得敗掉一些,這種錢不散不行,不敗不行。然後她又談她昨天去採訪的那個財富榜。搞到後來,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說啥。她把一隻手擱過來,抵在我的胸口,讓我看她剛買的工藝手鐲。她說,哥,你覺得哪一條好看?然後,她把一條腿擱到我的腿上,那是一雙櫻桃紅角鬥士涼鞋,她說,哥,這也是下午買的,你覺得怎麼樣。文靜的虞老師成了空氣。虞老師說有事要先走了,小雨這才轉眼看她。小雨說,這位姐姐慢走喲。她把手臂向虞老師遞過去,說,姐姐,你覺得哪款好看,你挑一條吧。

這天的相親就這樣不了了之,我看著虞老師遠去的背影知道她有些生氣,那些剛登場的青春小妞就是這樣四處挑釁、意欲壓倒一切風頭,如果我是她也會生氣。

我扭頭看著這kitty貓女孩在沖著我笑。我說,你來這兒幹啥?我相親的事都被你攪黃了。

她笑啊,笑得喘不過來氣。她說,相親?天哪,你在相親?她可不適合,你沒覺得她有點老嗎?

她青春無敵的樣子讓我不爽。我說我也老了呀。

她說,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我說,你才多大,懂什麼。

她居然生氣了,說,我怎麼不懂了?

她掏錢說今天她買單,算賠我的不是。我說,你的朋友呢?她扭頭看了一眼,說,誰知道,可能跑了。

有一天晚上,我騎車回到家,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準備看會兒書。突然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居然是小雨。我趕緊往頭上套T恤。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她沒回答,她走進來,說,我真的有點煩了。她說,我真的有點煩了。

我說,怎麼了?

她嘆了口氣,就坐到了那張凌亂不堪的舊沙發上,拿著手機先顧自己發簡訊。她發了好一會兒,抬頭告訴我她爸和她媽又鬧起來了,她再呆下去,要瘋了。

我趕緊閉嘴,因為我知道一搭話,她就會滔滔不絕播報她家的事了。我心想,那你該跑到學校宿舍去,而不是跑到我這兒來。

我就勸她趕緊回學校去。

她對我嘟了嘟嘴,說,學校暑假期間宿舍關門,不好意思,只能投靠你這兒,讓我避一會。

我說,那你看一會兒電視吧。

我心想,等他們吵完了,你再回去吧。

哪想到這個晚上她看電視看到半夜還沒走的意思。電視里在放速食麵的廣告,她說自己有點餓了,就開始在我的房間里找吃的。

我趴在床上有點困了。我說,冰箱里可能沒吃的,要不你回家去吃吧。

她說,我不回家。

這個過程中,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她撳掉。

我說,你怎麼像個小孩,他們會急的。

她說,我本來就是小孩。

她的手機還在響。她嘟噥,煩不煩啊,電都快被打沒了。她關了機。

後來,她終於拎起我擱在沙發邊的電話機,打過去,對那頭的人說,你們有完沒完啊,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

她在我骯髒雜亂的房間里轉來轉去,她說,你這兒真好。我想,有什麼好的。她說,這裡有一種野營的感覺,我就喜歡很亂很舒服的感覺。

她一個小鳥飛翔的動作讓自己跌進沙發。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鐘,都快一點半了。我困得不行,我說,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明天一早單位還要開會。

她「嗯」了一聲,就自己玩了。

她看碟。《拯救大兵瑞恩》,槍炮連天。後來沒了聲音。我發現她睡在我的邊上了。我想把她趕下去,她迷迷糊糊地嘟噥著,不肯動彈。我心想,這些小妞比我們那時可要大膽多了。當然,也可能誰有膽誰沒膽,她們心裡像鏡子一樣,所以才敢這樣在你面前肆意。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有人在射門的聲音。我和她都被驚得坐了起來。我看窗外天都快亮了。我去開門。她拉了我一把,說,噓,我爸我媽來了。

我打開了門,睡眼迷糊中,一看還真是一男一女,兩中年人估計是她爸媽,後面還跟了一警察。我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小雨在我身後已沖著他們說,幹嘛,幹嘛?

