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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為什麼在二月盛開(2)

時間在蒲扇的小女兒小皮的身體里蜷縮成一團,在小皮七歲的某個地方不願走下去了,時間就輕咬她的那個地方,小皮就疼了起來。小皮喊蒲扇:姆媽噯。小皮喊老彈:爹爹噯。小皮還對著時間喊:爹爹姆媽噯。爹爹姆媽噯。爹爹姆媽噯。小皮喪心病狂地哭喊,喊聲把人的心給震顫了。蒲扇和老彈把小皮送到了醫院,醫生檢查後說,這個病情說不嚴重也嚴重,說嚴重也不打緊,但有一個麻煩就是要每天得住在醫院治療。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得花費一筆不小的開支,得去籌借一筆錢來。老彈把小皮送到的是鄰縣的一個鄉鎮醫院。客里山離這個鄰縣的鄉鎮醫院很遠,沒有通馬路,要翻過兩座大山,山路曲曲彎彎,走起來頗費周折和時間。老彈和蒲扇走慣了也就沒什麼了。老彈和蒲扇就輪流地翻山越嶺,像馬不停蹄的憂傷。老彈開始時信心還很足,把家裡能變賣的東西都按一般的價錢給處理了。先是把豬和牛也給賣掉了。老彈當時是這麼寬慰蒲扇的:怕么事卵,我就不信把這個家賣了還治不了她。蒲扇的眼裡就汪滿了淚水。給小皮把病治療好,這是他們兩個心照不宣的信念。這個信念讓他們兩個人支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來負擔越來越重了,家裡該賣的都賣過了,實在沒辦法了,無錢上交了,沒有錢是不能住院的啊。醫院也知道了他們的難處,就讓他們先賒幾天,叫他們去再另外想辦法。於是他們便開始到處去借錢,可錢是那麼好借嗎?碰了一鼻子灰不算外,還會遭到一些人的嘲諷。走斷了腳手也只從一些特別信賴的親戚鄰居那裡借來了一點錢,可這一點錢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很多人也許是出於一片好心,就勸慰老彈說不要治療了,你一個家都治窮了,免得到頭來人財兩空,打了水漂不說,還欠下一屁股的帳。蒲扇聽到這樣的話,就罵這些人是沒良心的,都不是娘生的。罵得太狠心了,老彈就對蒲扇也來了火,你罵什麼罵,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哩!蒲扇說,一片好心,他們的好心都被狗給吃掉了。老彈覺得蒲扇的話也是對路的,老彈想,如果他們都捨得借錢出來,也許過不久小皮的病就可以治好了。因為醫生說再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動手術了,但還得準備一筆很大的錢。可這樣一筆很大的錢去哪裡湊呢?就算把老彈和蒲扇兩個人給賣了也湊不了這麼多錢啊。再說,誰又會出價錢來買他們兩個人呢?那一段時間裡,老彈和蒲扇就像兩個失魂落魄的乞丐,天天穿行在客里山一帶的人家門前。有人曾經這樣形容他們:他們跟瘋子沒有兩樣。不管別人怎麼說,老彈和蒲扇還是清醒的,他們並沒有發瘋,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小皮急於求成地過於迫切了。其實他們還真巴不得馬上瘋掉,忘了這人世的痛苦和煩惱,成了瘋子也許說不定就是快樂的。最後無奈之下,老彈只好做出了這樣的重大決策:把小皮扔在醫院。蒲扇聽了老彈的話卻並沒有厲聲出口反駁,蒲扇也沒有過激的行為,老彈沒想到他這樣說出來的話,蒲扇卻是如此的鎮靜和穩定。這讓老彈心裡犯起了病症的疑懼。老彈又補充說,扔在這醫院裡,醫生總不會見死不救吧。說不準還會遇到好心人帶養了她。蒲扇嘆了一口柔筋筋的氣,說,你不要後悔就是了。老彈說出了他的想法,但真正要做出來還得看蒲扇的決定。蒲扇只得狠下心來把小皮扔在了醫院。這一扔就把小皮的病痛給扔掉了,可在蒲扇的心裡有了更大的一塊心病。

當老彈和蒲扇翻山越嶺過了兩座大山,看到了客里山時,看到了清水河時,看到了那棵梨樹時,他們兩個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這兩個善良的人卻終究在貧窮面前動了心,可見貧窮是可怕的。它會給善良的人致命的一棒。這一棒會讓生活變了樣,走了題。

粗心的醫生卻怎麼也沒想到,老彈和蒲扇這兩個笨拙的農民會忘了把真實的住址留給他們,這到處是山的深處,他們知道老彈和蒲扇在哪裡呢?「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他們到哪裡去找老彈和蒲扇呢?他們是找不到的。

老彈和蒲扇回來的時候,月光被夜色浸泡得很濕。山裡的蟲子在暗處的草叢裡,猛地飛出一個,濺到他們的臉上、耳朵旁、脖子上、手上、腳上和身上。螢火蟲卻在他們的頭頂上忽明忽暗地熠熠發亮,像夢一樣浮動在他們眼前。

老彈走在後面,蒲扇走在前頭。

上坡時,一隻大鳥吱溜溜地翔了出來,發出「抱我抱我抱抱我」的聲音來,把老彈和蒲扇給嚇了一跳。這一跳,山更靜了,大鳥已遠去了,餘音裊裊。山更靜了。

走到家裡時,卻發現大皮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睡覺了。

身邊的馬燈也快沒煤油了,光線已經暗淡了。

剛回來的那些天里,蒲扇滿腦子都是小皮的影子。

每一次蒲扇剁豬菜時,小皮就會悄悄地溜到蒲扇的背後,用兩個小手柔柔軟軟地從後面捂住蒲扇的一雙眼睛。然後讓蒲扇猜:

是哪個?

小皮。

不是小皮。

是小皮。

你怎麼一猜就猜對了呀?

因為你是姆媽生的。

哦,難怪。

……

晚上的夢裡凈是小皮,有一回小皮在夢裡哭著喊蒲扇,把蒲扇的心給喊碎了。小皮問蒲扇為何要扔下她不管了,問姆媽去了哪裡?問爹爹去了哪裡?

