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之死——《白鹿原》生態環境下的醫學、心理學文化元素探討

陳忠實先生在《白鹿原》第三十章中對鹿三之死做了這樣的描述:「過了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因為自那次劫難後，鹿三就判若兩人了……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閉氣了。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了! 』」［1］499－500

鹿三之死對於整部《白鹿原》而言，分量所佔並不重，但對於鹿三生病前後的行為對照卻花了一番筆墨，散落分布在文章的多個章節中。不難看出，自從鹿三親手拿梭鏢鋼刃戳死了兒媳田小娥後，從原先的穩誠持重變得木訥遲鈍。在白嘉軒看來是「小娥鬼魂附體」才導致鹿三的瘋癲和痴狂。從當時的醫療手段和人們的受教育程度來說，對於鹿三種種反常的表現也只能用「鬼魂附體」這種理由來解釋。但在醫療水平快速發展的今天，單純的「鬼魂附體」已不能詮釋鹿三的病症。故筆者從西醫、中醫和心理學三個方面來分析鹿三死亡的病因，以此揭示出鹿三死亡之謎及死亡前後內心世界的變化掙扎，從而彰顯出作者陳忠實所積累、掌握的醫學知識的博大精深及心理學元素運用之妙。

一、從西醫看鹿三之死——精神分裂症與抑鬱症

1.精神分裂症

細讀《白鹿原》後不難發現，鹿三患上白嘉軒所說的「鬼魂附體」病症並不是從仙草死後，嘉軒叫鹿三吃飯開始的，也不是從鹿惠氏臨死前的遺言所刺激開始的。追根溯源，應是從鹿三殺死田小娥後的幻聽開始的。「藏好兇器後，鹿三從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時……奇怪的是耳際同時響起『啊……大啊……』的聲音……拉開被子躺下以後，耳朵里又傳來小娥垂死時把他叫大的聲音，只是沒有重現那雙眼睛。」［1］297鹿三的這一反常行為，現在看來應是在心理負擔重壓下所患的精神分裂症。

李建明《精神病學》一書認為：「精神分裂症最突出的感知覺障礙是幻覺，以幻聽最為常見。」［2］107而鹿三發病初期就已經有了幻覺的傾向，只是當事人不知道罷了。此病「具有思維、情感、行為等多方面的障礙，多起病於青壯年，長緩慢起病，病程遷延」。［2］105接下來由於鹿惠氏和仙草在離世前替小娥的訴冤進一步刺激了鹿三病情的加重，從「只是眼神有點痴呆」［1］393到「天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吃晚飯，慢吞吞喝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穀饃饃，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沒有打一句招呼，也沒說一句閑話」，［1］401此時鹿三的病情已經由精神分裂症的陽性癥狀群轉為陰性癥狀群。典型癥狀有情感遲鈍或平淡、思維貧乏和意志減退等，就情感平淡而言，「不僅僅以表情呆板、缺乏變化為表現，病人同時還有自發動作減少、缺乏體態語言……缺乏抑揚頓挫，多茫然凝視前方」。［2］109「從早到晚常常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端坐在那兒發著痴呆；記性也差遠了」，［1］401哪怕是鹿三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兒子黑娃時，也表現為「沒有拒絕也沒有熱情，只是木然地跟著白嘉軒走」。［1］496就思維貧乏來說，鹿三自從患病後就話量變少，他看到從城裡躲瘟疫回來的白趙氏只「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1］401和之前爽快、豪放的長工鹿三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以至於意志減弱，在勝任工作方面也出現了問題。「他的素有的主動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也變得懶散了，沒精打采地推著土車墊圈，懶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糞時一干三歇」，［1］401該擩的草總擩不整齊，孝義和兔娃接替了鹿三撫弄牲口，白嘉軒也容忍他「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兒由他做一點」。［1］402由陳忠實的這些敘述不難發現，鹿三所患的精神分裂症並不屬輕微病情，實際上病情還是比較嚴重的。「病程為漸進性發展，每次發作都造成人格的進一步衰退和瓦解。」［2］114由此可以說精神分裂症是把他最終推向死亡的一隻大手之一。

