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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我去富士康觀瀾廠區進行了一場針對流水線員工的群訪。採訪對象年齡在18-25歲不等,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採訪內容則是他們對遊戲和娛樂的看法。


昨日我們轉載了一篇描寫三和群眾與遊戲的文章:《沒有身份,巨額債務,他們還能終日打遊戲》,得到了廣泛的共鳴與感想。其實這類優質的報道國內過去也有一些,其中最為經典的便是我們今天轉載的這篇群像採訪,今天特意將這篇數年前的文章轉過來給當時錯過的朋友閱讀一下。本文原載於新浪遊戲,作者鑽咖,游研社獲授權轉載。


富士康觀瀾廠區位於深圳龍華新區的東北部,從深圳長途客車站上車,大概要在高速公路上咣當三四個小時才行。


自上車的那一刻起,一種微妙的氣氛就已經撲面而來了。司機一路都在接電話,他對電話另一端的各種人們抱怨著自己老闆破產跑路的事兒,又再三保證自己真的不知道老闆在哪兒。乘客們捧著手機低頭看著,空飲料瓶在座椅下相互碰撞,偶爾會把睡著的人驚醒。長途大巴每站都停,每次都吞吐不多的幾個人,到最後一站觀瀾的時候,車裡剩下的人太少,司機就把燈全都關了。


地陪小高在觀瀾汽車站等我,接下來的幾天里她一直陪著我在觀瀾地區走來走去;這位嬌小可愛的年輕姑娘是當地學校的老師,她溫和而堅決地告訴我觀瀾有三種人,「本地人,外地人,還有在富士康打工的人」。

這就是觀瀾教給我的第一課。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富士康廠區所有高度可以致死得建築周圍都圍著一層2米得防跳網,與此相對應的,是永遠有人排隊得普工招募點。


做遊戲作者十餘年,我採訪過許多玩家。這其中有些是遊戲業內人士,有些靠遊戲發了財,也有些因為遊戲而生活困頓。遊戲是一種沒有門檻的娛樂方式,所有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它把人們與日常生活隔離開來。因此,玩遊戲的成年人經常帶著幾分對「現實」和「世故」的抵觸,他們保有一點點孩子氣,藏著一絲絲幻想,攥住沒用的夢想不放。


但是,有一種玩家我卻一直沒能接觸到。他們是會去點擊「屠龍寶刀點擊就送」 的人,他們是會為爛俗IP和「老公不在家」買單的人,他們是堅決不付費的那大多數,他們是每個遊戲中默默無語卻又最為堅持的人。他們的時間看的無比廉價,他們是支撐起遊戲社會高樓廣廈的普通玩家。這個人群一直遠離遊戲媒體的視野之外,讓我們說的直白一點吧——保有「閱讀」習慣的、會去瀏覽媒體的各位讀者,與他們之間就已經有著天然的鴻溝。


為了面對面接觸到這些平時遠離遊戲媒體視野的玩家們,在新浪遊戲頻道的支持下,我決定趕赴富士康觀瀾廠區進行一組針對一線流水線員工的群訪。採訪對象年齡在18-25歲不等,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採訪內容則是他們對遊戲和娛樂的看法。


通過一位在當地做過手機生意的聯繫人,我拿到了超過一百位富士康工人的電話號碼。因為摸不准他們上班的時間,我選擇了先發簡訊聯繫。上百條簡訊按的手指生疼,但等了一天,卻連一條回復都沒收到。我不死心地又發了一遍,這次口氣更客氣、文字更精鍊、感情更真摯——還是完全沒有迴音。當時距離採訪日期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心裡相當沒底。我擔心這是因為觀瀾的年輕人們不喜歡接受採訪,擔心他們已經被自殺風波鬧得、對記者和媒體都充滿了不信任。


「只要是』您好』開頭的簡訊我肯定覺得是詐騙,要不誰會跟我說』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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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員工宿舍是觀瀾地區的一道風景,這些宿舍多數也裝有防盜網,一方面是防賊,另一方面也防跳樓。


觀瀾街道地區總面積約為34.6平方公里,居住在這裡的人口接近百萬,而其中擁有戶籍的「本地人」只有2.46萬人左右。隨著富士康廠區拔地而起,數以十萬計的工人湧入這裡,他們帶來的巨大商機又吸引了大量來做生意的外地人。當年富士康接下蘋果手機的單子、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時,這裡的工人「多的像螞蟻一樣」,生意好做的不得了。超市、網吧、宿舍,只要是跟富士康和富士康的工人們有關的事兒,就都能賺到錢。小高的母親還記得當時一個公用電話就是一攤生意,「排著隊打長途,一個電話可以每月賺好幾千,養活一家人都沒問題」。


本地人則盡享土地帶來的財富,他們見縫插針地到處蓋樓,鴿子籠一般的廉價公寓鱗次櫛比,每家都貼著大大的字:「提供網路「。在生意最好做的時候,一間五平米左右的單人公寓叫價三百多,但那些多少想要保有一點隱私的工人們還是會搶著搬進來。更有生意頭腦的本地人們把廉價租客趕走,在私搭亂建、看起來有點危險的樓里架上直通電梯,然後把單間合并成說得過去的小兩居室,一套二十來萬;這種房子也曾在生意順遂的外地人和富士康中層員工中風靡一時,成了某種身份的象徵。


好掙錢的日子持續了大概不到十年,然後生活就開始越來越緊。越來越多的「外地人」開始來這裡討生活,超市對面又開了超市,網吧隔壁也有了網吧;大家做的都是差不多的買賣,就只好互相壓價格。更讓人沮喪的是富士康人口的連年縮減,這種收縮始於2010年的連續跳樓事件。


當時的慘劇把富士康深圳廠區推上了媒體的風口浪尖,為了安撫民心,也為了平定外界的質疑,富士康將普工(指不需專業技術的普通工人)工資從900元調至了1200元,通過時間考核之後更可達到2000元。這些舉措在短期內確實顯著改善了工人們的生活水平,也讓小高他們這些靠富士康吃飯的人們嘗到了甜頭;但一個工人漲幾百塊,一百萬個工人就是一億,如此巨大的人力成本增幅叫富士康頗為頭疼;工資一旦漲了就難以下調,為了規避成本,富士康很快就開始向其他工資標準更低的城市遷移。


按照當地人估計,現在廠區里的員工大概只有IPHONE4時期的一半左右——在富士康周邊地區,蘋果產品的更新換代經常會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紀年法,因為這種更替往往會引致一大批員工流動。觀瀾地區的生意明顯不好做了,現在一個「單人間」最低只需要100多塊錢,即使這樣,往往還都住不滿人。


在這片衰退的浪潮之中,觀瀾地區依舊聚集著超過二十萬富士康員工,他們中大多數都是沒有任何專業技能的普工。一般普工入職不需要任何教育背景,「不是傻子就行」,工作內容就是流水線裝配作業。表現較好的普工會被晉陞為「傳技人」,負責指導其他人工作。傳技人再次升遷就是流水線線長,這基本上是普工所能達到的最高職業成就。一個沒有接受過大專或以上學歷的普工幾乎不可能轉為「師級」幹部,他們只能依靠自己的雙手、磨損自己的脊椎、消耗自己的勞動力。他們要在這片劇烈變化著的土地上活下去,而如果可能的話,還想活得儘可能好一點。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僅可容兩人錯身的窄小夾道,在它兩邊是兩棟十多層高的宿舍樓。


在我上門拜訪時,小高全家都正待在自家的雜貨鋪里。 這間鋪子也是專門服務於富士康員工的,它跟廠區大門只隔著幾座私搭亂建的廉價宿舍樓。鋪子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食品,還有被子雨傘之類的生活用品,有不少都落滿了灰塵。鋪子一角擺著高迪的電腦桌,他蹲在椅子上,不時動作敏捷地換個姿勢;而他的兩個兒子一直在雜貨鋪的瓷磚地板上爬著玩耍,從不脫離風扇的掃吹範圍。


