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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到糾結——顧頡剛關於「中國」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見解

徘徊到糾結——顧頡剛關於「中國」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見解



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一九二〇年代顧頡剛推動「古史辨」運動,從根本上說,是一場對傳統歷史學和文獻學的現代性改造,這一點,王汎森兄的《古史辨運動的興起》(台北允晨出版公司1987)已經論述得很清楚。簡單地說,就是在科學、客觀、中立的現代標準下,有關早期中國歷史的古文獻,在「有罪推定」的眼光下被重新審査,人們逐漸把傳說(或神話)從歷史中驅逐出去。以前在古史記中被視為「中國」共同淵源的五帝和「中華民族」歷史象徵的堯、舜、禹,以及作為中國神聖經典的種種古文獻,真實性都遭嚴厲質疑。一九二三年,顧頡剛在一封公開信里提出古史辨的綱領,一共包括四點,即「打破民族出於一元的觀念」、「打破地域向來一統的觀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和「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因此而被叢漣珠、戴季陶等人驚呼為「動搖國本」。為什麼會動搖「國本」?就是因為「民族出於一元」說明中國民族有共同祖先,「地域向來一統」表示中國疆域自古如此,古史傳說人物象徵著民族偉大系譜,而說古代為黃金時代,則暗示著文化應當回到傳統。象徵本身即有一種認同和凝聚的力量,對些象徵的任何質疑都是在質疑歷史之根,在瓦解「中國」認同的基礎。


這裡長話短說。對於「中國」一統和同源的質疑,雖然轟動一時,但很快逆轉,畢竟形勢比人強。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二年「滿洲國」成立、一九三三年「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成立,加上一九三五年「華北自治運動」的出現,使中國陷入國土割裂的空前危機,中國學界不能不重新調整有關和「中華民族」的論述,特別是從歷史、地理和民族上,反駁日本學界對於滿蒙回藏的論述,捍衛中國在民族、疆域和歷史上的統一性。現實情勢改變了中國學界,也暫時改變了顧頡剛的立場。一九三四年,顧頡剛與譚其驤創辦《禹貢》半月刊,正如顧頡剛所說,在昇平時代學者不妨「為學問而學問」,但在「國勢陵夷,局天脊地」的時代,卻只能「所學務求實用」。


在這一絕大背景下,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傅斯年在《獨立評論》第一八一號發表了《中華民族是整個的》,他強調中國自從春秋戰國,「大一統思想深入人心」,所以有秦漢統一,「我們中華民族,說一種話,寫一種字,據同一的文化,行同一的倫理,儼然是一個家族」。顧頡剛也一樣,原本他並不相信「中國漢族所居的十八省,從古以來就是這樣一統的」,他覺得「這實在是誤用了秦漢以後的眼光來定秦漢以前的疆域」,所謂「向來一統」只是一個「荒謬的歷史見解」,但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把歷史論述從說明原本並不是一統的中國,變成了強調中國大一統疆域的合法性。在《禹貢》半月刊之後,一九三六年,顧頡剛與史念海合作編了《中國疆域沿革史》,在第一章《緒論》中,顧頡剛就說:「在昔皇古之日,漢族群居中原,異類環伺,先民灑盡心血,耗竭精力,辛勤經營,始得近日之情況(指現代中國)。」他罕見地用了「皇古」一詞,說「疆域之區劃,皇古之時似已肇其痕迹,自《禹貢》以下,九州、十二州、大九州之說,各盛於一時,皆可代表先民對於疆域制度之理想。很顯然,這與一九二〇年代的疑古領袖形象已經相當不同,看上去,他好像逐漸放棄了古代中國人種不出於一源、疆域不應是一元的疑古立場,而開始轉向論證一個「中國」和一個「(中華)民族」。