2.抑鬱症

抑鬱症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常見的心境障礙，在目前的社會中極其普遍，鹿三之死在一定程度上說也是抑鬱症惹的禍。抑鬱症臨床表現以情緒低落、思維遲緩、意志活動減少為主要癥狀，［2］122其分類有情感癥狀、精神運動障礙和障礙等幾種不同的分類，分別對應抑鬱心境、遲滯、內疚感等癥狀條目。［3］鹿三的抑鬱就是一個長期積累和不斷刺激的結果。首先是田小娥死前「驟然閃現的雙眼」［1］297和凄婉的叫聲對鹿三這個平素本分老實，又從沒殺過人的長工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刺激，使其久久不能忘懷；其次是鹿三沒有想到自己朝夕相處的老婆鹿惠氏，在患瘟疫病入膏肓時說出了鹿三殺死田小娥的真相：「你咋能狠心下手……殺咱娃的……媳婦……」。［1］381老婆在臨死前竟然替兒媳婦說話，埋怨他的過錯，甚至還怪罪於他，這無形中增加了鹿三的心理壓力，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刺激；再次，也是最要命的是仙草臨死前的話：「小娥嘛！黑娃那個爛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1］388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加速了鹿三的精神崩潰。而鹿惠氏和仙草在死前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重提「血窟窿」的字眼，就迫使鹿三不斷地回想當時的情景，從側面也不斷衝擊著他的神經。雷達在評價這段時說：「瘟疫來了，來得兇猛，陰風颯颯，索命立至，田小娥的鬼魂開始以牙還牙了! 」［4］285但鹿三從始至終沒有在白嘉軒的面前提起過這件事，把它埋在心中，不斷地淤積，並且得不到適當的釋放，再加上瘟疫的蔓延，最終將鹿三推向了抑鬱病的深淵。

鹿三身處在這樣的抑鬱心境中，使得其「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1］499患抑鬱症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了；最後從附到鹿三身上的田小娥的自述中也能感到鹿三心中的一絲內疚感的存在：「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認，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根蒿子棒棒兒，你咋么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1］392田小娥借鹿三之口的獨白讀來令人動容，可以看出鹿三在情與禮、正義與罪惡、小我與大我之間的徘徊與猶豫，導致其思想和精神不斷地發生著激烈的衝突與變化。也正是由於這內心深處埋藏的內疚感和兩位女性臨終前的話語和刺激，導致鹿三在恍惚中爆發出田小娥的聲音、動作，而被白嘉軒等人誤認為是「鬼魂附體」了。

二、從中醫看鹿三之死——瘀熱之症

長工鹿三在受到前文所述的多方面的刺激後，變得精神瘋狂，一會兒用田小娥的口氣訴說冤屈，咒罵白嘉軒：「我要把白鹿村白鹿原的老老少少捏死乾淨，獨獨留下你和三哥受罪……」，［1］393一會兒又回歸正常狀態，「說著就推起小車去裝土墊圈」。［1］392從中醫的角度來看是瘀熱所致的精神錯亂。