蒲扇醒來了就是一身的汗。蒲扇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她口乾得緊,心幹得緊,她爬下床,拿著木勺舀了滿滿一勺的清水,咕嚕咕嚕地喝通了一氣。喝完後,蒲扇卻在黑暗裡冷不丁哭泣了起來。

老彈問蒲扇你這又是怎麼了?

老彈問了這句話就知道了蒲扇的心思在哪兒了,也就知道了剛才自己的問話純屬多餘。那一夜蒲扇像碎了的瓦碴,尖利地觸及了老彈的身體。

天還沒大亮,蒲扇就悄悄出門了,離開了客里山。

蒲扇還想再去看一眼小皮。她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去看過她了。也不知道小皮還在那個醫院沒有。她其實每天都想去看一眼小皮的,哪怕就只在外面隔著窗玻璃看一眼。但老彈卻很嚴肅地警告了她,這個你千萬莫去啊,不是逗山蜂的。發現了可讓你怎麼脫身。蒲扇就用牙齒咬著嘴巴不響聲。老彈就嘆一聲重的氣來,你也曉得的,我又何止跟你不一樣呢?家裡現在窮得水一樣,你叫小皮等死么?

是啊,你叫小皮等死么?蒲扇懂得老彈的心,他跟她的心是連在一起的。他們回來的這一個月里還是在四處籌借著錢,幻想著如果能借到錢,就再去醫院。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老彈和蒲扇幾乎借遍了附近的大小村莊,想盡了法子。

蒲扇的眼裡就有了淚光在浮動,不停地在眼眶裡蠕動,這些眼淚也是一個一個的生命,它們理解蒲扇懂得蒲扇更憐惜蒲扇。蒲扇沒讓它們流出來,而是往心裡去了,往小皮的醫院去了,往一個人的名字里去了。很快,蒲扇的眼裡就沒有了淚水,而是消褪之後的疲倦和乾澀。

蒲扇把眼神釘在了一個地方,讓它固定深刻甚至難以自拔。

時間就一點點地把蒲扇的心病淡化了。時間是個非常複雜的東西,它簡樸自然含蓄又出乎意料地把你的記憶隱藏起來,讓新的生活住在它的裡面,然後轉動,然後消耗。時間只那麼地睃了一眼,蒲扇就氣定神閑了,就無所謂無了。

時間也許還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壞蛋。

時間認得很多人,它當然認得蒲扇,它還認得蒲扇的男人。

這個叫老彈的人。

老彈這個人的幽默是天生的,他渾身充滿了趣味性。

在梨樹下歇息時,見了在河邊浣衣的幾個女人,她們像樹上的鴉雀,在唧唧嘁嘁的,倒映在清水河裡,分外地動情,如畫。女人說,這天還真熱哩!

另一個女人說:是有點熱啊。

有女人就把外面的一層衣服脫下來,有膽大的就把上衣的緊扣也鬆了。風涼涼地吹來,她們覺得舒爽了,就開始浣起衣服來。天性良好的奶子就在她們胸懷裡不停地晃動,老彈在梨樹下看得清楚。一下子就來了勁,忍不住總要來兩句惹嘴巴子的話:

「噯呀,張嫂你的水桶里有魚呀!」

「哪裡有呀?」

「你沒看見水桶里有什麼在動嗎?」

女人低頭一看,還想說沒有魚呀,一下子就發現了自己半露的奶子映在水桶里,一下子就改了口啐道:「個死老彈。短命鬼。」女人罵到「短命鬼」時是第四聲,高音。

老彈就笑了起來。由於沒做準備,笑的速度快了些,把胸腔也給感染了,於是連著咳嗽從胸腔里「斤半斤半」地排擠而出。

老彈很年輕就當上了大隊的書記。在那個靠打銅鑼的聲音來引起大夥注意的山村裡,當書記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情,像當了幹部一樣。每當有重大的事情要與村民商量時,老彈就會提著銅鑼,出現在曬穀場上。老彈的臉上很特別,像個嚴肅的學者,眺望那一望可見垠的山川,拿出打火匣和煙絲來,把煙絲放進裁好的廢紙片里,捲成筒,然後看了看打火匣,吧嗒一口,煙便燃了起來,從黑黃的牙齒里噴出一縷縷的煙汗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嬌情的咳嗽聲。

煙上了口,人就來了勁。只見他手捏了捏衣袖,把銅鑼高高舉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又看,好像在想什麼似的,拿著鑼棍的右手狠狠地朝鑼鼓擲去。當、當、當……鑼聲響了。老彈的嘴張了張,狠狠地咽了一把口水,就扯開了嗓子喊了起來:十一隊和十二隊的人聽好啦,今晚七點鐘在壩間上開村民會,每家人都派一個代表參加啊。老彈在這個時候總是興奮的,銅鑼的聲音和他的喊聲匯成一片,在幾百戶人家的山村裡傳遞著。老彈再一次體驗到了書記的魅力。重複地喊讓老彈越發精神,好像開會是次要的,打銅鑼倒成了重點。只見他在滿負荷地擂著,尖銳的嘶啞聲刺破了每一個人的耳膜。那起伏的喧囂,不知道的人還會疑心是哪裡唱大戲了呢。

聽來背膊發麻的聲音,總有村民會嘴硬的:「行了,夠了,大夥都明白了,別死敲了。」

「擂一遍就中了,你擂來擂去的,像個壓屌一樣的。」

「你把力氣留著給蒲扇壓床吧。」

後面這兩句話一出口,村民都聽著發笑了,嘿嘿地笑出聲來。老彈知道,說這話的人不是別個,是狗拐子。老彈也不介意,狗拐子這個人他是曉得的,他是個隨便慣了的人,像根老油條,油再多,也是不趴油的。講黃段子在我們那兒是一種很常見的習慣。比如大夥在一起開會談得正歡時,哪個背了老殼的就會在話里含了一截諢話講出來,說得大夥聲音四顫。要是有女人在場,大夥的聲音就明顯色情得多了。老彈好像也有這個愛聽黃段子的雅興!也總是閉不住心中的笑來。狗拐子總是趁熱打鐵地發揮他的才能:「所以,我們搞生產要像搞女人一樣,先抓住上面兩點,然後再來搞下面的重點,要加勁搞,搞出水平來嘛!」狗拐子說起渾話來,像肩上挑了兩百斤擔子的扁擔,輕而易舉。狗拐子笑起來不是嘿嘿的,而是哏哏哏的,很細,拉得很長。看到大家都盯著自己看,老彈就惱了似地說:你們呀是蟲豸,只知道鑽蛀的空處呢!