高迪,也就是地陪小高的弟弟,是我在觀瀾見過的第一個遊戲玩家。他不到25歲,瘦削的臉孔乍一看有點像港台男星。在他前胸有一條歪歪斜斜的、像是鋼筆畫出來的盤龍紋身,因為這龍,所以他沒法去富士康打工。富士康招工標準相當寬鬆,「從18到80,什麼人都行」,但卻偏偏拒絕錄用有紋身的人。小高覺得這大概是因為有紋身的人「愛打架,愛混社會」,這對人口密集度極高的富士康來說,大概增加了管理成本。諷刺的是,因為「可能會鬧事」而被拒絕的高迪,現在卻負責在街上「管治安」。他一個月工資不比本地最低收入高多少,工作職責類似於城管和輔警的混合體,要抓小偷,還要驅趕隨地擺攤的小販。


除了每天巡邏八到十個小時之外,高迪把大半的休息時間都花在了《傳奇》私服上。 在他的家人看來,結婚之後還「耍遊戲」是種不成熟的表現,平時少不了要被嘮叨。 但這是高迪所能找到的最省錢的娛樂方式,「出去玩」動輒就要兩三百,私服則最多只花電費網費而已。他日復一日地玩著遊戲並不是因為它多有趣,而是單純的「不知道還能幹嘛」。 私服的生命周期一般都不太長,會花錢的那批大R走了,伺服器倒閉了,高迪就再找一個繼續玩。「一刀滿級、爆裝副本、回購元寶」——反正哪裡都差不多。


高迪身邊大多數人都在玩《英雄聯盟》,但他懶得去學,而且「外國遊戲看起來奇怪」——對於高迪來說,從初中就玩起的《傳奇》好像是陳天橋的個人作品,他甚至沒意識到這原本是款韓國遊戲。這麼多年下來,他對自己在傳奇中的PK實力頗為自信,但這遊戲不充錢當然是玩不好的。作為免費玩家,對他來說最有效率的遊戲方式就是等著氪金的老闆們上線,然後蹭著刷裝備。採訪時高迪正跟在一個氪金玩家的爆裝團里,語音里說話的「老闆」聽起來有三四十歲了,他興緻勃勃地向為了爆裝備而聚起來的這一小群人傳授人生道理,「不要等著別人欺負你,你要欺負別人」、「你眼瞎了?你引怪幹嘛?」、「那個叫高什麼的,你不服從團隊!」——


機箱上擺著的塑料小鬧鐘緩緩地轉著,還有二十分鐘高迪就要去上班了。他無精打采地點上了一支煙,又有人開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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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網吧在當地算是比較好的,老闆娘自豪地告訴我,「富士康的老闆們都來過」,她指的大概是台灣幹部。


龍舞今年26歲,在富士康普工中已經算是年紀大的了。採訪中他反覆提到自己「老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會偷偷地、迅速地瞥我一眼,似乎是希望從我臉上看到些許反對。他的QQ頭像是18歲時的自己,照片像素很低,鮮艷的亮紅色上衣襯得臉色發黑,背景上還有「兄弟一輩子」幾個大字。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龍舞剛剛從高中輟學。從17歲到現在,龍舞已經離家打工了8年多。毫無職業技能的他做的一直是普工,而這類工廠的招工年齡範疇是最低18歲,最高不封頂。龍舞還記得自己剛「進社會」時特別好找工作,一個廠子接著一個廠子,每跳一次工都能多幾百塊錢工資。可到了2013年底,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薪水停滯不動了。「拿到手裡的錢好像是多了一點點,但是周圍的花銷多了好多好多」。這也是許多普工都面臨的職業困境,隨著年齡增長,他們的工作經驗和技能卻無法得到有效提升;體力肯定會逐漸衰退,二十四五歲時的收入就或許是他們人生中的最高值。


遊戲是龍舞自初中開始就堅持的娛樂,主要是因為這種娛樂方式最便宜,而且「到啥地方都能繼續玩」。他選擇遊戲的標準很簡單:首先要免費,其次是「操作難度高一點」,因為只有這樣免費玩家才能「靠技術活下去」。採訪中他列舉了一長串騰訊遊戲的名字,而最後的落點,則是《英雄聯盟》。採訪時龍舞正在黑網吧里玩《英雄聯盟》排位賽,這個網吧是富士康廠區周邊成百上千個網吧中最普通的一個,百十台機器,清一色的年輕男性,屏幕上閃動著《英雄聯盟》、《地下城與勇士》,還有《穿越火線》——幾乎全是騰訊的遊戲。


龍舞在遊戲里是一般意義上的「高手」,他正在玩的小號已經打到了白金組,上鑽石「是遲早的事兒」。而等到這個小號上到鑽石之後,他就會再找一個新開的伺服器,再去開一個新的小號。龍舞從不在一個伺服器待得太久,因為一旦他的成績到達了某個峰值,排到的人就變厲害了,他就得遵守別人的規矩;「一看要排五樓我就不玩了」——遊戲之外他已經有太多規矩要守,至少在遊戲裡邊兒,龍舞打定主意誰的話都不聽。


作為高手,他曾在《英雄聯盟》做過幾天代練,收入太低,不久就放棄了。遊戲代練是個競爭嚴苛的買方市場,龍舞說其他那些「能掙到錢的代練」都是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反應速度快,不用上班,天天「不是打遊戲就是看視頻學」。他關注LPL聯賽,能夠說出其中幾位隊員是「網吧選手」出身的,但當我問起他有沒有想過打職業的時候,龍舞不住地搖頭。「老了」,他說,「打工,打遊戲,都老了」。


現在龍舞每個月的工資在三千塊錢左右,基本工資兩千出頭,其他收入全靠加班費。富士康工作日加班有1.5倍時薪的加班費,節假日則是兩到三倍。談起過去瘋狂加班、每天工作超過十小時、每周工作七天的日子,龍舞的語氣中全是懷念。在外界看來的「盤剝」與「壓榨」,對他來說則是掙錢的大好機會。他抱怨現在加班機會變少了,閑坐在網吧玩LOL的每一分鐘本來都可以換算成加班費。在富士康普工中,加班時間是某種資源,每個月加班到80小時需要專門打申請,「不是人人都讓加的」。


對龍舞來說,富士康的工作不累,只是單純的無聊。他比劃著為我形容工作時的情境,「就這裡動一下那裡動一下……就像有的遊戲一樣,讓你干這干那的」。他把工作形容成反反覆復的無聊任務,只要麻痹自己說「這是在玩遊戲」,一天八到十個小時就也沒那麼難熬了。他最期待的就是加工資,但並不是一般意義的加工資——「最好只有我漲錢,不然大家都漲物價就也漲,有啥意義」。他現在每個月花掉大概一半的工資,其他錢全部存起來,「留著找老婆用」;但找個老婆到底要多少錢呢?龍舞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怎麼也要……」他雙手攤開,無意義地比划了一會兒,「反正我的錢肯定不夠」。他留出來的生活費裡面囊括了吃飯、住宿、社交、抽煙、娛樂、還有逢年過節回家看看的旅費。提到娛樂,他說自己去過一兩次海邊,沒下水,就在岸上看了看——「有個女的穿了比基尼」。