我想他們是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還帶警察來了。

她爸衝上來攥我的肩膀,像我拐了未成年人一般。他們鬧哄哄地沖著我罵。我臉上挨了她爸的一掌。那警察問我是怎麼回事,這孩子怎麼在這兒,人家家長找上來了。小雨拎著個包過來,說,還孩子呢,我都大三了,要看我的身份證嗎?我瞪了她一眼,說,我啥事都沒做。

這麼鬧了一會兒,那警察說,這是你們自己家的事,我們可不好管。他走了。

房間里就留下我們四人。她爸媽看我的眼神,就像她身邊的倆看守。我告訴他們,她在我這兒只是看了一夜VCD,什麼事都沒有,我保證。

小雨她爸就給我看她發給他的一條簡訊——「我找了個哥去睡。」

我明白了,這妞為的就是唬他們來找她呀,心思縝密著呢。

後來我問他們是怎麼找到我這兒的,他們說,根據電話號碼問電訊局了。

這事作為我和小雨鬧劇的開端,本身就透著亂勁。小雨說,我就是要他們來找我,他們只有在找我的時候才能同心協力,才知道原來還有這個家,我就是要讓我爸知道是我重要,還是那個狐狸精重要。

她說她爸是個賤貨,被一隻「狐狸」迷了魂,都不怎麼回家了,有小蜜了。

她說她爸每回來一次,她媽就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他還動手打她媽。

小雨說,給你看了笑話,很丟臉。

我說,沒事,哪家沒煩心事。

於是,以後的日子,每當她來我的出租房,我就知道她家又鬧了。她把我這兒當作了「訛詐」她爸媽同心協力的地方。我不想多管她的事,但又有些可憐她,就讓她配了一把我房間的鑰匙。

她白天跟我採訪,晚上又混在這裡。我雖然也喜歡她的青春無敵,但沒打她的主意,我對她說,我沒想趁人之危,你是小孩,離我遠點,算我有些怕了,得了吧。

她說,我不是小孩,我啥都懂。

自她說過這「啥都懂」之後,她在我面前說話就越來越奔放。她說她喜歡和我在一起。她說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比自己大十多歲的人。她說,我跟蹤過你,你知道嗎?你還記得那天在碧雲酒吧嗎?嘿,我跟蹤你的時候,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說,去去去,你是想找個爸吧?

事實上,身邊有這麼個奔放的妞,你很難守住自己。有天早晨我醒過來,發現她睡在我的地板上。她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瞅著她的時候她醒了,她先是沖著我揉眼睛,然後突然趴過來把手伸進毯子,摸我的胳膊。她嬌嫩的臉在晨光中有透明的感覺。她說她啥都懂,她早就有過了,她們班的同學不少其實都有過啦。她嘟著嘴,像做夢一樣。她這麼說不知是為了顯示她很懂,還是笑話我迂。她對我念了句護舒寶的廣告:「輕鬆,不緊繃。」我知道她在嘲笑我。她暖暖的氣息讓誰都無法控制……

那天早晨當我們平靜下去後,我發現面對年輕的主動,只有投降的份。她喜歡性。她說性是美好的。她不是裝懂,她讓你目瞪口呆,她叫我老公,她甚至在大街上也會這麼大聲地叫。但其實是不是真的想把我當她將來的老公,我估計她心裡明白著呢或者壓根兒不想明白。

她的輕快,讓我也變成了小孩。有一天,我在看《富爸爸窮爸爸》這書,她像個小孩老在旁邊搗蛋。我扔了書,感嘆她真太小了。我說,看你這樣子,我也不想長大了,輕裝上陣。

她笑,說,我原以為你很大了,但現在發現,你壓根兒也是小孩,只不過是比我老一點、壞一點的小孩。

她屬豬。這豬寶寶居然決定帶我去看她媽。

我說,以你實習師老師的名義?