老彈沒想到狗拐子就是他身體里的一根蟲豸,就那麼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的某個空處里鑽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蛀呢!

狗拐子三十六歲那年才結了婚,還是老彈搭的橋牽的線。

狗拐子向來都是跟老彈對著乾的。要是說領情的話,也是看在老彈給自己撮合了這份「情緣」上。老彈是個大好人。這狗拐子是心知肚明的,但狗拐子就是喜歡跟他對著干,我就跟你干,乾死你。狗拐子心裡憤忿地想。老彈在會上傳達了公社的旨意,要植樹造林,年內不準上山剁柴草,不準私自砍伐樹木。老彈在會上的話狗拐子卻當作了耳邊風,一陣風過了,他也就忘記得差不多了。天天去山裡剁柴草回家來燒,不僅自己去,還慫恿婆娘也去。婆娘是個通盤考慮問題的人,就勸戒狗拐子別亂去剁柴草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狗拐子就不依了,嘴裡像鋸鋸了一口,嚇,我剁我自家山裡我怕什麼?狗拐子末了又說,你看這老彈精不精,狡不狡,他老婆蒲扇在山裡剁柴草時,他就不發通知,不開會,不封山。等蒲扇一擔擔地把柴草擔回家來,一排排豎滿了屋前屋後了,這老彈卻神氣糊耐地出來放話了,出來逞強了,出來擺他的書記架子了。哏。狗拐子吐出一把痰來,辣辣地彈出了很遠,粘在了屋門前的楊梅樹上。楊梅樹上結滿了楊梅,眼快就要熟了。婆娘說,你要曉得要不是老彈那麼好心,你還不曉得在哪裡打光棍呢。這句話戳到了狗拐子的痛處,狗拐子最煩惱的就在這裡,婆娘每次跟自己拌嘴時,到最後都是這一句話。老彈也這樣說,客里山的其他人也這樣說。狗拐子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樣難受,但又不能把壓住的東西翻開來。狗拐子就只好長嘆一聲,把滿腹的苦水咽在肚裡。不再吭氣一句話。開始時每到這裡,狗拐子就收場了,嘴巴也閉幕了,只管安靜地去做手裡的活去了。到後來,時間長了,狗拐子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陰謀,這個陰謀的策劃者就是老彈。只要婆娘的話一出口:別個都是為你好。你自己翻開百葉肚子好好想一想,要不是老彈,你得打一世光棍哩。狗拐子就氣貫長虹了,就氣急敗壞了,就狗急跳牆了,發出了爆裂的聲響來:都是老彈這個豬壓出的害了,我打一世光棍還不是照樣活。狗拐子本來就生活得不容易,一個人吃飯都難上加難了,現在又因為老彈多添了一口。狗拐子在心裡說,算不準比現在強多了好多了。

狗拐子越想越來火了,覺得老彈這個人簡直就是針對他狗拐子,他覺得老彈就是雞扒抓鬆土,越抓越深,越抓越不同道了。狗拐子心裡悶滿了對老彈的火氣,悶得久了,火氣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厚,最後就膨脹了,就爆炸了。

狗拐子見到老彈地里的菜就用腳踢一腳,把一些菜葉子踢得到處飛舞。看見地里的籮卜和四季豆和長豆角,就去扯,就去抓,扯出來就生吃了它,抓下來就放進嘴裡咯嗙咯嗙地嚼起來。要是還不過癮,就褲帶繩子一松,沙沙地撒起尿來,邊撒邊詛咒老彈:

我尿死你個老彈,我臊死你個老彈。

我把你頭上的毛都尿光光。

尿了你,看你還生得個崽出來么,我讓你生的都是沒帶把的狐狸精。

狗拐子後來真沒想到老彈生出來的都是女兒,是不是跟自己的詛咒有關。最後老彈晚景的凄楚,更是讓狗拐子慚愧至極。這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狗拐子總是覺得自己欠了老彈什麼,總想要去設法補償他。所以在老彈晚景的時候,狗拐子總彎著腰,馱著背去老彈家裡喝酒,順手帶一點上頂的旱煙絲絲去燒幾口。狗拐子總是逢人就說,老彈這個人啦,好人啦。

面對狗拐子的我行我素,老彈曾經以一個書記的嚴肅敲過狗拐子的警鐘。老彈說,你再去山裡剁柴草,你自己架起好勢。狗拐子呢,他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還嘴裡不服輸地說,你當個書記有么咯了不起的。

狗拐子缺錢用時,曾去山裡砍了兩根上好的杉樹,偷偷扛到趕集的場上賣掉了它。狗拐子做這事時神不知鬼不覺的,最後還是被老彈發現了,老彈這一次來了真功夫,把他砍伐的事上告給了公社,最後公社派人來罰了狗拐子的約。把狗拐子家裡的豬也給捉走了一頭。狗拐子疼死了,把家裡擱置已久的銃也拿了出來,手扳了檔,說誰要是敢把他家裡的豬牽走,他就跟誰拚命。公社來的人問狗拐子想幹什麼?狗拐子說,誰動我的豬我就用銃打誰。公社的人說,你吃豹膽了,你敢。