「瘀熱」最早見於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其中「瘀熱」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瘀血與熱相結」，一種是「鬱熱」。［5］3瘀熱的形成有多種原因，而鹿三的瘀熱主要由內傷引起，屬「內傷瘀熱」。由於鹿三殺害兒媳田小娥後本身就背負著很大的精神負擔，不希望別人知道小娥被殺的內情，而鹿惠氏和仙草在臨死前的訴說一方面在怪罪鹿三的絕情和無義，另一方面也在逼迫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想當時的情景，沒有人站在鹿三的立場替他說話，雖說他認為田小娥該死，但一遍遍地強調他殺死小娥的事實，會增大其精神負擔，最終導致氣火攻心，在身體上就會表現為「五志過極，氣火亢盛，火郁絡瘀，憂思郁怒不解，或驟然遭遇劇烈的情志刺激，均可擾亂氣機，以致志火內燔。一方面……氣滯導致血瘀;另一方面，氣鬱日久，可以化火；火熱與瘀相結，進一步阻塞氣機，壅滯血絡。」［5］P5－P6《金匱鉤玄》中記載火熱的動變之速為「能燔灼焚焰，飛走狂越，消爍於物，莫能御之」，［5］9這也就是《白鹿原》中隨著情節的發展，鹿三發病的間歇越來越短的原因之一，最後導致眾人「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看膩了都回家去」。［1］392值得注意的是，瘀熱必然會導致瘀熱鬱結，熱蘊營血，故必然會「耗血」以及傷至肝腎之陰。正如《白鹿原》中白嘉軒所說的「被鬼妖附過身的人就是這種架勢，鬼妖附著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潤才能成精」，［1］402這便是鹿三患有瘀熱症最有力的證明。可見，白嘉軒口中的「鬼魂附體」從中醫學的角度來看實則是由氣滯鬱結、氣血攻心和熱蘊營血所致的「瘀熱」之症。

三、從心理學看鹿三之死——癔症性多重人格

陳忠實在《白鹿原》中講述鹿三之死時，對於田小娥不定期的附身和鹿三前後的語氣、行為等做了多處描述。如白嘉軒在仙草死後自己動手做飯並叫鹿三吃飯，鹿三突然表現出了和以往不同的形象，「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1］390當白嘉軒看到這扭捏動作時想到了田小娥，於是「猛然揚起手，抽擊到鹿三的臉上」，這時鹿三像是突然醒了一樣，使出混重的嗓門喊道: 「嘉軒，你打我做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1］390通過鹿三的前後變化，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鹿三的體內此時存在兩種不同的人格:一種是田小娥式的，另一種是長工鹿三式的，並且在田小娥的人格中表現為又蹦又跳、哈哈大笑、精神失常等。這種表現在心理學中被準確地稱為癔症，也稱歇斯底里，是一種生活中常見的精神障礙之一，並不是什麼「鬼魂附體」。

鹿三這種病症的臨床表現在顧瑜琦、馬瑩《變態心理學》中的「CCMD－3關於癔症的診斷標準」中有明確的定義，稱之為癔症性多重人格。［6］80張伯源在《變態心理學》中認為，多重人格是病人受到了重大創傷或刺激後的一種「極端解離反應」，［7］151還認為病人可表現出兩種或者更多種的不同人格，「以一種人格可轉變為另一種人格，持續時間從幾分鐘到幾年不等，但大部分時間較短，［7］151也就是為什麼鹿三每次在白嘉軒及眾人用桃條子的抽打下能恢復神智的原因。」通常情況下一種人格對另一種人格一無所知」，［7］151這就是前腳田小娥式的鹿三剛喊完「我是個啥子人嘛族長?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1］391後腳鹿三式人格著大夥用桃木條抽自己後叫道：「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你們閑的沒事幹了？我還忙哪」［1］392的力證。鹿三是完完全全不記得之前用小娥口氣說話的事情。這種癔症性多重人格在濃重的宗教和迷信的背景下也被稱之為「癔症性附體障礙」，［7］152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鬼魂附體」，但我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種心理疾病屬癔症之列，並不是雷達所說的「小娥的鬼魂附了殺她的鹿三的身體」［4］292那麼簡單。