她笑道,男朋友。我媽急的是這個。

她居然先替我寫了張簡歷,給我看,這是你,你看看。

我一看就跳起來,天哪,這哪是我啊,海歸?沒談過朋友?這不是我。

我問,為什麼得給她看這樣的簡歷?

她說,我媽要看簡歷,把關,所以你記著點這簡歷上的說法,別穿幫。

我暈菜。這個啥都懂了的小妞,準備用一張這樣的簡歷去放平她媽的心?更何況,我不可能沒戀愛過,我已經三十多了,怎可能啊,她媽會信嗎?

我去了她家。她家在市中心一幢公寓樓里。她媽好像瞧我還順眼。她當然問了我的收入、住房,只是,她一點都沒在意我的年紀比她女兒大了一茬還多,甚至還認為我沒錢也不是大事。

她說,按部就班地上班領工資也好,省心,男人有錢不是好事。她還說,年紀大點也好,省心,會疼人,對我家小囡,你得像撿了個寶,你確實是撿了個寶,當然,你還得等小囡兩年,等她畢業了。

看得出她是個傳統的女人。

只是她懂她女兒嗎?還有她女兒也是這樣想著讓我等兩年,她就嫁我嗎?我心裡有些想笑。

我去上海採訪,小雨跟著去。採訪結束,我們去南京西路逛,路過LV專賣店時,她指著櫥窗里的一隻包說,新款的。她要進去看。我心想,我們又不買。但還是隨她走進了店。但哪想到,她在店裡對服務員要求看這看那的,搞得像真的似的。

到後來,服務員都有點不肯拿給她看了。她們的眼睛有多犀利的洞察力啊,她們知道我們買不起。

但後面的事讓我們都跌破了眼鏡。

小雨指著里櫃架上的包問我,我背這隻好呢,還是那隻好?我說,都不好。她說,哪裡呀,要不兩隻都要了,我媽下星期要過生日了,我給她買一隻,她一定會高興的。

我兩隻都要。她對服務員說,這兩隻我要了,你們給我包起來。

這妞可能還以為自己在襄陽路上哪。我想著自己口袋裡的錢包,只有兩千多塊,窘得不知該怎麼收拾這場面。哪想到她拿出一張卡,就去了收銀台。那些服務員看著她的眼睛都直了。因為她看上去還像個小孩。她一把就刷掉了二萬五千塊錢。我想,天哪,她平時背的那些玩藝莫非都是真的。這場面對我衝擊力太大,以至於出了店門,我為她拎著這兩隻袋,一路上小心翼翼到有些氣喘。她覺察出了,她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太大手大腳了。我說,你說呢?

她笑了一下,說,你不懂。

她站在大馬路上對我說,如果我不用錢,都會被我爸那個「小蜜」用掉的,我媽說,多用點,只有你花,他才不會摳門,你不用,他全給他那「小蜜」了,我媽平時想問他討出一分錢都困難,所以只有我用了。

我聽得發愣。我看了眼手裡那兩隻碩大的LV包裝袋,一路上它們引來了無數女人艷羨的視線。

我想她們知道這錢為什麼要花得這麼狠嗎?

有天中午,小雨跑到我這邊,說想吃自助餐了,她請我去香格里拉大酒店。

我有點心疼錢,那裡的自助餐比較貴。雖然我如今已理解了她生猛刷卡的動力,但對我來說,這有些障礙。

我說今天我付錢吧,否則我不想去。

她答應,於是我和她去了香格里拉。

自助餐廳正在舉辦「日本美食季」。我們吃著美食,東拉西扯。她笑問我是不是覺得她難養。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說,敗金,是因為需要敗人。她說,他忘恩負義,他恨我媽不放他,但他愛我這個女兒,但他不知道女兒是不能讓他恨她的媽的。

我不想議論她的家事,又是那麼不開心的事。

她感覺出了我的情緒,她說,其實我很會過日子,我小的時候,我們家沒錢,爸媽每天都去擺攤賣窗帘,我媽最會過日子了,她最省了,省了大半輩子,省出了這麼個結果,需要我去幫她花回來。