狗拐子就順勢把檔喀嚓一聲掛上了,說,看我敢不敢。

這下還真把公社來的人給鎮住了,個個面面相覷,一下子沒了言語。

一粒楊梅安靜地掉了下來。楊梅熟透了。

老彈看在眼裡,他最清楚狗拐子肚裡的斤兩了,狗拐子的銃里根本就沒裝沙彈子。就算裝了,狗拐子也是不敢開槍的,他只不過想做做樣子,嚇嚇人罷了。上次交糧谷狗拐子想抵賴不上交,也是玩得這一套,不是拿銃,而是拿刀。公社的人進了狗拐子的屋,把交糧谷的來意跟狗拐子說了。狗拐子聽了,沒吱聲,就進了裡屋拿出一把柴刀來,在屋檐下的磨石上嚯嚯嚯地磨起刀來。公社的人就問他,我們問你話,你不說光磨刀幹嘛呀?狗拐子就抬起頭來,神氣地數了數來的幾個人。說,等下用來放血。公社來的這幾個人害怕了,又摸不準狗拐子這個人,借口去別家,趕緊走了。那次上交糧谷還是老彈婆娘蒲扇給狗拐子代交的。狗拐子的婆娘跑到老彈家,找蒲扇哭訴,說這怎麼得了。狗拐子婆娘怕事情鬧大了出亂子,就瞞著狗拐子叫蒲扇出了面替自家交了糧谷。當時老彈沒在家裡,回來聽到這事火冒三丈。

這狗壓出的尻尻卵。

老彈看在眼裡,狗拐子把他一個大隊書記的臉給丟光了。老彈唬著臉,不說話,獨個跑去狗拐子的豬欄里趕豬。狗拐子真是想一銃就燒死老彈。狗拐子喊,老彈滿滿,等下我真的開銃了。老彈說,你開吧,你打死我,你就得坐牢就得槍斃。說著,狠狠地用腳把狗拐子家裡的豬踢了兩腳,狗拐子的豬就吤吤吤地喊叫起來。

狗拐子的銃是對準了老彈的,但是他卻下不了手。狗拐子他也是拿銃出來嚇嚇而已,因為銃裡面根本就沒有沙子。就算有,他也是不敢開的。在這一點,老彈比任何人都懂得狗拐子這個人。

狗拐子把銃往地上一扔,嘴裡罵道:壓得你娘的,老彈你要缺種的。

那天公社來的人不僅把狗拐子家的豬給趕走了,還把狗拐子屋門前的楊梅樹上熟透了的楊梅也給摘吃得稀稀疏疏。

狗拐子對老彈真正的恨是在這一刻建立起來的。

那天老彈打公社開完會回來,喝了點小酒,走到一個山坡坡上時走得疲憊了,就蹲在了一棵樹下乘涼。才坐了不久,就載起磕睡來了。等老彈醒來時,卻發現腳有點痛了,順著痛的地方一看,老彈嚇了一跳,原來腳上青了一坨。老彈就奇起怪來,我什麼時候給摔傷了?我怎麼不知道呢?老彈覺得這個很奇怪。到了家裡跟蒲扇一說,蒲扇馬上叫老彈去狗拐子那裡看看。

老彈去狗拐子那裡看了。狗拐子說這是被蛇咬傷的。蒲扇一聽是被蛇咬的,馬上就抽了緊。說會不會有危險?是不是耽擱的時間過長了?狗拐子卻異常鎮定地說,這個不好說呢?這下讓老彈也抽起緊來了。老彈問,這當真是蛇咬的么?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狗拐子說等你知道是蛇咬的時候只怕你早就完蛋了哦。

蒲扇就慌了心,慌了神。狗拐子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也不是很怕,只要我的一副草藥就可以治好了。但這次的草藥得以毒攻毒,我得開些讓你的傷口潰爛發腫的草藥。你要忍受得住疼痛才行。大概要敷在腿上三天左右才行。老彈到了這一步也就只能信以為真了,就依了狗拐子的話。

狗拐子給老彈敷的是這樣的草藥:土蛙,白花丹,麥粉等,把它們拌調和在一起外敷在了老彈的腳上,老彈的腳很快就腫脹了潰瘍了流膿了。這哪裡是治蛇毒的葯,分明是存心跟老彈作對的苦藥。等老彈疼痛腫脹了三天了,狗拐子他的陰謀詭計也得逞了,他才重新給老彈換了草藥。

他換的草藥其實也不是針對蛇毒的,而是普通的常用的外傷草藥:

金銀花,木芙蓉

山慈菇,白芨

鐵馬鞭葉,鹽粉

等等諸如此類。

事後老彈才知道狗拐子原來是因為私心狠狠整了他。他根本就沒被蛇咬過,是自己喝醉了酒,不慎摔的,自己醉得一塌糊塗,連摔了也不知曉。到了山坡坡酒醒了才發現腳有點痛了,才發現腳那裡青污了一塊。

老彈後來一想起這個事,就真像被蛇給咬了一樣的難受。

嘴巴里生起了火:打一世單身的狗拐子哩。

老彈平時很不喜歡狗拐子,有時看到狗拐子從家門口過,當作沒看到,不睬他。狗拐子心裡當然清楚,隔門鄰居的這麼多年他還不懂老彈的那點心思么?老彈越是不歡喜狗拐子,狗拐子卻越是喜歡往老彈門裡鑽。

狗拐子人還沒到門口,聲音就先到了,大得很,像肯出了一身汗的牛。

老彈滿滿,呷了飯了么?

待腳到了門口,老彈從黑暗中放出一句話來:在呷哩。這時,狗拐子才看到老彈正坐在火塘邊,擺了一根長凳子,人坐在旁邊,邊喝酒邊扒落花生,把花生往嘴裡溜,很熟練的功夫。狗拐子就啞開牙哐來說:老彈滿滿,蠻會享受嘛?

老彈說,你喝酒么?要喝一點么?

狗拐子說,才剛在家裡喝了的呢?話是這樣說,但人卻坐了下來,擺好了要喝的姿勢。

這樣的情景使我想到了老彈和狗拐子老了的時候,兩個人也是這樣的喝酒。

狗拐子說,老彈滿,又管真話又管笑話,你也不容易呢?

老彈老了後話就少了,只喝他的酒。

狗拐子就又說,管真管笑,你是個好人啦。

老彈只顧眯著眼喝他的酒。

這酒還真好喝呢!