問到對未來的打算時,龍舞顯得有些退縮。他問我什麼叫未來的打算,我說這就是指他有什麼想做的事情、亦或是有什麼夢想。龍舞舔著嘴唇笑了好幾次,他說琢磨這種事情「有點瘋」,而當我堅持要求他琢磨一下的時候,他盯著屏幕上的《英雄聯盟》戰績沉默了,手指不斷敲著骯髒的桌面。周圍的環境吵雜不堪,不說話也不出聲的我們顯得有些異樣。在龍舞琢磨「未來」的時候,網吧有人正在大殺特殺,First Blood!Double Kill!Triple Kill!——


「種幾畝田活到老,不就是這樣。」他口氣發狠,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有什麼想做的……想做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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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區附近的餐飲消費水平普遍較低,菜品也以咸辣口味居多,有些當地人認為這是為了掩蓋食物的不新鮮。


1996年出生的小睢是本次採訪中最年輕的受訪人,這位大男孩留著幾乎完全遮住眼睛的髮型,皮膚非常白,幾根胡茬點綴在孩子氣的臉龐上,看起來和網吧周遭的環境有點不相稱。接受採訪時他正跟工友們一起玩CF;年長些的工友們嬉笑著把他推到了受訪人的位置,他緊張地要命,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放在屏幕前的營養快線。


中專學數控的小睢是跟著校招來到觀瀾的,一直到確定進廠之前,他都沒對父母說這事兒。小睢的父母對他來富士康這件事相當不滿,他們指望著兒子繼續讀書,早晚讀個什麼學歷出來,要麼就跟著家裡人做小生意。但小睢覺得讀書有點讀膩了,想看看工作是怎麼回事兒,「結果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他每天上晚班,從晚上八點干到凌晨兩點,工作內容跟數控「基本完全沒關係」。這樣的工作對十幾歲的他來說只是無聊,「反正打遊戲也通宵,這個通宵還有工資」。不工作時小睢會打遊戲、聊天、逛街;雖說他也著重強調了去海邊這項消遣,但顯然,打遊戲排在第一位。


大家玩什麼,小睢就玩什麼。CF也好,LOL也好,其實這些強聯網的大型遊戲小睢都不怎麼喜歡,要是他獨自一人,那他願意玩會自己的DNF號。自從出來打工,小睢就不喜歡一個人玩手機了,「太寂寞」。所有接受採訪的富士康員工的手機里都裝有至少一款遊戲,但員工級別越高、收入越高,玩手機遊戲的時間也就越長;對流水線上的普工們來說,大型遊戲是他們僅有的社交手段之一,他們玩遊戲經常並不是因為「好玩」,而是因為「大家都在玩」。


在富士康,小睢體會到了「成年人」的自由。除了上班時間之外沒人管他,無論是玩遊戲還是徹夜聊天——只要身體撐得住,只要工資夠花,那麼他做什麼好像都沒問題。他在觀瀾學會了許多新事物,比如抽煙,比如打CF,比如信用卡。觀瀾地區遍地都是針對這些年輕員工的信用卡業務點,隨便支個桌子,擺點簡陋的獎品,業績就可以相當可觀。小睢辦完卡以後就「隨手丟到哪裡去了」,他並不完全明白這背後的種種規則,顯然也懶得去弄明白。「信用卡套現」的小廣告在觀瀾隨處可見,這次採訪中接觸到的受訪人全部都有信用卡,而且全都認定信用卡套現是「難免的」,只是「操作別過分」就可以。以觀瀾地區的IP打開百度,搜索率最高的幾個相關問題是「信用卡套現手續費」,「哪裡招普工」,以及「怎麼快速弄到五千塊錢」。


小睢喜歡新鮮的、有趣的、刺激的事兒,他喜歡看科幻電影,雖然「有些看不懂,一大堆外國名字還有各種設定什麼的,需要記住的東西太多了」;他也喜歡聽憂傷的歌,「稍微傷感一點,太傷感也沒意思」。他鄙視網路上常見的遊戲營銷手段,高迪喜歡玩的那種私服在他看來「太二了」,玩遊戲幹嘛要送金幣呢,屠龍刀到底有什麼好的?——小睢全心全意地信賴著騰訊,他從小就玩騰訊出品的遊戲,看騰訊網頁,用騰訊QQ,就連偶爾在網上買東西,用的也是騰訊的財付通。談話時QQ跳出了新聞窗口,小睢迅


速把滑鼠移過去看了看,這大概是他接觸新聞的唯一途徑。


對於富士康,小睢最大的感想是「大家都差不多」。他完全沒什麼不開心的事兒,但似乎也沒什麼開心的事兒,這樣的日子被他謹慎地總結為「比較幸福」。他覺得自己已經從廠區里學到了一點東西,「主要是關於怎麼做人的」。等他學到更多東西以後——或是自由夠了以後——小睢就打算辭職回家了,富士康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站而已,「不想老給人打工」。


再以後呢,兩個月、三個月、乃至一年之後呢?小睢說他從沒想過那麼遠的事情,「我爸爸媽媽也不知道那麼遠的事兒」。他一邊偏頭思考,一邊慢慢地提出了一些模糊的想法,「回去找個人結婚,然後跟著我媽開店,去別的地方進進貨……不行還可以回富士康打工嘛,這工作不累,也沒什麼不好的」。


這位大男孩堅信自己可以隨時回來,他相信這門會一直、一直地沖他開著;他無法想像自己會變老,我們年輕時也曾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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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見的回收蘋果配件小廣告,這些電話據說一打就通,「你看廣告破的不行了,電話還是可以通」。


往來富士康廠區附近的人口流量極大、生意的興盛和倒閉往往是幾周之內的事兒。小高指著富士康廠區南門附近的一家看起來生意興隆的鋪面告訴我,過去半年間這家換過不下四任主人。這裡似乎無法容納任何需要「長期努力」的事業,人們對「成功」的耐心最多只能等一個月; 「從這次發工資到下次發工資,就是一個周期,什麼事情的周期都是一個月」。


每個月富士康發工資的時候,一股攜帶著財富的潮水就會從廠區流進觀瀾的每個角落,那感覺就像是一年一度的、古埃及人民期盼的尼羅河泛濫一樣。錢從郭台銘和他的董事會那裡流進了所有人的口袋,滋潤了所有人的生活。


在娛樂方面,觀瀾的年輕人們只有幾件事可談:要麼KTV,要麼玩牌,要麼打遊戲,要麼就「去海邊轉轉」。所有受訪人先提起的一定是海邊;但他們隨後也都承認自己總共沒去過幾次海灘,去了也並不下水,只是坐在沙子上呼吸一會兒帶腥味的空氣。廠區外到處都是麻將館和棋牌室,兩張桌子就能支起一攤生意;月初時二三十歲的老闆娘會坐在門外邊打裝著毛衣邊警惕地觀望街上的動向,年幼的孩子爬在媽媽腳邊。到了月末,工人們的煙越抽越便宜,網吧消費者開始5塊錢5塊錢的充值。而麻將館的老闆娘依舊坐在門口,只是現在她真的在織毛衣。


食的方面情況也不大樂觀。觀瀾周邊熱鬧的食品街上瀰漫著一股濃烈的異味,像是地溝油,讓人胸口發悶。碩大的老鼠從下水道里探出頭來,它們與這條街道似乎更有默契。採訪快結束時,我想請小高吃頓好的表示答謝;而小高的母親嚴令禁止她在外面吃飯,「太髒了」,所以她對吃什麼毫無概念,也不大理解我為什麼要出去找飯館。後來我們倆站在飲食街的正中央等著小高打電話問自己那混過社會的弟弟「哪裡有好吃的」,打完電話之後,她頗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他說……這裡哪有什麼好吃的哦」。 不光是「外地人」,觀瀾的本地人也甚少在自己的街道上用餐,這裡密密麻麻的餐飲店全部服務於富士康及周邊工廠的一般工人;相應的,廚房用品和高檔廚具倒是有相當好的銷量。富士康經常與地方政府合作招募員工,觀瀾地區的工人主要來自河南和湖北,周遭大排檔供應的食品也以就這兩地風味為主。觀瀾本地的客家人原本是嗜吃狗肉的,但現在稍微地道點的狗肉館子都在驅車二十分鐘以外的地方,能在這裡活下來的就只有三十塊錢封頂的廉價飯館。最後我們找到了一家做毛氏紅燒肉的飯店,這在當地算是比較高檔了,有兩個沒精打採的旗袍姑娘在門口迎客。飯菜的味道非常一般,裝招牌紅燒肉的罈子磕破了好幾個角;電視音量開的極大,年輕到有些可疑的小服務員們湊在一起看電視,一塊錢一包的紙巾上則印著富士康廠區內線的送餐電話。