她仰臉笑起來,說,你別那麼看著我,我其實很會過日子的,即使沒錢,我也會過,因為我們苦過的,又不是沒吃過苦。

她說,你現在回頭看,那根柱子後面第三個靠窗的座位,我爸和那個「小蜜」就坐在那兒,我昨天就知道他會來這兒。

她見我愣住了,就笑了一下,說,我得去和他打個招呼。

我攔她說,別啦,大人的事你別管了。

她說,大人?那女的比我才大四歲,難道她還真的想當我的媽了?她起身,拎了杯酒就過去了。

我坐在這邊看過去。她那老爸,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很黑,精瘦,坐在他邊上的那女孩很靚,高挑,正拿著叉子,看著他說話。她肯定沒想到小雨會從天而降,把一杯水潑在她的頭上。她跳起來。小雨和她扭在一起。餐具打在地上,哐當。全餐廳的人都吃驚地呆望著那裡。

我趕緊過去。她們已攪在了地上。小雨拉著那女孩的頭髮,沖著在一旁拉架的她爸說,她打我、她打我。

那男人狠狠地給了小雨一個嘴巴。

我奔到那張桌子旁,一把將他推開。小雨坐在地上,指著她爸對我說,他打我、他打我,你打打打打。

酒店的保安、服務員來了一大堆,我們被架出了門。錢也沒付。她對我說,看見了吧,那個狐狸,想吃現成的,我會和她沒完。我說,不能這樣,別人看笑話。她說,看吧,他丟臉了吧。

在跟小雨混的日子裡,一天天下來,感情也在不可控制地進入,看著這張年輕無比的臉,我不可能沒想過結局,不可能不打未來的主意。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豬妹妹現在黏著我,更多的只是需要一個可以靠著傾訴、啼哭的肩膀。

於是,我半真半假地對她說,我們是不是不合適這樣混下去,混到後頭,會難過的。

她支楞著眼睛問我,為什麼?

我告訴她,到我這個年紀,得考慮結婚了。

她笑起來,說,結婚多好啊,我都等不及了,那咱就一塊兒結。

她這小孩樣子,讓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打著我的肩膀,說,真的,結婚有多好啊,結婚就自由了。

結婚就自由了?

對啊,我媽就再也不盯著我煩了,我都快被煩瘋了,所以一結婚我就自由了。

她告訴我,畢業就結吧,我一畢業就結。

她把「一畢業就結」這話掛在嘴邊,她說得多了,讓我對她生出了指望。

她甚至設計了未來我倆結婚的日子,當然是她的生日,8月8日,好日子,發。

夏天快過去的一天,她跑來對我說,她媽說房價現在漲得太凶,我們得為兩年後準備了。

我問,你說的是我得買房了?她說,對啊,我媽說兩年以後我們結婚的時候,房價可能會漲得更高了,現在不買可能會吃虧的。

房價已經漲到七千元一平方了。我盤算了一下自己積攢的錢,差距巨大。我心想,她可沒問我買不買得起啊。

過了兩天,她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她買好房了。

我說,你買好什麼房了?

她神秘笑道,高尚小區呀。

我說,你和你媽去買房了?

她說,我一個人去買了,買了四套。

看我傻眼的樣子,她「咯咯咯」笑起來,說,告訴你吧,買的是墓穴,四個,我、我媽、我爸,包括你。

我沒聽懂,心想,是什麼鬼啊。而她說她同學的姐姐阿秀是做這生意的,阿秀說再不去買,以後要買得越來越遠了,現在2萬元一個,以後有錢也沒了,說不定要被炒到10萬都沒準。我說,你真買了四個?她說,對啊,我媽、我爸和我,和你。我笑瘋了。她說,我爸整天想從這個家溜掉,我要看看他溜不溜得出這個家,即使他們離了,我也要他以後跑不了。