老彈這個人與蒲扇不同的是,一個油慣了嘴巴,一個罵慣了嘴巴。他們唯一相同的就是有一副好心腸。只可惜,好人沒得好報,黃泥巴打不了好灶。

按理說,老彈和蒲扇的生活應該越來越好才是,但命運總是愛捉弄人的生活。

蒲扇的大女兒大皮十三歲那年得了肝癌去了。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老彈唱起了京劇《尤三姐》的唱詞來。每一聲都是撕心裂肺,聲聲斷腸。老彈已經成了京劇的主角,他現在就在舞台上與蒲扇對視,與她眉目傳情。老彈聽到尤三姐唱道:「他堂堂儀錶多英爽,天生就是俠骨與柔腸,白首同諧倘有望,清貧到死我也無妨。」尤三姐的姐姐們勸解她,給她講嫁給那個男人的壞處和不值,她又唱道:「姐姐不必多言講,妹此心早已許柳郎!」

老彈的淚就滾了下來,淚滾了下來,那就讓它流吧。老彈沒有去揩眼淚。在客里山老彈看戲也是出了名的,最愛看的當算京劇了,像《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等等。

京劇集唱、念、做、打、舞為一體,通過表演手段敘演故事,刻劃人物,表達「喜、怒、哀、樂、驚、恐、悲」思想感情。老彈只用了一個晚上的傳奇,就頭髮全白了,耳朵也不那麼好使了。這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因緣。客里山的人用了寂寞的嗓子張揚著老彈這不幸的一切。

這一切,在老彈的心頭只鑿了一鑿,是深的,刻骨的,長的扁的,又是那麼圓。很快就死了。死在活著人的心裡,死在雲深不知處。還是得活下去呀,還有一個婆娘蒲扇啊。

時間在痛苦的人身上總是漫長的,就像漫長歲月里斷裂的疼痛。

老彈不知為何就沒有做書記了。蒲扇的話也越發變得少了。

即使這樣了,蒲扇仍然很神氣地活著,臉上布滿了娛悅人的笑容,你看不到她的苦衷和哀愁。蒲扇總是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也許,只有做工才能消除她內心的煩躁和怨恨。她像極了家鄉的菊花,在紮實的勞動中健康地衰老。村子裡總有些人是瞧不起她的,比如在背地裡議論蒲扇,談她家的破敗。讓蒲扇恨出淚來的是,總有人愛在蒲扇的地里挖她的涼苕,偷她的白菜和四季豆。蒲扇開始總是忍著,後來就不再忍了,而是在凸塘的壩間上拍著手板罵了開來:天殺的炮打的黑油麻收的老蟲咬的砍老殼的……蒲扇罵得很傷心,尾聲像帶了哭音。我想,也許蒲扇罵的並不是偷她地里的賊,而是在罵生活,罵她不爭氣的兒女。

罵著罵著,蒲扇想到了她還有一個女兒,那個被他們拋棄在醫院的女兒小皮。不知道她還活著嗎?不知道她跟著誰在生活呢?如果她還活著,她還認我嗎?認她這個狠心的爹和娘嗎?天若有情天亦老。算起來,蒲扇的小女兒小皮將近三十了,她結婚了嗎?成家了嗎?她有孩子了嗎?她肯定有孩子的?蒲扇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還有一個念想,這個念想就是她的小女兒小皮。對於小皮的往事,蒲扇的心裡是翻江倒海的,但現在已心如止水了;對於小皮,蒲扇想得最多的不是她的生活,而是她是否還真的存在,她是否還活著呢?她只想見她一面啊。

蒲扇那一次背著老彈去了醫院,卻沒有見到小皮。

蒲扇看到那間空了床的房間,心裡有了無邊無際的悲傷,突然忍不住想悲傷地放出聲來了。但蒲扇沒有這麼做,她不能哭,她怕一旦失控自己無法收拾這一切。而這一切把蒲扇緊緊地圍住,讓她往深處逃,往深處疼。

難道小皮她……?

不會的不會的。

小皮也許被好心的人領養走了。

小皮後來經過檢查被證實根本沒有病。

蒲扇還想,肯定是小皮找不到他們了,最後只好跟好心的阿姨走了。

想像層層疊疊地罩住了蒲扇。蒲扇一笑,笑出另一種味道。

時間是浸泡在水裡的鐵,一眼就看到了銹,痕迹斑斕。

蒲扇和老彈老了。蒲扇的頭髮越來越白,像白露的霜。老彈的背在我不經意的視野里彎了很多,像孤獨的犁。

客里山的夜很早就睡了。

有一盞燈卻亮著。總要等到所有的燈都熄了,它才睡去。在這盞燈下忙碌的便是蒲扇,蒲扇是客里山打了喊的冇得眼閉的女人。她半夜後才睡,五更便起床下地幹活了。在客里山勤快吃苦的女人不少,但像蒲扇這樣磨夜的女人是少見的,只有她一個人。老彈說蒲扇這叫做哈寶事,只曉得磨洋工。

蒲扇聽了這話當然是不歡喜的,想想自己一天到晚地折騰,你不但不領情還反過來數落自己,你管煩惱啵?蒲扇一煩起來,就向老彈發起狠來:當真是個黑剮心的人呢,你能幹冇看到你來做。

老了的蒲扇生活就不太愛講究了,村子裡很多人都不願意在她家裡吃客飯。而蒲扇總要很熱情地招呼,來哩,冇得好呷的菜,喝兩口燒酒哩。回顧起蒲扇家的場景來,簡直是不堪入眼。雞飛蛋打的茶屋和裡屋,呷飯的桌上、藏柜上、灶坑上等等到處是老鼠屎,有乾涸了的也有剛剛老鼠竄過時急於求成的。鴨子和鵝就像家裡的人一樣可以在房間里到處活動,嘎嘎嘎餓餓餓地鬧情緒,真是屋裡「風光無限」。對於這种放任逐流的做法,有人曾很不滿地給蒲扇和老彈提過幾回參考:這哪成體統呢?別個看到還敢來你屋裡坐么?老彈和蒲扇就會很小心眼地瞅著這人,嘴裡或者說,當真是個假充雇。要是提這個意見是個小夥子,蒲扇就會很闊朗地說,卵子大的儘是名堂多哩。有時候坐在蒲扇家裡吃飯,一不留神就有一隻雞從雞籠里撲飛而過,嘴裡大聲喊叫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把在吃飯的人嚇一大跳。這時,就有筷子掉了的,有碗打著轉轉差點摔下桌去的。有老彈和蒲扇的銳氣埋怨聲:臭娘賣屄的,來哩,下一次把你殺了呷剮。看你還叼不叼鬧。

