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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理想戒了

有些人註定會跟一個城市融為一體,似乎城市就是他,他就是城市一樣——雖然他也僅僅是這個城市的外來者。當我跟芒果說,我要回拉薩的時候,他說他已不在拉薩,我愕然中不知所措,忽然有種不想再回去的感覺。不為別的,就感覺沒了芒果的拉薩,似乎不再是拉薩,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拉薩。

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似流水一樣,鐵打的城市,流水的過客。我說,假如那個記憶中的城市已經面目全非怎麼辦。芒果告訴我,「拉薩還是那個拉薩,拉薩人還是那些拉薩人,只是舊人走了,新人來了」。我終於改口,不再說「回去」,而是說「再去」。

在我的感覺和記憶里,芒果天生就是屬於拉薩的。似乎他是被扔到了樂山的孩子,在城市裡的人家長大,然後忽然不知為何,回到了拉薩。我在拉薩看見他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你是藏族人嗎? 」芒果推著那部拉風的骷髏骨摩托車,嘴角彎彎地眉頭飛揚,叼著煙,甩甩長發說:「你說呢? 」我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雲下,晞噓感嘆:帥!

寒冬的某個日子,芒果的父母來到拉薩探親,我們幾個人在寒冷的客廳里圍著暖氣爐,說著心裡話。那個貌似堅強的老闆眼睛濕濕地說創業艱難,在拉薩10年毫無建樹,至今仍舊在艱苦創業,所以他感謝我們四路來幫忙,心存感激。芒果的父母感動及此,說本來此行目的就是為了勸說芒果回成都發展,但卻不解芒果為何堅決不願離去。芒果低著頭,本來不善言辭的他支吾不語,撓頭傻笑。

先把理想戒了

芒果的父親是一個威嚴而慈祥的男人,低沉地說:「當時他說要來拉薩的時候,我也不懂為何。後來他給我看他畫的唐卡時,我才恍然醒悟,他是鐵了心的。但沒想到的是,會在這兒呆那麼久,至今不願回去。讓我們老兩口情何以堪啊,我們只有他這麼一個孩子。」

有次我們在星空下,躺在門外公園的草地上閑聊。我們互訴身世,聊及夢想,晞噓光陰似箭。閑聊中得知芒果父母早已離異,跟隨母親嫁到現在的家庭,新家只有芒果這一獨子。父親亦重組家庭,但沒子嗣,唯芒果一兒。雙方家庭和睦相處,時有來往,都視芒果如己出,寵愛有加。我不禁想起我那離異的父母,兩人在歇斯底里的爭吵中,如仇人般分手。離異後,兩人只聚過兩次,一次是我要離家去外地讀大學,我邀父親共聚,但最後父親杯酒入肚,舊態萌發,摔門而去,讓我和媽媽悻悻不樂,最後媽媽又抱著我痛哭不已,多年委屈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肩膀。而第二次是商談姐姐的婚事,還好相對和睦,但依然能感覺到雙方的尷尬。想到自己的身 世,我低頭翻起眼角,似乎很羞愧又很羨慕地瞄著眼前帥氣的芒果,內心自卑而又羨慕有加。

我問芒果為何來藏,芒果輕描淡寫地說:「我從小就喜歡這裡的東西,嚮往這裡的文化,尤其是唐卡藝術。」我迷茫地不知所云,都沒聽過唐卡為何物。芒果笑我無知,我只好傻笑著承認。後來去參觀西藏博物館,才慢慢了解了唐卡藝術的精美和高深,更被其中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所震撼。我轉過頭去問芒果,如此複雜的繪畫技藝,你可以嗎?芒果有點驕傲地說:「大學期間無師自通,自學成才,曾經畫過一副唐卡,因此深知自己功力尚淺,仍需進修,因此來到拉薩求學。」我用拳頭輕擊他的肩膀,笑著說:「天天見你跟我們鬼混,不見你練習畫畫。」芒果假裝羞惱成怒地擺出要打架的姿勢說:「你懂啥子啊。」

跟芒果在拉薩生活了半年,從沒看他拿起過畫筆,架好畫板,畫過唐卡。但每當我看見他飄飛的長髮,黝黑的臉龐,滄桑的小酒窩,讓人意亂情迷的叼著煙的「屏樣」,就讓我堅信他追求唐卡藝術的決心和態度。