日常消費方面,觀瀾大街上最多的三樣東西就是培訓班、美容院,還有密集到不正常的大量手機店。這些店一般都會自稱蘋果專門店,最次的也會自稱是OPPO地區獨代。小高有一台從香港買來的MacBook,她曾經試圖把這台電腦拿到觀瀾的「蘋果專賣店」里去請人幫忙安裝雙系統,但店員尷尬地告訴她自己不會。後來小高上網查到,整個深圳只有一家真正的蘋果專賣店。根據一位手機店店主提供的數據,觀瀾地區年輕人最為青睞的是1500-2000檔次的智能機,而許多年輕女性青睞外形漂亮的女性向手機,比如朵唯。對這些消費者來說,手機或許是出門在外最大的一宗消費,也是最簡單直接的富裕標誌。2014年,隨著新一代IPHONE5S的推出,IPHONE4S降到了1500-2000的區間之內,這款非常「蘋果」的手機迅速在富士康員工當中流行開來——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用到自己親手製作的產品。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這些培訓機構向年輕人們兜售著一種有點廉價的夢想:只要不進廠打工,就算是邁上了人生的一個小小巔峰。


小磊和龍舞同歲,他戴副眼鏡,穿白襯衫,看起來溫文爾雅,工作是坐辦公室搞設計。小磊擁有本科學歷,在富士康,所有大學或大專畢業生入職之後就是「師級員工」,也就是管理者候選人。工作兩年以上的師級員工一般會晉陞為師3級左右,再往上到了師6級,差不多就觸及到了富士康大陸員工的天花板。而台灣員工則基本是從師6級開始晉陞之路,稱得上「高管」的大概是師9級。


小磊結婚前曾經在《夢幻西遊》里花掉過許多時間,是個地道的沉迷玩家,而現在他唯一的遊戲時間就是每天捧著手機玩一會《天天酷跑》。採訪中小磊反覆強調「玩遊戲就是浪費時間」,但他一時說不出自己為什麼不刪掉「其實也沒什麼意思」的天天酷跑。他後悔自己在《夢幻西遊》耽誤了那麼多功夫,但短短兩小時的採訪中,小磊回憶了好幾次遊戲的事兒;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那段時光雖然一點用都沒有,但非常好玩。這些有意思的時光屬於單身時期,小磊默認結婚是長大成人的標誌,而成年人的硬性標準則是「不能再玩遊戲了」。


在小磊和他的大學同學們看來,富士康是座大學,「一般人也就待兩年,對這個行業入門也就走了」。富士康賴以自豪的流水線系統在國內處於絕對的領先地位;小磊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維護流水線設備。全自動化的無人流水線正在逐步取代人工勞動,去年時富士康只有8條這樣的流水線,但今年就有數十條即將投入使用。自動化程度越高,對工人技能的需求也就越低。富士康的大部分普工只需要培訓兩到三天就可以上崗。他們的工作是處理一些機械暫時還無法完成的精密操作,比如耳機薄膜的貼合。而他們賺來的剩餘價值就被投入到了與自己爭奪工資的無人生產線的研發之中。


接受採訪時小磊正在考慮跳槽的事,富士康的工作經歷在製造行業內相當值錢,他的許多同事都輕鬆跳到了工資兩倍乃至三倍的地方去。但這種越跳越好的情況只出現於「師級」員工身上,對於流水線普工來說,他們的情況或許正好相反。富士康的大部分機械設備都是「非標準件」,換句話說,操作這些設備的經驗在富士康之外毫無價值。因此無論普工們做多久、多熟練,他們的職業資歷依舊沒有絲毫增長。一個普工想到富士康來學點技術是幾乎不可能的,小睢說他學到了「電焊技術」,這位年輕人每天要處理上千台手機上的某一個特定焊點,這件事他做了幾十萬次,可他依舊拿哪怕就在隔壁的那個焊點毫無辦法。作為師級員工,小磊對普工的生活幾乎毫無所知,他最多只接觸過由工人擔任的「生產線長」。線長是所有普工中壓力最大的,一邊要對整條流水線的效率負責,另一方面又要「鎮住」線上的幾十位工人。「工資只多一點點,又不可能往上走,壓力還大那麼多」,小磊評價著,「有時候我都不理解他們幹嘛要爭這個做」。


普工換班的時候到了,從我們所在的麥當勞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人潮洶湧而出,淹沒了單薄的過街天橋。師級幹部小磊啜飲一口飲料,又聊起了《夢幻西遊》打國戰的事兒。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這是一家正在慶祝OPPO十周年的蘋果授權中國移動三星專賣店,它還在搞華為手機感恩大回饋呢。


小夢是湖北人,九零後。作為大專生,小夢入職之後就是師三級,工作內容主要是坐在辦公室里畫圖紙。他的遊戲經歷跟一般二三線城市的九零後年輕人差不多,初中跟同學打CS,高中跟同學們一起打CF,上了大學又跟同學一起打《英雄聯盟》。他還玩過幾天《劍三》,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遊戲消費,「那遊戲不花錢不讓玩」。現在小夢每周會跟同事玩幾局英雄聯盟,但這種遊戲活動更多地類似於社交,他其實不大喜歡這款遊戲,因為他「不想跟著遊戲里的套路走」。輔助就不能碰兵,上單就一定要肉,雷霆咆哮就不能玩中單——「一開始都好玩,就跟劍三我喜歡升級一樣;可一旦到了滿級,要乾的事情選擇就非常少,就沒意思了」。在受訪人中,像他這樣對《英雄聯盟》既不滿又經常玩的玩家並不少見,他們都覺得《英雄聯盟》太複雜,規矩太多,但他們又害怕被周圍的人們丟下。

相比和同事們一起聯機,小夢更喜歡一個人玩單機遊戲,他也是本次採訪中唯一一個玩過單機遊戲的玩家。他經常在豌豆莢這類渠道APP中尋找好玩的單機手游,下載完遊戲之後他就會馬上卸載渠道軟體,「省的它老給我推送」。他印象中最好玩的遊戲是《機械迷城》和《紀念碑谷》,這兩個遊戲他通關之後並沒刪除,而是任由它們佔用著手機內存。小夢說他知道這些遊戲「本來都是要賣錢的」,他也覺得用盜版不大好意思,但在他身邊的環境里花錢買遊戲實在太另類了,「別人會覺得你怪」。


小夢還是我遇到的所有富士康師級(或以上)員工中唯一一個與一線普工保持著交流的人,他說這可能是因為自己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大好,比起高高在上的台干來,普工還叫他覺得更親切一些。他跟這些普工聊過天,試圖追求過普工姑娘,還嘗試過與他們保持比較長久的友誼。剛剛到富士康工作時,他曾經為普工們的靜電工服而有些吃驚;那些工服上裝著不用鑰匙就卸不下來的長長鎖鏈,像是把工人們「鎖在地上「,而線長和幹部的靜電環則是自由穿脫的。當然,他事後也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富士康廠區對面有許多掛著「回收靜電設備」廣告的小商店,如果靜電環不上鎖,很可能不出幾天就全都「流通」出去了。