我忍不住想虛構另外一個人出現在小說這一大段里,這個人也許是你,也許是我,也許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我只不過想讓這個人在場,以在場的觀察來替我完成對老彈和蒲扇晚年以後的真實描述。為了敘述的方便,我把這個人暫且以第一人稱「我」來代替吧。

我還在家鄉沒出來時,就一直是個愛乾淨的人。用我們那裡的話說,就是假充雇。每每蒲扇家請客時叫我們全家人去吃客飯,我總要把我使用的碗再親自用水沖洗幾遍,覺得踏實了才去把飯添進碗里,把菜擱進碗里。蒲扇卻只搖搖頭,咪笑著神氣地說道,看你這個假充雇。而每一次我總是速戰速決,挑剔地扒幾口就匆匆了事。放落碗管句我呷飽了,起身就離開了蒲扇家,一刻也不想停留。

回家時,生怕蒲扇叫我去她屋裡吃飯。因為我實在無法面對她滿屋熏染的爐灰和雞鴨鵝的腥色氣味,那些在牆角里不甘寂寞的蜘蛛正在不斷地編織著網,擴大著自己的陣地。還有她從來不用清潔劑洗碗的種種原因,使我真是一點興緻也沒有了。我越是想躲避蒲扇請我去吃飯,越是被蒲扇逮得無處藏身。天還沒光,蒲扇就在我家堂屋裡對我姆媽說:叫小茶樹今早上去我屋裡呷飯哩。姆媽答應了她。天大光時,蒲扇又來喊我。她寬著嗓子在堂屋裡喊了起來:懶漢還沒起床,到嬸娘屋裡去呷早飯咹。我沒吱聲,假裝沒睡醒。蒲扇疑生我還沒醒,就叫我姆媽來喊。我跟姆媽說了我不想去她屋裡呷飯,蒲扇太邋遢了我呷不落。姆媽很為難地小聲說,又不是天天去,去呷一餐飯咹,蒲扇嬸娘看你好多年沒回來了。姆媽的話說得在理,可我一想起蒲扇和她屋裡,我就鐵了心不願去了。我叫姆媽跟蒲扇說,剛回來身體有點不舒服不想去呷飯了。姆媽就按我的意思跟蒲扇撒了一個謊。我躲在屋裡的床上聽到蒲扇說:好久沒看到小茶樹回來了,特意宰了一隻雞稱了一個魚哩。

我不知道蒲扇回去時在家裡心情是多麼的空蕩和孤獨。那兩個老人面對一桌豐盛的佳肴,心裡肯定有了許多低落愁苦的情緒。

離開家鄉臨走時,我去蒲扇家辭行。蒲扇叫我等等,她找來樓梯,架在放扁桶的樓頂上去給我撮落花生。我說不用了,蒲扇卻邁著她矮小的身子往樓梯上爬得很急,生怕我不要走開了,就一邊爬一邊怯懦地回過頭來說道:莫哈,帶一點點,好久沒來嬸娘屋裡了。看到你回來了,嬸娘高興哩!我心怕蒲扇被樓梯摔了,我就說,你慢一點,我在這裡等到呢。你莫忒拿多了,拿少一點。

蒲扇用一個寫著「乳豬飼料」的小白蛇皮袋子裝了滿滿的一袋。儘管那一天我拿走了蒲扇的落花生,但我還是沒把這些落花生帶回城裡去,留在了家裡。我沒有去蒲扇家呷飯,沒有把她的花生拿走,可是她還是那麼無辜地神氣地對我囑咐,到了外面多保重,有空回來看嬸娘哩。如果她知道我真正的內心是這般地對待她,她會是怎麼想呢?我想,她該是多麼的悲傷。

這兩個只有從勞動里才能發現秘密快樂的老人,被庸俗的生活攫去了所有的幻想。

村子裡的夜在蒲扇的手下總是那麼的晚。蒲扇在屋檐下的砧板上「砰砰砰」地剁著豬菜,低瓦的15瓦燈泡在風中搖晃。蒲扇剁豬菜的速度快而均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感。老彈就在這種力量的睡眠里沒有規律地呻吟著、咯著痰。墊滿稻草的床發出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窸窣。那遠遠近近從凸塘壩間上傳來的刀剁砧板的聲音,情緒高漲的咳嗽聲,農田裡的青蛙的呱呱聲,狗嗥聲……聲音好象伏在風裡,到處流動,低重而冗長,把15瓦的燈染得更暗。

我們的小皮還活著呢!

蒲扇和老彈又看到了一種生活的光亮,他們溫婉曲折卻又無比動人。蒲扇攢足了心勁地想小皮,想小皮這些年的生活。蒲扇想到的都是一些幸福美好的鏡頭,她在城裡活得體面出息有著城裡人的氣質。她還看到了小皮的兒子見到她後哇哇地哭了起來,聲音卻是歡悅得像唱歌一樣。兒子還不會走路,還不會說話,只拿眼睛看著她,把蒲扇的心看得像浮了一層蜜。

時間捉住了小皮。小皮就笑了起來。

小皮喊了一聲她,喊出的卻是蒲扇的名字。蒲扇像被蜜蜂蟄了一下,輕輕的,疼的,歡喜的。蒲扇一點兒也不生氣一點兒也不在乎。蒲扇原本是想認領她的,但看到了小皮,看到了她們的幸福生活,蒲扇卻撒了一個謊。沒有認她了。只說來看看她而已。小皮當然不知道這就是她的親生父母。當然不知道這是被他們拋棄的父母。小皮對他們的熱情卻感動了他們。他們忍不住說,如果閨女願意,可以叫一聲我媽嗎?

小皮就叫了一聲媽。

蒲扇背轉身去,內心裡有了翻山越嶺的疼痛。

蒲扇無法承受這種疼痛,卻放聲大哭了起來。

老彈就有了不快,說你好好的突然哭什麼?