我瞅著她發愣。她說,我們的位置可好了,朝南的,前面還有一條江,是屬於墓地里的高尚小區。

她說,我可是托阿秀的,要不還真的搶不到了呢。我爸對這事沒意見,他說,即使算投資也不錯啊。

她問我,要不你給你爸媽也去買點。

雖略顯瘋狂,但我還是被她這葬在一起的想法感動,接著,就被她、她媽慫恿著去買房了。

對於買房這事,雖然我的存款與房價總額有很大差距,但我還是同意她媽的邏輯:這戀愛還要談兩年,這談戀愛的速度,看樣子是趕不上這房價漲的速度了,那怎麼辦?只有先下手買房,才不至於戀愛談成,房子卻買不起了。

可是我沒那麼多錢啊。

她媽說,我們可以一起聯合買呀。

那最後如果戀愛沒談成怎麼辦?我心想,但沒說出口。

而她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沒成也沒事,就比如合夥投資唄,這總比閑著好,比最後一事無成好,所以哪怕戀愛沒成,買房子也是好事。

我腦子轉不過彎來。她媽看著我笑,感覺她對我越來越滿意了,因為我不會算,所以在她眼裡我真的實在。

小雨也笑話我,說,看見了吧,我家有做生意的細胞,多好的主意啊,我媽說萬一做不成戀人,那還可以做炒房合伙人,沒錯,但我認為這是悲觀的想法,我認為這是戀人加合伙人,情感深上加深。

於是我們準備聯手按揭買房。

在房主寫誰的名字這問題上,我沒話可說,因為首付她家出大頭,當然寫小雨的名字。

雖然她家出大頭,但她媽媽也不會讓我太不承擔壓力,她給我算了一個比例。我先付四萬,他們付十六萬,共同向銀行貸六十萬,以後我每月交按揭二千五百元,他們交一千二百元。

後來,她媽一想,覺得不對。她媽說,與其為銀行做「楊白勞」,還不如讓她爸一次付掉,那花心胚,給女兒買房總得掏點錢,與其讓那小妖精敗掉,還不如讓我們買房,說不定最後還能幫他留下一點財產。

即使房款讓她爸一次性全付,也不能讓我毫無壓力。男人沒有壓力,會變得沒有擔當的,所以她媽建議,我們還是按銀行貸額那個比例辦,只不過改成我每月向小雨交錢,也就是說,我向她家按揭。

她的富爸爸為寶貝女兒買房當然願意出血,但是,如今是他女兒和我合夥買房,她爸就不會不是個精明的人,於是這富爸爸建議,我、小雨、小雨媽和他先開個家庭會議。

我爸媽一聽說我還沒結婚居然要跟人家合夥買房了,而且是做生意的人家,怎麼搞得過人家啊,他們從老家一天打十個電話過來,後來他們派我在省城的舅舅參加這個家庭會議。

開會的那一夜之前,小雨還擔心她媽和她爸在討論過程中可能會吵起來。其實她在瞎擔心,她爸媽沒吵,他們和我、我舅坐在一起談樓市走向,談哪個樓盤保值哪個樓盤還有漲的空間,聊得挺熱火。她爸說他在溫州的那些朋友現在都在四處買房,人家都在集資買哪。小雨坐在我們中間,半懂不懂地聽著。我知道她挺高興,今天家庭氛圍挺溫情,因為都在聊投資的事。

大家聊了一夜投資,就是沒聊我和她的情感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情感的事沒人管了,可能這也沒錯,否則真辦不成事。

我跟我舅走的時候,她爸湊近我的耳朵說,我這樣想,你每月的按揭款還是給小雨管,女孩理財會細心點。

離開他家,我送我舅去地鐵站。經過這一輪算術,我舅這個老教師也已經懂了,他說,我看這法子也對,房子先拿在手裡總牢靠一些,即使以後相處不了了,比什麼都沒好。

他關照我,這事還得先去辦個公證,兩家大人的錢,也不能由著你們小輩的情感亂來啊。

後來在騎車回我出租房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幾年前夜色中米亞那蓬亂茫然的臉。如今回過頭去,米亞曾經哀求的「婚前公證」真成了小菜一碟。我心裡有隱約的刺痛,這日子繞來繞去,像做夢一樣。也可能,任何事換個角度,就沒那麼緊繃,否則你還有什麼辦法呢。

這個晚上,我還不知道我和小雨到底有沒有緣,但我知道我和她爸媽一定有緣。他們噼里啪啦地這麼一算,我居然聽明白了。只是米亞現在在哪裡?