小夢是個有點糾結的年輕人,他似乎遊走在「普工」與「師級幹部」之間,家庭背景與普工相近,受教育背景卻屬於幹部那一層。普工年紀大一點就會攢錢娶媳婦,而師級員工大多月光,而小夢下意識地存著錢,卻又覺得自己這樣「過的沒意思」。 他說富士康最大的問題是「總希望你固定下來」,可他又覺得「自己總飄著不好,想趕緊穩定」。他批評普工們做事情只想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他也承認想明天「好像確實沒什麼用」。接受採訪也讓他覺得相當糾結,一方面他想聊聊對富士康的各種感想,另一方面又覺得「不想詆毀富士康人的形象」。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北京有富士康嗎?」——但問題出口之後,他又會馬上退縮,似乎問這些無關的事情是不成熟的體現,是在犯傻。


採訪結束的時候,黑黑瘦瘦、穿著條紋T恤的小夢摘下眼鏡給我看,「不戴眼鏡的話我看起來就是個普工吧?」——確實如此。但正是眼鏡,以及導致他戴上眼鏡的那些讀書時光;正是這些將他與普工區分開來,流向了不同的人生軌跡。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觀瀾地區聚集著許多為富士康提供配套產品的工廠,它們的招工薪資標準都是2030元——這是深圳政府制定的最低工資標準。


我:那麼師級幹部和普工之間是不是有階級差異存在呢?


小夢:我覺得沒有。怎麼會有階級,大家都一起工作。


我:那麼你的同事會跟普工交朋友么?

小夢:很少。


我:你的同事們會跟普工說話么?


小夢:基本不會。


我:你工作的地方和他們一樣嗎?住的地方呢?


小夢:這個肯定完全不一樣吧。


我:你覺得這樣不算是階級差異嗎?


小夢:這是中國,沒什麼階級不階級吧。


我:那要你去做普工,你願意么?


小夢:開玩笑吧?肯定不願意啊。


我:你覺得你們和台干(台灣幹部)之間有階級差異嗎?


小夢:也不能說是階級……


我:他們會跟你們交流么?你們吃住行各方面有交集么?


小夢:有的台干也會跟我們一起聊天……


我:你們的晉陞空間完全不同,對嗎?


小夢:這個確實是的。


我:你還是認為沒有階級存在,對嗎?


小夢:我也不知道。


小夢:這樣就算階級嗎?


小夢:不算吧?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不知為何,觀瀾本地的婦科醫院都打出「政府援助人工流產價格」的招牌,可能是覺得加上政府二字會顯得有說服力一些。順帶一提,這個廣告牌對面是一家幼兒園。


富士康廠區外遍地都是培訓機構,這些培訓機構大多是兩三層的平房,設備簡陋,但什麼都敢教。但它們刻意規避「工廠里」用得到的技巧,比如焊工和電工;最普遍的課程是美髮、美甲、化妝、編程、財會——這些技能正好超過現實一點點,讓人覺得即伸手可及,又足以稱之為努力方向。 順便一提,在各種看起來很厲害的「培訓後」職業成就裡,「遊戲策劃」跟「化妝技術總監」並列,讓人多少有些心情複雜。


每家培訓學校門口都貼著密密麻麻的「優秀畢業生」頭像,按照這些紅底證件照頭像下面的「培訓成績」來看,大部分受訓者都在25歲以下,培訓前的職業無一例外是「普工」。年輕女孩對於美髮美容行業都有著天生的憧憬,培訓學校也樂意讓她們覺得「以愛好為工作最幸福」; 觀瀾地區出產著數量龐大的美容類速成技術人員,她們支撐起了數量同樣龐大的美髮店。採訪時我們曾見到多家美髮店下午時分拉出所有員工站在門口喊口號,而店裡則空無一人。在這些店鋪對面,「高價回收富士康勞保用品」的小賣部鱗次節比,老闆們懶洋洋地靠在牆邊盯著路人看。


採訪中我沒能遇到任何一位真正在這些學校培訓過的普工,但人人認識個把通過培訓而踏上人生巔峰的熟人。小夢認識的一位女性「傳技人」就曾報名培訓班學習美甲,之後不久就從富士康辭了職。培訓學校把她的照片也貼了出來,「培訓後」頭銜是高級美甲師。這位傳技人之後就跟小夢失去了聯繫,小夢篤定地認為她一定是去開美甲店了。有一位受訪人的老鄉是某家培訓機構的「優秀學員」,還曾經戴著紅花拍過照。這位老鄉一共上了四個月的夜間班,畢業後被培訓學校宣傳為「IT程序員」,高調地辭了職。而等受訪人再次與老鄉取得聯繫的時候,後者換了一個富士康廠區,正在繼續做普工。富士康對於曾經辭職的普工有半年的拒絕錄用期,他或許是花了半年功夫嘗試做個IT程序員,又或許是艱難地熬過了這段沒有收入又不好意思露面的時間。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觀瀾地區有許多街機房,大部分機器都是二三線城市遊戲房淘汰的機種。街機、麻將、打撲克,這三者可以在同一個小小房間中毫不相悖的並行。


月初第一周,富士康的工資還沒發,整個觀瀾地區都正處於現金流的枯水期。年輕男人們像電線上的麻雀一般蹲在道路兩側,對著過往的女性評頭論足。跟龍舞一樣,他們多數都背負著攢錢娶老婆的任務,而在任務完成之前,他們與女性的交流就只局限於沖著街上的姑娘喊「靚女」。


與積極儲蓄的男性不同,女性普工們喜歡為自己投資,二三百塊錢的美髮服務和四五百一套的化妝品在這裡頗有銷路。這大概也和低技術含量市場上男女工的就業難易度相關,女孩很容易找到餐飲類、銷售類和服務類的相關工作,而男性的就業範圍則要窄的多,外出務工返鄉率也是女性低於男性。因此對於男性來說,富士康的工作為他們提供了攢出娶老婆本的機會;而對於女性來說,這卻是提升自身價值、從男性手中贏取更多彩禮的機會。


富士康官方支持男女員工之間自由戀愛,在廠區內免費領取的廠刊上甚至有徵友欄目,據說不少人都在這個欄目中找到了真愛。鑒於廠區里男性員工數目遠多於女性,對大部分男性普工來說,找女朋友是一個值得費心費力的大工程。而師級幹部通常會選擇在同級之間尋找伴侶,小磊的夫人就是來富士康以後認識的辦公室同事。跨越工階的戀愛相對少見,就算有,一般也是「師級男配普工女」;而台乾和普工之間差距太大,這類浪漫故事大多數女孩「想都不敢想」。男性地位明顯佔優的情況下,普工女孩們自然就得多幾分自保的心眼。小夢就提到他曾在餐廳里向心儀的女孩搭訕,但卻慘遭拒絕,「她說師級男的找員工女的都是玩玩,沒一個真心」。


來觀瀾之後,我將微信頭像換做自拍照,然後有空就打開「附近的人」。在幾天的行程中我收到了差不多近百條好友申請,全部來自男性。在解釋過自己「不是要耍朋友,是要採訪」之後,大部分人依舊錶現出了繼續談話的慾望。但這其中至少有五成似乎不大懂什麼是採訪,只是一直執拗地問我住在哪兒,晚上有沒有人陪。