在這裡說一個小插曲。一九三三年,日本人與內蒙古王公會談,鼓動蒙古人脫離中國而獨立。這時,顧頡剛一生仰慕的女性譚慕愚親身進入內蒙,調查這一事件,並且於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底,應顧頡剛之約在燕京大學連續演講,講述「百靈廟會議經過及內蒙印象」,揭發內蒙獨立與日本陰謀之關係。余先生《未盡的才情》一書已經注意到,顧頡剛在日記中一連好幾天記載這件事情,我曾向余先生請教,我們都懷疑,一九三三年譚慕愚女士的調查與演講,在某種程度上對顧頡剛的史學轉向產生了很大影響,甚至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第二年他與譚其驤合辦《禹貢》半月刊。


《顧頡剛日記》中留下很多這一觀念轉變的痕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之後,國府南遷,各大學與學者紛紛南下。一九三八年底,顧頡剛去了一趟西北,據日記說,他在途中開始看伯希和的《支那考》及各種有關邊疆的文獻,包括國內學者的民族史、疆域研究著作。顯然,這種學術興趣與政局變化有關。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華東師大出版社)引述顧頡剛自傳,說他一九三八年在西北考察的時候,曾經偶然看到一幅傳教士繪製的The Map ofGreat Tibet,心情大受刺激。他認為,滿洲「自決」還不足畏,因為那裡漢人很多,倒是西藏非常麻煩,「這個大西藏國如果真的建立起來,稱為民族自決,是絕無疑義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血統、語言、宗教、文化和大塊整齊的疆土,再加上帝國主義做後盾,行見唐代的吐蕃國復見於今日,我國的西部就更沒有安寧的日子了」。


學術與政治,在這種危機刺激下,找到了一個結合點。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九日顧顏剛在《益世報》創辦「邊疆周刊」,並且為它撰寫「發刊詞」,呼籲人們不要忘記「民族史和邊疆史」,來「抵禦野心國家的侵略」。緊接著,在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顧頡剛特別在《益世報》的新年一期上發表《「中國本部」一名亟應放棄》一文,他說(中國本部)這個詞,「是日人偽造、曲解歷史來作竊取我國領土的憑證」。二月份,他又連日撰寫《中華民族是一個》,明確提出「凡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並且鄭重宣布,今後不再從中華民族之內,另外分出什麼民族,也就是漢、滿、蒙、回、藏、苗等等。


這篇文章二月十三日起在《益世報》發表後,引起了中國學界的巨大反響,不僅各地報刊加以轉載,張維華、白壽彝、馬毅等學者也紛紛加入討論。前些年與他漸生嫌隙的傅斯年,儘管主張在國家危機之時,寫信勸他不要輕易地談「民族、邊疆等等在此有刺激性的名詞」,不要在《益世報》上辦「邊疆周刊」,但也對顧頡剛關於「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觀念表示贊同,覺得他「立意甚為正大,實是今日政治上對民族一問題唯一之立場」。在一封致朱家驊、杭立武的信件中,傅斯年痛斥一些民族學家,主要是吳文藻和費孝通等人,是拿了帝國主義的科學當令箭,「此地正在同化中,來了此輩學者,不特以此等議論對同化進行打擊,而且專刺激國族分化」。

從《顧頡剛日記》中可以看到,顧頡剛對自己這一系列表現相當滿意,他一向很在意別人對他的反應。一九三九年三月四日,顧頡剛在日記中記載說:有人告訴他,《益世報》上《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文章,有《中央日報》轉載,「聞之甚喜,德不孤也」。二十二日的日記又記載:有人告訴他,「重慶方面謠傳,政府禁止談國內民族問題,即因予文而發。此真牛頭不對馬嘴,予是欲團結國內各族者,論文中彰明較著如此,造謠者何其不憚煩乎」。到了四月十五日,他又在日記中說:方神父告訴他,這篇文章「轉載者極多,如《中央日報》、《東南日報》、安徽屯溪某報、湖南衡陽報、貴州某報,皆是。日前得李夢瑛書,悉《西京平報》亦轉載,想不到此二文(指《益世報》所發表)乃如此引人注意。又得萬章信,悉廣東某報亦載」。