我往我的出租房方向騎,快到的時候,我突然想笑,因為從明天起,我該向小雨按揭了。

於是,我和小雨在情侶之外,也成了合伙人。

這「情侶+合伙人」的創新型路徑,原本可以繼續行進下去,並且勝利在望。

哪想到,到2006年初的時候,小雨她爸突然安排留學中介為她聯繫了澳大利亞一所著名高校,送她去讀研究生了。我懂她爸的演算法,有這麼個胡攪蠻纏的女兒在身邊,還不如送出去留學,進行哪怕一個時段的「物理隔斷」。

小雨開始時不樂意,後來見聯繫來的是一所著名大學,也就心動了。她告訴我,在外國讀研究生只需一年時間,很划算,她需要這個名校文憑,她很快會回來的。

我在機場送她的時候,她神情有別離的傷感,而去到了那邊後,她又歡天喜地起來。她寫來郵件,說去了大堡礁,去了黃金海岸,她太喜歡考拉了,澳洲海邊的男孩真帥啊。她說想我想我想我。她說那裡真是陽光啊。她的郵件里瀰漫一片陽光。說真的,我想著她在這裡因她爸媽那破事而情緒反覆無常的臉,我真的希望她在那兒多留一段時間。

像眾多分離兩地的戀人,我們電郵、電話從一天一次,到漸漸一周兩次,再到漸漸少下來……在她這樣一個年紀,在這樣一個年代,空間的分割、彼此面對的不同場景和命題,會消淡情感,消淡彼此的共通點。我們也沒免俗,到冬天的時候,我們就不玩了。因為她的郵件沒了。

她出發的那天,我其實想到過這點,所以沒太意外。

終於有一天小雨打了個電話過來,她的聲音在那麼遠的地方。她說她認識了一個中國博士後,很逗的一個人。她說,一個人在外邊,不靠別人是不可能的……

我辨認著她的聲音,感覺她真的長大了。

2008年夏天北京奧運會之前,我所在的城市房價瘋漲。有一天,小雨她媽來找我,說,是不是得拋了那套房?

我說,好啊,阿姨。

我們就把房賣了。錢,我和小雨對半分,我們各賺了六十萬。

我拿到錢的那天,走出銀行,小雨媽對我說了一聲「再見」,駕車而去。那時小雨已在澳洲成家了,剛生了個女兒,做媽了。

我看著她媽遠去,心想,這是我這大半生賺得最多的一筆錢了,我和小雨沒緣,但和她媽有緣。

「視覺人文」——潘公凱繪畫作品展

《山花》2017年第5期(總第570期)目錄

5

小說苑

祁媛橋洞里的雲(中篇)

祁媛我是一隻向下奮飛的鳥(創作談)

草白山丘(中篇)

張怡微蕉鹿記

魯引弓合伙人

張忌良夜

開端季

王占黑老馬的故事

散文隨筆

夏商文學與日常中的性

李 輝常書鴻:此生只為敦煌

詩人自選

趙衛峰我無數次歌頌玫瑰,卻沒留意暗藏的刺(組詩)

北塔北京的基層生活(組詩)

簡明白馬寺閑筆(外四首)

亞楠遠眺(外四首)

張德明暗處的事物(組詩)

耿 立烏巢和鳥巢(外一首)

大視野

師力斌徐剛 徐勇 「中國經驗與法治文學」筆談(一)

視覺人文

薛永年 時代 家學 傳統

——論潘公凱的藝術探索

企業論壇

袁仁國「一帶一路」打開築夢空間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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