有位叫聽雨的普工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向我炫耀微信撩其他姑娘的成果。按他的說法,富士康的「廠妹」都狡猾的很,每個人都有好多微信「釣男人」,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破獲這些姑娘的真實身份,從而達成跟她們見面的目的。當我問及「約會會做什麼」時,聽雨的第一反應依舊是「去海邊」,那之後他又提出了「看電影」,但他也承認觀瀾電影院好像沒什麼好看的。再後來他提出看電視,提出逛商店……直到他自己也放棄了,「約會沒啥可乾的」。聽雨心目中的戀愛流程就是通過微信相識,一起吃個飯,確定關係,然後儘快搬到一起住,半年後帶女孩回家結婚。他現在還卡在第一個步驟動彈不得,但他顯然會繼續拚命努力。


一旦開始戀愛,這些普工們會馬上放棄遊戲,這是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曾經開過網吧的楊姐說她的網吧里會玩遊戲的客人全部無一例外是男性,而這些男性九成單身。一旦某人某天沒按時來打LOL,那楊姐就會覺得他八成是找到對象了。她還見過有男客人因為沉迷《傳奇》而丟掉了女朋友,「那女孩就來找了他兩三次,每次坐一邊不說話,後來我們就知道他女朋友飛了」。這些男士失戀之後又會馬上重新投入遊戲的懷抱之中,「以前沖的卡,還繼續用唄」。與小高一樣,楊姐也認為遊戲是小孩子玩的東西,一旦戀愛、結婚、生子,生活中就再也沒有餘裕留給「個人娛樂」。小高的弟弟在結婚生子之後還玩遊戲,所以在提起他的時候,小高和楊姐都禁不住想要皺皺眉。


觀瀾的年輕人們會充分利用QQ和微信來結識異性,我在網吧里就曾目睹一位男性很認真地點開QQ「附近的人」,逐個瀏覽女性頭像,然後挑順眼的一一發送好友請求。但他們對於遊戲戀愛卻完全不感興趣,其中的原因很簡單——遊戲里的妹子們不可能跨越千山萬水地跟他回老家結婚,於是,那些妹子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有家美容培訓學校正在準備做宣傳,幾位打扮艷麗的姑娘在後台動來動去,大聲說笑。我耐著性子等了十分鐘,但姑娘們絲毫不打算開始表演。我離開的時候,有幾位年輕男士趕緊補上了缺口。


在富士康廠區南門附近不遠,有一片小小的廣場,一座簡易領獎台略顯突兀地矗立在廣場中央。


每到晚上,這座領獎台上就會站上幾位「主持人」,他們會召集附近閑逛的人們來參與「拍賣」。拍賣品的價值是逐漸提升的,一開始是塑料玩具之類東西,小高常常會五塊錢買來給高迪的兒子們玩;而到後來就開始有不鏽鋼鍋、鞋子、毛巾組——以及壓軸大獎的手機或者電話卡,通常價值在千元以上。拍賣流程許多讀者大概並不陌生,主持人要求有興趣的人出價,出到某個價格後他突然喊一聲「最高價」,無論這個價格到底是不是最高價……反正你得掏錢買下這樣東西。這套伎倆在中國各地已經流行了許多年,拍賣最後的買家就是為前面所有便宜貨買單的「羊祜」,他拿到手的「大獎」一定會叫他後悔。一般來說這種拍賣會在一個地方辦上兩三次也就不得不換地兒了,可觀瀾地區流動人口數量太多,只要隔上一小段時間就能擁有一批全新的顧客——於是主持人們甚至搭起了固定的舞台。


諸如此類的古老騙局在觀瀾地區長盛不衰,「重金酬謝借種生子」的告示隨處可見,「高薪誠聘男公關」的廣告更是每個公交站都有。在與受訪人交談的過程中,我經常會忍不住想要勸阻他們墜入一個又一個過於明顯的陷阱。聽雨在加了我的微信、翻看我的朋友圈之後,發現我曾經出過國,於是開始認真詢問我「日本簽證好不好辦」。他說接到過「高價聘男優赴日打工」的電話,電話里說的頭頭是道,「日本AV女優多,但是男優極缺,經常一個男的要應付好幾百個女的,只好向人口大國的中國求助」。這種電話一般會許諾好幾萬塊錢的勞苦費,但事實上,對於聽雨這樣的年輕人來說,能和數百位少女打個照面就已經足夠誘人了。另一位微信認識的富士康普工則曾被騙進傳銷窩點,他設法脫身,但依舊相信「那套辦法肯定能弄到錢,就是我去的那個點上級太黑了」。還有一位受訪人頗為不好意思的承認他曾去應聘過男公關,到了現場人家要他交「建檔管理費」,不交就見不到如狼似虎的富婆。而在他一咬牙交出近千元的建檔費之後,對方就要他回家等消息……一直等到現在。


當人們急於掙脫自己身處的社會和經濟環境時,鋌而走險就成了正常的選擇。有位受訪人在獲知我的記者身份之後,突然很神秘地問我想不想搞個「大新聞」。他自稱知道有關富士康員工偷竊手機零件的事兒,「絕對沒別人知道」,「給錢就告訴你」。富士康廠區周圍的所有手機店都兼做回收,據說華強北的山寨機生產商頗為依賴富士康廠區外流的零件,而觀瀾各地出售的那些僅售1688的IPHONE5S,據說也都是用偷出來的零件攢出來的。另一位師級幹部從側面證實了這樁大新聞,他曾目睹過流水線員工因為盜竊而被被拘捕,「趁著修設備的人來的時候把零件藏進樓頂空調里」。富士康大部分工服是沒有口袋的,這也是為了防備盜竊問題。儘管如此,盜竊依舊是讓富士康官方頭疼不已。據報道,鄭州富士康廠區上報的盜竊案件占當地檢察院全年受理案件的三成以上。作案者多數都是年輕普工,廠外小廣告上的電話一打就通,只要你手裡有零件,就會有人開車來取。這類贓物的出售價格通常只有實際價值的幾分之一乃至幾十分之一,但獲利依舊遠高於普工的基礎工資。


還有好幾位受訪人都遮遮掩掩地提到了一個「賭」字。在富士康廠區周遭,賭博似乎是遠比遊戲「正經」的娛樂方式,因為這樣「錢才能生錢」,而不像打遊戲那樣,「全交給騰訊了」。月初時所有麻將館裡都擠滿了人,賭注會隨著發薪日的遠去而逐步降低。地下六合彩在這裡非常流行,這些莊家在店裡擺一台隨時轉播香港博彩節目的電視,人們來這裡押香港彩票,然後按照這些彩票實際的開獎情況領錢。一萬塊、一千塊當然可以賭,莊家甚至也接受五塊錢、三塊錢的小額賭注,如果運氣好,這些錢可以翻數十倍乃至上百倍。維繫著這種賭局的是原始的信譽,能當莊家的一定是年紀比較大、有一定口碑的人,而賭徒們手裡則幾乎沒有任何可靠的憑證。一夜暴富的人當然有,但莊家連夜舉家逃跑的事兒也時有耳聞。


賭博、拍賣、盜竊,這一切都是觀瀾的年輕人們試圖「上升」的掙扎。他們缺乏有效、正常的方式來改善自己的處境,他們要麼接受自己的勞動力逐漸貶值的事實,接受和自己父輩一樣逐步萎縮的未來;要麼就像一無所有者一樣魯莽地反抗。「向上」走一走是很多富士康年輕人最大、唯一的夢想,他們對未來的願景十分抽象,只有一個向上的箭頭閃閃發光。


而即使是這樣一個模糊的願望,也正一天天地被生活磨褪了光澤。流水線上機械化的勞動會讓人變得麻木,有位受訪人曾這樣總結自己在富士康的生活:「每天下班回宿舍,就感覺自己又死了一點。其他感覺,什麼都沒了」。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一雙被丟棄在路上的高跟鞋,它差不多就代表了觀瀾愛美姑娘的整體服裝風格:搶眼,艷麗,質量比較一般。