有一天,我去到芒果房間——他總不讓我們進去,似乎有什麼秘密藏在那裡一樣——他從箱子里給我翻出了一些畫筆和顏料,還有一副唐卡。似乎在告訴我,他來拉薩的目的真的是為了尋求夢想,而不是插科打諢地混曰子。我有點憂傷地看著他,心裡說:「芒果,你那麼帥,又那麼才華橫溢,我從來沒懷疑過你來藏的決心和態度。」但卻沒有說出口,因為這真的不需要去說——它總歸在那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夢想是否還生猛,抑或已死去。

先把理想戒了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我轉戰大江南北,冬來秋去,我所關心的芒果始終在拉薩。我關注他的生活,就像關心著拉薩這座城市一樣——如果說一個城市裝滿回憶後會是什麼樣子,那麼裝滿我的回憶的拉薩肯定會浮現芒果在八角街街頭行走的樣子。我看見芒果登過一些山,去過很多地方,拍過很多美麗的照片,參加過多次雪頓節,認識過很多新朋友。

人們常說光陰似箭,時間是一把殺豬刀,會把人們的才華和個性慢慢削去,最後變成圓咕嚕的肚腩,朝天挺著,就像和世人昭示著什麼一樣。曾經身材凹凸有致、肌肉強健的芒果最後也淪陷在時光的溫柔鄉里——如果說除了時光能改變男人的肚子之外,我覺得還有一物可以改變男人的肚子:女人。

芒果終於有了女朋友,也終於離開了曾經的公司,也終於變胖了。最後,在八年後,竟然也終於離開了拉薩,回到成都。我一路尾隨他的生活,似乎見證了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見證了一個拉風的男人變成一個主動為女人拉毛線的男人。

沒有芒果的拉薩,我總回憶不起什麼,我也想不起拉薩還有什麼地方能讓我眷戀和嚮往了。曾經有一天我和芒果經過布達拉宮的時候,芒果說他進布達拉宮都是不用買票的。我們哈哈大笑起來,覺得以他酷似藏族人的長相,必定會如此。但當芒果問我想不想進去 時,我卻搖搖頭——當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覺得它宏偉得讓人嘆為觀止。但我一想到曾經遠道而來的文成公主被深鎖其中,卻又不得不皺眉苦思——最後經常開著那部小綿羊電瓶車「突突」地「爬過」,久了,竟再也沒了想進去一探究竟的慾望。

如今得知芒果也離開拉薩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似乎拉薩忽然變得沒了吸引力,連回去的理由都變得蒼白無力。如果說很多人為了夢想而來到拉薩,那麼芒果是最讓我無法感動的一個人。但不知為何,他久居拉薩,我曾經一廂情願地以為他會一輩子待在拉薩,為了什麼呢,可能不僅僅是夢想,或者有比夢想更重要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芒果從來沒跟我高談過什麼夢想,也沒說過什麼堅持和決心之類的話。他就淡淡地如一個實在的修行者一樣,不會刻意為之,早已跟生活融為一體,修行即生活,生活即修行。芒果給我的感覺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芒果就是拉薩,拉薩就是芒果。

我告訴芒果,我會把他的故事寫進我的書里,叫他再給我說一些故事。他淡淡地說,沒什麼故事了,就是看著在拉薩的相片,覺得如今是,老了。

如果說到一個地方旅行,最後久久地不願意離去的話,我想那肯定不僅僅是旅行而已。有些人背著夢想艱苦前行,到了,又離開了,似乎夢想就是需要腳印來餵養一樣,越走越遠。而有些人似乎從不背負夢想,但人和靈魂都在路上,雖然他僅僅只是待在同一個地方,很多年。

看到很多人炫耀自己去過多少地方,似乎旅途越遠就越代表什麼一 樣。但芒果從來不會說這些,他會羞澀地笑笑說自己一直都在西藏,久居拉薩。從此之後,這個城市不會再有芒果這個人,而我 城市的街頭就再也看不到一個長發飄飄的偽藏族人開著骷髏骨摩托車疾風而馳。但我知道,此刻芒果已經不再是芒果,拉薩也不再是拉薩。時光荏苒後,不僅是一座城在淡定中迎接四方賓朋,一個人青春過後的夢想也會在淡定中迎接平凡的生活。從此,回家即是旅行。

先把理想戒了

書名:徒·途

作者:町原

出 版 社:清華大學出版社

定價:¥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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