來自學界的爭論風波與輿論壓力,也影響到政黨與政府,此後,國民政府不僅成立了有關西南的各種委員會,國共兩黨也都對西南苗彝發表看法,連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員會、邊疆教育委員會也特別要確認教材的「民族立場」和「歷史表述」。這種觀念得到政界和學界的一致贊同。傅斯年還說要把三民主義、中國史地、邊疆史地、中國與鄰封之關係等編為淺說,譯成上列各組語言(指藏緬語、撣語、苗傜語、越語、蒲語),顧頡剛和馬毅也建議重新書寫歷史教材,作成「新的歷史脈絡」,「批判清末以來由於帝國主義污染,而導致的學界支離滅裂」。可見抗戰中的顧顏剛,似乎暫時放棄了「古史辨」時期對古代中國「黃金時代」傳說的強烈質疑和對「自古以來一統帝國」想像的批判,而對「中國大一統」和「中華民族是一個」比誰都重視,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五日,他為邊疆服務團作團歌,其中就寫道:「莫分中原與邊疆,整個中華本一邦」,「天下一家,中國一人」。


在這個時候,原本有嫌隙的傅斯年和顧頡剛,在這一問題上倒頗能彼此互通聲氣。據顧頡剛的日記記載,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當他開始寫「答費孝通」一文時,傅斯年曾「開來意見」,而顧頡剛則據此「想本文結構」,第二天,他寫好「答(費)孝通書三千餘字」,同時把稿子送給傅斯年,第三天,「孟真派人送昨稿來」。顯然兩人互相商量,而且傅斯年還提供了一些可以批判民族學家們的材料。又過了十幾天,他「抄孟真寫給之材料,訖,預備作答孝通書」。從《日記》中我們知道,是在傅斯年的鼓勵下,顧顏剛接連好多天奮筆「作答孝通書」,並「將答費孝通書修改一過」。


可見在回應吳文藻、費孝通等有關「民族識別」的問題上,作為歷史學家的。顧、傅是協同並肩的,他們都不贊成過分區別國內的民族,覺得大敵當前,民族各自認同會導致國家分裂。顧頡剛似乎義無反顧,一向好作領袖的他,這次沖在最前面,把這種維護民族和國家統一的思想推到極端,以致後來對傅斯年也頗不假辭色。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抗戰剛剛勝利後的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一日,顧頡剛在日記中貼了一則剪報,便是八月二十七日重慶傳說的各報刊載的《傅斯年先生談中蘇新約的感想》。傅斯年在這裡說道:中國需要二三十年的和平來建設國家。他提到中蘇應當做朋友,又說到新統一的國家初期,需要對鄰邦妥協。他還特別在談到有關外蒙古和內蒙古的問題時,指出中蘇關係中,外蒙古被分割大家最注意,但相關歷史卻被忽略掉,因為外蒙古的四個汗國,即車臣汗、土謝爾汗、札薩克汗、三音諾顏汗,「照法律是外藩不是內藩」,所以外蒙古與內蒙古、東北不同,與西藏也不一樣。顧額剛看到這篇報道之後勃然大怒,不僅瑜亮情結再一次被撥動,愛國情緒也再一次激發,他在日記中痛斥傅斯年:「此之謂御用學者」!並加以解釋說:「這一段話,當是他幫王世傑說的。」下面,顧頡剛又寫道:「聞人言,有一次為新疆問題開會,孟真說,『新疆本是我們侵略來的,現在該得放棄』。不曉得他究竟要把中國縮到怎樣大,真覺得矢野仁一還沒有如此痛快。割地即割地,獨立即獨立,偏要替它想出理由,何無恥也!」他也許忘記了,當年傅斯年挺身而出主持《東北史綱》的撰寫,就是為了批駁矢野仁一,捍衛東北作為中國領土的。