無論是小高,楊姐,小夢,還是小磊,他們對富士康員工的感覺都是「差不多」這三個字。穿著差不多的衣服,領著差不多的工資,每個月在差不多的日子沒錢,又在差不多的日子有錢;而他們又都會多少提到一兩個跳脫了「差不多」的怪人。


怪人的定義非常廣泛,這其中有些人是真的怪,而另一些人在外界看來或許正常的不得了。楊姐提到的怪人是個不知名的普工,那時楊姐正和其他數十位當天被錄用的普工排著隊等待審閱。這時候隊列中的一個年輕男人突然煩躁起來,他頂撞線長,大聲抱怨自己在這裡待不下去了,還「手舞足蹈的,特別激動」。楊姐說她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情緒,「就是排隊排久一點,人多一點」,而男人也無法理解她和其他工友的情緒,「他說你們怎麼待得下去,這裡都是封閉著的,窗戶都沒有」。後來男人走了,楊姐則順利進入方盒子一般的車間工作。她把這件事總結為「要是他運氣好一點到一樓車間工作就不會出事了,一樓有窗戶」。


小夢提到過一位叫他印象深刻的普工。當時他正跟其他師級幹部一起參加自行車越野活動,這位普工不但參加了,而且還擁有一輛准專業級賽車。小夢估摸著那輛車至少要頂普工大半個月收入,這還不算車上的各種高價配件。他覺得那漂亮的車子和黝黑的普工有種說不出的不搭配,這大概是因為越野騎行是一種徹底的娛樂活動,不像IPHONE,至少還是個生活必需品。在採訪後期我曾問過幾位富士康員工有關越野自行車的事,他們都完全不理解,「又累又花錢,騎那東西幹嘛?」


除此之外, 小夢還提到了一位真正的「怪人」,那是位喜歡跳舞的普工。小夢用「瘋狂」來形容這位舞者,他每天會帶著耳機來上班,一邊聽音樂,一邊有規律地扭動身體做出舞蹈姿態。周遭的人會竊竊私語著讓出半徑一米的圈子,而他照樣我行我素。小夢從來沒跟這位舞者說過話,可與他同期的所有員工都知道有這麼件事兒,還有人專門過來看熱鬧,「有人說他跳的挺好的」。大概半年後,舞者「變正常了」,他不再跳舞上班,進廠區的時候和其他人一樣默默地低著頭。舞者的改變在小夢看來是改邪歸正,他說這是「環境的影響」,是「成熟了」。這位前任舞者後來當上了設備管理員,算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晉陞——他再也沒有跳過舞。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領獎台


提到富士康,「自殺」是個繞不開的話題。連環跳樓事件恐怕是富士康員工這個群體在公眾眼中的第一次集中露面,一段時間內人們樂意探討和窺視這些人的生活方式,也會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一定是生活困窘貧窮。來觀瀾採訪之前,介紹人向我再三強調「他們的問題真不是窮」——富士康的年輕人們面臨的並不是經濟上的匱乏,而是心靈上的赤貧。


富士康廠區里的所有建築樓頂都圍著高達兩米的防跳樓鐵絲網,據說以前每層樓還都會支棱出去一層「雙保險防跳網」,最近跳樓的人少,也就漸漸收起來了。這裡的每個人都有關於自殺者的故事可講,而每個人又都覺得自己絕不可能跳樓。小睢當然聽說過富士康有人自殺的事兒,他父母對富士康的不滿也有一部分來自這些沸沸揚揚的新聞。而這事兒對於還處在叛逆期里的小睢來說反而有點像是加分項,他還專門去參觀了死過人的地方。這位年輕人在採訪中強調「我過的可幸福了」,「跳樓的都是神經病」——這與小高他們的看法一致。他們認為會自殺的人是精神出了問題,而不是生活確實把人逼到了那一步。


楊姐講的自殺故事最為生動。她在富士康打工的幾個月中曾結識了一位坐她對面的大專畢業生。那位姑娘大概是剛剛入廠的師級員工,正在流水線上熟悉工作。上班沒多久,這姑娘的座位就空了,她就是富士康連環跳樓遇難者中的一位。楊姐已經回憶不起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她只記得姑娘寫的一手好字,是個「文化人」。悲劇到底為什麼發生,誰都不知道。楊姐只記得姑娘的同事來給她祭掃過,還在她跳樓的墜地點燒香放鞭炮。廠區里有許多這樣的地方,老員工都知道「這裡死過人」。


採訪中,受訪人們都聊到了死人之後的賠償問題。據說前幾「跳」都獲得了富士康六十萬元的賠款,甚至有人不是在廠區里跳的、而是在觀瀾鎮上自殺,富士康也在壓力之下給予了家屬全額補貼。到後來自殺補償就越來越少,三四十萬、十萬、八九萬。「人都死了,家裡人也該拿到一點嘛」,楊姐說起補償減少的事情有些憤憤不平,「死個人只有幾萬塊,家裡肯定不肯的。」據她說現在富士康會要求所有普工在進場時簽署一份免責協議,說好「自殺不是富士康的事」,廠子「不想賠下去了嘛」。


2012年6月,接二連三發生的跳樓事件終於逼得郭台銘親自蒞臨富士康觀瀾和龍華廠區,據前文提到的那位手機店老闆的回憶,郭老闆來了之後主要做了三件事。首先是賦予了「員工關愛中心」以更大的許可權,這個有些類似學校心理輔導室的部門現在擁有凌駕於大部分機構之上的許可權,他們可以隨時叫停被認為有礙員工身心健康的事,還可以隨時約談被認為有自殺傾向的員工;其次,鑒於富士康深圳廠區的大部分員工來自河南和湖北等地,員工之間經常是同一個鎮子、同一所技校、同一個村莊的老鄉舊識,所以富士康請來了這些地區德高望重的老人操著濃郁的鄉音開了好幾次講座;講座內容無非就是教導年輕人生命可貴。而第三項舉措則是針對廠區內的書店。自那以後富士康專有的銀狐集團接管了廠區內的所有書報亭,所有外來書店的租約被強行終止,據說這是為了「不讓他們進一些對員工不好的書」。這些管理措施都主抓「思想道德建設」,無論是做法還是說法,感覺上都有點像是一所關著許多青春期少年的學校。只可惜這裡的大部分「學生」永遠都無法升入下一個年級,他們只能換一所學校,再接受一遍生命如此可貴的思想品德課。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領獎台右邊大約五十米的景緻。


觀瀾地區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隨處可見的、修到一半就失去了耐心的柏油路。四車道的正規道路跟淌著泥水的土路毫無隔閡地交替而行,騎自行車的行人一會推著走一會騎著走,拉著手的年輕情侶相互扶著跨過半人深的土坑——人們被這座城鎮蓬勃的生命力吸引而來,也已經習慣了這裡的一切。富士康廠區以及靠著廠區吃飯的人們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小社會,他們與外界脫節,卻與其他小社會緊密相連,有好幾位受訪人都提到「到哪裡打工認識的人都差不多」。這些普工都玩著騰訊的遊戲、用百度搜索著如何打胎和如何信用卡套現、堅信只要中國人一個月不買日本貨,日本島就會沉沒。他們接觸到的工作全都是細小的零件,讓人無法想像幾千片這樣的零件能夠拼出什麼東西;而他們自己也是些零件,他們拼成了一台巨大、雜亂、卻又異常一致的機械;這架機器的運作要磨損許多零件,但如果想要跳出窠臼、掙脫枷鎖,所付出的代價卻又實在過於慘重。