雖然陳忠實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中，對於設計鹿三的死法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田小娥被鹿三從背後捅進校標利刃的情節，是動筆起草之前就構思成形的一個重要細節，寫來很順且不論；而鹿三之死在起初尚無具體的細節，直到寫到這裡時才驟然開朗，幾乎是一個事先無從料及的死亡方式。」［8］由此，不禁要問陳忠實在寫作時是如何獲得並掌握了如此多的醫學知識呢?邢小利在主編陳忠實先生的《陳忠實集外集》時給出了我們準確的答案。他在《陳忠實年譜初編》中寫道：「1972年，30歲。借調毛西公社工作。因工資問題在公社不好解決，公社把陳忠實安排任公社衛生院院長。陳忠實在這裡學會了打肌肉針。」［9］筆者還親耳聽到陳忠實講述在公社衛生院院長任上帶領赤腳醫生進山採藥及拜訪農村老中醫的經歷，甚至老中醫講述自己娶了七個老婆的經歷。這便成為《白鹿原》首句：「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1］1硬碟語的由來，也是陳忠實獲取大量醫學知識的大好時機。不難想像，陳忠實先生豐富廣博的醫學知識就是在這個時候學習積累下來的，隨後就不自覺地運用到了文學寫作之中了。

與此同時，弗洛伊德關於「創傷性神經病」的解釋也應被讀者所注意。陳忠實在《白鹿原》中有對性的出色描寫和分析，塑造了田小娥這樣一個經典的人物形象。可見陳忠實對弗洛伊德學說做過深入的研究。筆者發現，鹿三之死或多或少也受了弗洛伊德「創傷性神經病」學觀點的影響和借鑒。弗氏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就創傷性神經病而言，對於創傷發生之時的執著就是病源的所在。」［10］216這也就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鹿三在殺死小娥後眼前不停浮現小娥的眼睛，耳旁聽見小娥呼喊的聲音的原因。接下來，弗氏繼續認為：「這種發作就是將這個情境完全召回。」［10］216實際上鹿惠氏與仙草臨死前重提田小娥的死狀，就是對鹿三殺死小娥的情境的一種召回與再現，以至於使鹿三「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10］216這也是最終導致他的人格與小娥的人格不停地相互交錯、纏繞，最終精神癲狂而死的原因之一。

上述從西醫、中醫和心理學三方面揭開了純粹「鬼魂附體」說的謬誤之迷，展示了鹿三的真正死因，揭示出了鹿三複雜、曲折的心路歷程。可以說正是由於陳忠實先生對醫學及心理學方面知識的準確把握，才有了鹿三令人深思的死因，無形中增加了角色的厚重和作品的可讀性，使得《白鹿原》成為了中國文壇上的「一代奇書」。［11］

參考文獻:

［1］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李建明.精神病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

［3］國際神經精神藥理學會特別工作組．抑鬱障礙的抗抑鬱藥物治療和其他治療［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9: 13．

［4］陳忠實著.雷達評點.白鹿原［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5］周仲瑛，葉放.涼血化瘀四方治療急難症病案玄———國醫大師周仲瑛「瘀熱」新論實踐經驗錄［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1．

［6］顧瑜琦，馬瑩.變態心理學［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9: 80．

［7］張伯源.變態心理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8］陳忠實．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31．

［9］邢小利.陳忠實集外集［M］.西安:白鹿書院、陳忠實文學館，2011: 292－293．

［10］［奧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11］雷電．「天涯知己，斯足證矣」——范曾與陳忠實的一段文字因緣［J］．唐都學刊，2010，(5) :封二封三．

原載《唐都學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

陳正奇，西安文理學院教授，兼任陝西省高校學報研究會副理事長，西安古都學會副會長。長期從事西安地方史、中國古代史，中國農史，中國文化史的教學與研究。先後在《中國農史》《中國歷史地理論叢》《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科版）《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科版）《唐都學刊》《今傳媒》等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60餘篇，出版教材有《中國古代簡史》《陝西簡史》《可愛的陝西》《陝西省情教育》等10餘部，出版著作有《華夏文明縱橫論》《長安農事拾遺》《鑒真大師與唐文化東傳》《長安學人評傳》《隋唐長安城文化管窺》《秦嶺四庫·文明春秋》《故園追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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