老彈這麼一說,蒲扇哭得更傷心了,聲音更響了。

老彈當然知道蒲扇在哭什麼?

老彈說,等我把手頭的活幹完了,我們攢點錢買一身像樣的衣服去城裡看看她,好讓她有點光彩。蒲扇說我們穿這樣的衣服去不行么?老彈說,你懂什麼,那是大城市,城裡不比我們鄉下,要穿得像個樣子才行的。我還準備去買一雙皮鞋呢!

蒲扇說,那我也要穿皮鞋么?

老彈倒還真是忽略了蒲扇這個重要的細節了,是啊,她要不要穿皮鞋呢?

老彈抽了幾支煙,想了很久說,你就不必了,你穿一雙值錢一點的解放鞋就好了。

我們的小皮還活著。蒲扇就笑了起來。

客里山有一天來了一個騎單車的人,這對客里山的孩子來說是新奇的,是興奮的,是激動人心的。因為在客里山這一帶還沒有哪個孩子真正見過這單車。都只是在電影裡面見到過。孩子們都圍攏來看,像看社戲一樣入迷。騎單車的人也是一個孩子,他如魚得水地在清水河邊來回地滑翔,單車就像他身上的翅膀,他想要它飛它就飛,想要它停它就停。客里山的孩子哄堂大笑地拍手叫好,滿臉鼻涕口水地笑。露出滿不在乎的帶黃垢的牙齒。他用他純粹的技術贏得樸實無華的肯定和信任,贏得了清水河的喝彩,贏得了孩子們無拘無束的童真和友好。

小皮也受到了感染。影響小皮的不是這個人,是這個人的單車。小皮看到那飛翔在清水河邊的單車,小皮也想騎在單車上飛翔,但她不能實現它。於是她想,如果我能有這麼一輛單車,該多麼好啊!但小皮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是個城裡人。在客里山,太窮了,哪有錢去買單車啊!但小皮真想去騎一下那個人的單車,哪怕是摸一摸也是好的。小皮的心思也就是客里山所有孩子們的心思。他們都圍著這個人轉,圍著他滑動的單車轉。

我可以騎一下你的單車嗎?

你叫什麼名字?

我摸一下你的單車行嗎?

孩子們的問題讓這個人高興了起來。不對,應該是高昂了起來。他滿不在乎地說,不可以。誰也不行。他說話時只看著他的單車。

這時,小皮小聲地問了這個人。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單車嗎?

這個人看了小皮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她。

小皮接著又說,我給你唱個歌聽吧。小皮試圖用她的歌聲來打開她幻想的門。

這個人就咧開了他的嘴來笑。但笑完之後馬上嚴肅地回拒了她,不行。

小皮的心情就暗了下去,淡了下去,沉了下去。那個人說,要是你答應做我老婆,我不僅給你摸還給你騎一回。小皮沒想到這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小皮怔怔地站在那裡,很快就「哇」的一聲,嚇得哭了起來。

小皮的哭聲惹起了正在清水河邊浣衣的蒲扇的火來,蒲扇早就看不慣了這個假充子,走了過去,狠狠地盯著這個人,你下來。那個人就從單車上下來了。蒲扇說,你給我滾,以後別拿你的洋玩藝來這裡出風頭。我們這裡不歡迎你這樣的人。那個人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害怕了,扶著單車,準備走了。剛要把腿跨上單車去,蒲扇又把這個人叫住了,等一下。

你把單車推過來,給這個女孩摸一下。

那個人就把單車推了過來,推到小皮的身邊,小皮的心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激動了起來。小皮的手是顫抖的,不是害怕,是高興。但小皮卻不敢把手伸出來。這個人就朝著小皮歉意地點點頭,示意她摸一下。小皮就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過去,像伸進了一個從未有過的世界。蒲扇的淚水和小皮伸過去的手一樣,湧現在了大家的面前。

蒲扇用顫抖而微細的聲音說,對不起!

他們常常在為去見小皮而動足了腦筋。他們在房間里談小皮,房間里就到處是小皮的影子小皮的氣息,他們在田間和地里談小皮,田間和地里就到處是小皮的影子和氣息。小皮在他們現實的生活里重新給出了希望和美好,在他們的生活里撐起了一種溫暖的信念。他們越來越老,而小皮卻越來越大。生活讓小皮重了起來,他們卻輕了。他們想著笑著樂著。他們站在院子里孤獨而滄桑,顯得那麼樸素大方,自然溫暖。

蒲扇打了一砸豆腐,老彈又烤了一鍋米酒。

準備差不多時,他們就去了城裡。

老彈和蒲扇去了城裡以後才發現城裡很大,到處是人。他們才發現忘了詳細地址和工作單位,而這些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不知道。這下怎麼找人呢?他們到處打聽小皮,可是這麼大的城裡又怎麼樣才能找到小皮呢?

他們問了很多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小皮是誰?

老彈和蒲扇在城裡奔波了一天,都不見小皮的影子,他們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小皮也許早就改名字了,就算找到了確定的地址,也不一定能找到這個叫小皮的人。他們才突然意識到,小皮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了。

事情本來是朝著明朗一面發展的,但它卻在老彈和蒲扇進入城市時突然拐了一個彎。它成了他們未知的方向,那方向遙遠且陌生。

當他們返回客里山時,整個客里山都在打探和詢問關於小皮的消息。開首老彈和蒲扇還不好意思,說話時遮遮掩掩,後來乾脆就開門見山,大大方方了。他們說見到小皮了。小皮長得乖態了,嫁人了,生了娃兒了,做了媽媽了,生了的娃兒還是個帶把的呢!蒲扇說小皮在城裡最繁華的中心還買了房子呢!於是有人就問,那你怎麼不到城裡小皮那裡多住幾日呢?為何才不到一天時間就趕回來了呢?蒲扇說我們住不慣城裡,再說家裡養生多,要回來照管嘛。於是有人就開始羨慕起蒲扇起來了。蒲扇一談起小皮,眼神里就充滿了神采,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從身體里流出來。蒲扇告訴客里山的人,過年的時候小皮就會回來跟他們一起過年哩!梨樹下的蒲扇很多年沒有這麼神氣了。老彈一直蹲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不再吭聲。