這裡的生活似乎是斷裂的,在只能容納兩人錯身而過的小巷裡,還沒來得及上牌子的賓士越野車與不知第幾手的破舊吉利並排放著;本地人的婚禮上新娘子雙手帶滿黃澄澄的金鐲子,她的閨蜜們捧著她正在賣的面膜擺出一個心型;而另外一些適婚女孩們則蹲在街邊執著地搖晃著手機,需要拍照的時候,她們要盡量選一面乾淨一點的白牆做背景。富士康的年輕人們最常談起的一個字是「自由」,他們有時候是從家庭安排的婚姻中逃出,有時候是從繼承家裡小賣部的責任里逃出,也有些是從無所事事的枷鎖中掙脫——但他們來到這裡之後,卻又再一次失去了選擇的自由。小睢和龍舞都提到「要學點東西才行」,可他們又都覺得「那是以後的事兒」,龍舞更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不想談這麼沉重的話題。日子在「以後」二字中越過越遠,他們每天都在失去更多、更多的機會。


在這樣的環境中,即使對於沒有太多娛樂選擇的富士康年輕人來說,單機遊戲是一件很難想像的事兒。高迪認為CS是單機遊戲,他的判斷標準是「CS進去不用註冊賬號」。楊姐在開網吧的時候甚至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一台電腦玩的東西,她默認所有的遊戲都應該聯網。大部分富士康員工小時候並沒有屬於自己的電腦,也沒有熟悉單機遊戲的渠道與方式,遊戲是這一代人最普遍且最便宜的娛樂方式,他們沒有其他選擇。他們會首先考慮騰訊出品的遊戲;他們喜歡東方仙俠風格,喜歡快節奏;他們會因為「XX日流過億」而選擇一款新遊戲,因為這樣的遊戲「玩的人多,應該好玩」;他們還會因為搜索「跑男」而下載一堆無關的山寨貨。情懷二字對他們而言幾乎毫無意義,有一位通過微信找到我的受訪人曾經很篤定地說他玩過的遊戲我一定沒聽說過,至少他身邊的朋友們沒一個人聽說過——這款遊戲是《石器時代》。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富士康廠報《富士康人》。最後一頁就是徵友啟事。遺憾的是為我提供照片的這位受訪人手機實在太差,照片拍的一團模糊。


在富士康廠區里開設有許多台灣風格明顯的「高檔」餐飲店,比如85°C咖啡廳,還有牛排餐廳;這些地方基本是只服務於台灣人的,一般員工甚少踏足。即使如此,大多數台灣人依舊選擇靠吃麵包度日。「他們覺得這邊的米有毒,不幹凈」,師級員工小夢為我解釋,「麵包乾淨一些,有的台灣人一天三頓全吃麵包,感覺人都快撐不住了,就這還是不吃我們的飯」。來富士康大陸廠區工作對這些台灣人來說恰似某種服役,他們甚少與大陸地區員工交流,住也住在單獨分隔開的高檔小區里,每天上下班都有專用大巴車接送。除了不得不呼吸同種空氣之外,這些台灣同胞與他們的大陸同事幾乎毫無交集,他們也很少主動創造打破隔閡的機會。


我向每一位富士康的受訪人都提了同樣一個問題:「你在工作中見過台灣人么?」,所有普工的回答都是從未見過,而師級幹部多數都與台灣員工一同工作過,但多數情況下沒說過話。有位師級幹部為我描述了台灣人進廠工作時的情景;一般來說車間具體事務是不會有勞台灣員工躬親的,但那天這位「台干」在需要維修的機器面前跪了下來,嘴裡喃喃地說著話,就好像機器能聽懂一樣。所有大陸幹部都在一旁看著,他們又想笑,又不敢,又覺得台乾的言行似乎神聖不容侵犯。這位師級幹部用「他們」來指代台干,「我們」代表師級大陸員工,「那些人」則指的是普工。


小磊見過的最高級別的富士康員工是一位師九級的台灣人;而大陸人中,他只知道有人到達過師六級。有位普工曾經在越過幾千人的頭頂見到過一眼郭台銘,「跳起來才看得見」,他說,「就看見老闆長得有點胖」。

富士康里玩遊戲的年輕人



觀瀾的晚霞,與其他任何地方的一樣漂亮。


從觀瀾到深圳機場的路上,司機是一位健談的年輕人,喜歡打《DOTA傳奇》。他說自己跟妻子兩人幾年前來到了觀瀾地區,什麼都干過,總算是紮下了根。他當然也經歷過非常艱難的時候,妻子生病,孩子還小,晚上愁得直揪頭髮。但即使是那樣的日子,他也絕不想進富士康打工,因為他怕自己進去就出不來了。「那就是個盒子,你進盒子里,就成方的了,然後你出來以後沒盒子你難受」。他對我的採訪十分不屑,「你採訪那些人幹嘛,他們能說出什麼,富士康那些人月初有錢了就打車,月末沒錢了走著去上班——他們能問出什麼?這你能寫出什麼嘛?」


能寫出什麼呢?


本次採訪中,我向所有受訪人都提了一個問題,「你看過遊戲類媒體嗎?」結果,除了領取禮包和激活碼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讀過任何媒體的「文章」。他們甚至認定遊戲媒體就等於給遊戲做廣告的,聽雨就很老練地問我要推銷什麼遊戲,「為了美女,我這就下一個去」。大部分受訪人都完全不知道他們有權在發表前過目稿件內容,有幾位普工更是明確表示「你隨便寫,我懶得看」。這像是一個徹底隔絕的、遙遠的世界,他們的生活似乎與外界徹底平行。


但所有會讀到這篇文章的人,你一定與「他們」碰過面。


「他們」就是那個你在隨機本里碰到的法師,「他們」就是那位總用免費英雄打中單的隊友,「他們」就是CF里跑過去撿槍被狙死的二貨,「他們」就是DNF里等在副本門口回疲勞值的白手——他們是玩家,在這一點上,我們並無什麼不同。遊戲大概是我們的社會中所剩下的最後一種消除階級的方式,最後一種「平等」的起跑線。龍舞在他所在的LOL伺服器里有一大堆的好友,接受採訪的時候,不斷有人問他要不要帶自己打一把。一旦進入遊戲,現實里的種種權勢和金錢就都被擋在了一層模模糊糊的隔膜之後,就算是叱剎風雲的大金主,也還是喜歡鼓吹自己「技術過人」。有本事的人在這個語境當中備受尊敬,這種本事不需要高等教育,卻能獲得實打實的成就感。


即使這樣,「他們」依舊下意識地逃避著積累和學習。日常生活已經被裝在了盒子之中,如果遊戲又是更大的一個盒子,那他們斷然難以接受。龍舞知道如果在一個伺服器多交點朋友、多混混等級、多練練輔助技術,那麼很可能一路衝上去;可他就是懶得。採訪中我碰到了兩三位WOW玩家,但他們都悶頭挖草藥或是單排打戰場,「打副本還要聽指揮,煩得很」。儘管起跑線相同,但他們背負著的東西或許比其他人更多,一生遊戲的概念在他們來看絕無可能。遊戲里的那一切,包括英雄、大哥、RL、力量、榮耀,這一切對他們來說太過於遙遠,遊戲里的際遇與故事也無法激起他們的感同身受;就像小睢說的那樣,「這種事情,想了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不會幻想,因為夢想清醒的瞬間過於刺痛,也因為他們無法承擔成為「怪人」的代價。


到機場了,司機緩慢地向停靠點移動著,我們周遭的一切都陽光燦爛、簇新漂亮、就像是另外一個不需要普工和流水線的世界。司機很好心地幫我提出了行李,然後他站在焦熱的太陽底下,猶豫了半晌。


「你寫出來會發表在哪兒?」他問,「我想看看他們要說什麼。」


他的話讓我十分、十分地開心。


(本文得到新浪遊戲頻道大力支持,十分感激。高小姐和小夢提供了採訪所需的寶貴照片,特此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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