這也許可以讓人理解,作為歷史學家的顧顏剛,何以在抗戰之中,會去草擬「九鼎」銘文,讚頌那個時代的「一個國家」、「一個領袖」。



不過,顧頡剛畢竟是歷史學家,是「古史辨」的領袖。超越傳統建立現代史學的觀念根深蒂固,沒有那麼輕易去除。在心底里,顧頡剛對於古代中國的看法,終究他還是「古史辨」時代奠定的。只是在特定時代和特定背景下,有些話不便直接說就是了。一九四三年十月三十日,他在日記里說有人向他回憶「古史辨」當年在上海大出風頭。關於這點,顧頡剛一方面很得意,一方面又很清楚:「在重慶空氣中,則以疑古為戒,我竟不能在此發表意見。孟真且疑我變節,謂我曰:君在學業上自有千秋,何必屈服。然我何嘗屈服,只是一時不說話耳。」這是他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順時之策,因為在那個太需要國家認同的時代,再強調瓦解同一歷史的古史辨思想,就有些不合時宜。


歷史學家.常常受時代和政治影響,這也許誰都無法避免,但一旦現實情勢有所改觀,原本的歷史意識就會捲土重來,特別是在私下裡,不免故態復萌,也會說些真心話。顧頡剛日記一九六六年一月八日有一則記載,很值得注意,他說:「(趙)朴初作文,有『自女真族統治中國以來』一語,有青年批判,謂女真族即滿族前身,而滿族為中華民族構成一分子,不當挑撥民族感情。奇哉此語, 真欲改造歷史!去年聞有創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的大國』之說,已甚駭詫,今竟演變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大族』,直欲一腳踢翻二十四史,何其勇也?」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資料。顧頡剛雖然在抗戰時就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但骨子裡卻仍然相信民族的歷史變遷, 並不以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

這種想法常常在他腦海里浮現。一九六四年一月八日,他在日記中記載:「(黃)少筌談北京史學界近況,知某方作中國歷史,竟欲抹殺少數民族建國,謂中國少數民族無建國事,此之謂主觀唯心論!」這是一個歷史學家的直覺判斷。不過,形勢比人強,何況家裡還有一個時時令他看風向不要說錯話的夫人在。我在日記中看到,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三日, 他對來華跟他學習古代史的朝鮮學者李址麟有些戒備,為了讓自己免於犯錯,他先走一步,給中華書局寫信,說李的《古朝鮮史》很有問題,朝鮮史學家以古朝鮮曾居東北,受自尊心之驅使,作『收復失地』的企圖,李址麟則系執行此任務之一人。其目的欲將古代東北各族(肅慎、穢貊、扶余、沃沮等)悉置於古朝鮮族之下,因認我東北全部盡為朝鮮舊疆。今更在東北作考古發掘,欲以地下實物證之。而我政府加以優容,甚至考古亦不派人參加,一切任其所為。予迫於愛國心,既知其事,只得揭發。」


差不多半年以後,他與張政烺談朝鮮史問題,當張政烺告訴他,歷史所同仁奉命收集朝鮮史資料的時候,他才鬆了一口氣,很得意自己有先見之明,在日記中說,「此當系予將李址麟《古朝鮮史》送至上級,及予於今年八月中旬寫信與中華書局之故。」



讀《顧頡剛日記》,斷斷續續用了我一個多月的閑暇時間。看完這十幾冊日記後,記下的竟然是一些頗為悲觀的感受。歷史學家能抵抗情勢變遷的壓力嗎?歷史學家能承受多大的政治壓力呢?讀《顧頡剛日記》,想起當年傅斯年從國外給他寫信,不無嫉妒卻是真心讚揚,說顧頡剛在史學上可以「稱王」了,但是,就算他真的是中國二十世紀上半葉歷史學的「無冕之王」,這個歷史學的無冕之王,能擺脫民族、國家的情勢變化,保持學術之客觀嗎?他能遺世獨立,憑藉學術與政治上的有冕之王抗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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