說話間就快過年了。

蒲扇和老彈這兩個老人在屋前屋後忙個不停,還特別騰出了一間屋子來,把這間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還去鄰近的鄉鎮上買了新床和被褥枕套,還買了很多新衣服,說是等小皮她們來了給她們穿的。老彈在禾盪里劈了很多柴木塊,一塊一塊碼起來,碼成井型的柴塊垛。老彈劈開一塊,蒲扇就蹲下去拾起一塊碼起來,說用來烤火取暖,心怕小皮過來這山裡凍著呢。有人就問,劈那麼多柴做么個好事?蒲扇說,小皮要回來咯!他們在樂此不疲地忙碌著。離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們越發地忙亂著。他們還請來了客里口的錢米多來殺豬宰羊,客里山的人都帶著羨慕的口氣說,你們終於等到小皮了,她就要回來了。老彈就笑了,蒲扇眯縫著眼睛也笑了。老彈蒲扇有著無窮盡的歡欣。看得出來,小皮的到來讓這兩個老人期盼得太久了,沉澱得太深了,積聚得太濃了。這下好了,她終於要來了,他們能不開心么?客里山的人都替他們兩個人開心著呢?可是,時間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年三十了還沒見到小皮從城裡回來。

小皮沒有從城裡回來。蒲扇是這麼跟大家解釋的,她說後來小皮要在單位值班,抽不開身,暫時不回來過年了。等明年看情況再定。客里山的人都積攢了一身的好奇和等待,當然還有對蒲扇的祝福!可是等來的卻是一個空想,是一句空話,是一個人的失望。客里山的人當然願意蒲扇說的是真話,那就再等一年看看吧。可是等到了第二年小皮還是沒有回來。蒲扇又呵呵地笑著對大家說,還要等到明年呢!小皮一家人今年去外地旅遊過年哩,新鮮著哩!客里山的人開始不再相信蒲扇的話。他們是否明白了什麼?但也有人還是懷抱了對蒲扇的信任和期待,他們更願意看到蒲扇的好,這說明他們的內心是善良的。

春天有時蘊藏著等待的美好,但同時也蘊藏了難以等待的殘酷。老彈不能與蒲扇一起再等待小皮的出現了,春天還沒開始老彈的一生就結束了。老彈臨走前,老淚縱橫,只說了一句話,慶耍姑啊,我的傻蒲扇。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原來蒲扇一直活在她的虛構中。老彈等不到小皮再來的機會,先離開了蒲扇,離開了客里山,離開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蒲扇一個人。一個人的蒲扇天天坐在家門口數落小皮,客里山的人後來才發現,原來蒲扇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蒲扇了,她已經瘋掉了,準確地說成了一個瘋子。很多時候大家喊她是沒有反應的,她只是笑。只有在聊起小皮時,她才是正常的,才會跟你說起很多的話來。

小皮終究沒有回客里山。

當我把蒲扇的故事寫成小說發表後,引起了遠方城市的一個陌生女人的關注和重視。她通過多種的途徑和方式找到了我,詢問了很多關於蒲扇的生活和細節。她說她想見見這位老奶奶。我答應了她,這個時候的客里山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了,由於改革開放的原因,很多人都蓋了新洋樓,而且還買了車。家鄉也早已裝上了自來水和通了水泥公路了。只有蒲扇的家還是過去的磚木房子,在所有的洋房當中是最獨特的風景。它代表了客里山所有過去的記憶和美好。也代表了一種被我們早已忽略的憂傷生活。我和陌生女人來到了蒲扇的家,蒲扇的家門口結滿了蜘蛛網,我們推開裂縫的木門,看到了頭髮篷松堆滿皺紋的蒲扇。蒲扇對於我們的到來沒有半點的反應。女人先開了口,喊了一聲蒲扇奶奶好,蒲扇依然只是傻傻地笑,眼神迷離而散亂。女人伸出雙手去摸蒲扇的手,她摸到了她的手,蒲扇的手蒼老而冰涼,女人的心動了一下,女人的鼻子一酸,眼裡就汪了淚花。她看著蒲扇,她看著蒲扇許久,才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媽。蒲扇突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瞪著女人看。女人又叫了一聲,媽,這一次親切自然得多了。女人說,媽,我是小皮!蒲扇一聽到小皮兩個字,馬上就清晰了,就正常了,她有點激動有點緊張有點語無倫次了。蒲扇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問,你真的是小皮?女人笑著點點頭,我是小皮。蒲扇等待了一輩子的小皮終於回來了,她的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情感。她緊緊抓著女人的手,嘴裡念叨著:小皮小皮我的小皮。突然蒲扇號啕大哭起來,那份壓抑太久的悲傷和屈辱的疼痛,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女人擁抱了她,蒲扇也緊緊抱住了女人。

女人走時給蒲扇留下了幾身好看的衣服。放下了一點錢。女人走時油菜花正在盛開。女人和我約定會再來看望蒲扇。當油菜花再次盛開的時候,女人打通了我的電話,我才想起來蒲扇已經過世了,在女人看完她回去的那一年就已離世。女人最終還是決定要再來一回客里山,女人站在客里山向陽的山坡,油菜花漫山遍野,開得很濃很歡,黃燦燦的一片。它們積滿了陽光和泥土的芬芳,閃閃動人。

對於蒲扇和老彈想得很簡單,其實他們只想見見自己的女兒,見見他們的小皮。可就是這麼一個很簡單的願望卻要他們用一生來想像。而人的一生又經得起怎樣的想像呢?

女人和我沿著油菜花走了很久。在不遠處油菜花地里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歌聲:

油菜花,芥菜花

對門來個妹子家

拖你進來歇一夜

進屋照,篩茶照

看你喊娘喊爺叫

……

女人和我禁不住相視一笑。女人突然蹲下來,她摘下一朵油菜花,眼淚涌了出來。

編委會

主 任:仲向陽

副 主 任:趙倫紅

編輯部

主 編:劉 娟

副 主 編:陳 亮

校 對:莫 雲

宿遷市文聯主管 宿遷市文學院主辦

《楚苑》,一本有深度的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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