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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文畫的周邊問題

新人文畫的周邊問題

文 李建春

中國藝術的線性特質,根據畫史記載,可以追溯到東晉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法」。南朝陸探微把東漢張芝草書的體勢運用到繪畫中,形成筆勢連綿不斷的「一筆畫」,這是書法正式入畫的開始。其後張僧繇又吸收衛夫人的書法用筆,創造了不同於顧、陸「密體」的「疏體」,影響及於唐代的吳道子。吳道子最初從張旭、賀知章學草書,把草書線條帶入繪畫。吳道子對線條的重視,中年以後將從前代繼承來的細線發展成粗線,成為行筆磊落的「蒓菜條」及「吳帶當風」的本土樣式,(不同於來自西域的「曹衣出水」,)這些都印證了張維的判斷。

「臥遊」的概念始於南朝宗炳,將視覺的記憶畫在牆上,以延長感官的享受。宗炳以道立論,王微以情談藝,使山水成為獨立的畫科。宗炳認為,「山水以形媚道」,所謂「聖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中國山水最初是從儒家思想中尋求合法性。「謝赫六法」將「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放在第一和第二,「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寫實性的「傳移模寫」放在最末,這才是中國藝術的正道。至王維始創水墨山水之前,山水畫一直是青綠山水,(「丹青」一詞即源於此)這個傳統也一直有它的地位,雖然已不重要,但是從未丟棄。「新人文畫」的第一批五人展中,張維將王愛君列入,用意在於材質,讚許王愛君創造性地復活中國藝術的「水色」系統、中國色;而不在於其精神意味,王愛君的圖式,追求視覺震驚,與中國傳統並不相關。中國畫的精神是「化」,震驚這個現代主義概念,就是不化,化不了,不能化。

(朱建忠作品)

唐代藝術「燦爛以求備」,骨肉勻稱,重意亦重法。張璪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彥遠主張書畫用筆同法,對中國藝術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一些主要的繪畫分科也是在唐代完成。可惜佛教壁畫外,名家真跡流傳有限,當代對中國畫的反思一般只能上溯到宋。五代的荊浩、關仝繼承唐人規制,開創了北宋的大山大水。南唐的董源、巨然因描繪江南景色,被董其昌列為南派的環節。這是地域景觀作用下的南北藝術家手法、傳承的差異。董其昌的模古山水圖式,也受到北派山水的影響。那麼文人畫的實質差異來自哪裡?可上溯到宋代李公麟始創白描,以及蘇軾標榜寫神遺形,第一次提出「士人畫」。由於士大夫書法功底好,但在專業上能力有限,繪畫的題材、規模受到一定的限制,對梅蘭竹菊、松石等的偏好,比德——不過是用觀念填補視覺的局限,並特彆強調用筆、用線。並不是說線性是從他們開始,為他們所獨有,但是對線性的強調是從他們開始。這在當時是一個次要的現象,到了元四家以後,就蔚為大觀,成為主流。從儒家追求的天地人、身家國統一,修齊治平統一的角度看,中國藝術在視覺上完整性的面貌到宋畫為止。南宋的邊角山水只是構圖的求異,在精神上還是完整的。

精神的失衡是從元代開始。對「虛無」的體驗也可上溯到元代——我沒有使用「現代性」,是避免提出新的觀點。由於異族統治、對「南人」的歧視和官方提倡、保護宗教等原因,元代畫家亦僧亦道是普遍現象。中國山水從六朝以來蘊涵的聖人之道,變成了道家和佛家的境界。倪雲林的蕭散、黃公望的空疏,對寒林、雪景的偏愛,都與修道人的心理有關。

應該說宋畫才是健康的。趙孟頫是專業畫家也是文人畫家。元四家與趙孟頫的淵源關係,使他們不至於太失衡。明代吳門畫派的領袖文徵明身為文人畫家,卻提攜畫工出身的仇英,使他得以列入明四家。明初皇帝不理會文人的清高趣味,對繪畫抱有一種樸素的觀念,造成了浙派的短暫復興。但在明末董其昌之後,有了根本性的改變。清初皇帝將文人畫家王原祁、王翚等延入宮廷,委以重任。此後的中國繪畫,得靠西洋畫的壓力,才能恢複寫真的能力。這從清初就已開始。陳獨秀對四王的否定,是一個極端,但他是有歷史背景的。

(楊鍵作品)

我簡述這段歷史並不是想否定文人畫,而是恰當地辯護。文人畫從產生之初就伴隨著一種失衡,技術上失衡、精神上失衡,但是同時又在中國書畫用筆同法的正統中,追求氣韻、風骨,這已無可爭辯地成為中國藝術的主流。新人文畫的提出,無疑是想重振中國文人畫中蘊涵的人文精神,那麼整個文人畫的歷史,都值得借鑒。由於現代性,以及在現代性基礎上重構中國藝術傳統的意圖,如張維所說,基於「現代性的孤獨、破碎」,那麼元四家以來整個文人畫的歷史,特別是近代以來黃賓虹為代表的中國畫的歷史,都有可採納的因素。看重寫意、比德的文人畫,本身就具有一種觀念性、非視覺性。在當代藝術高度觀念化的語境中,文人畫傳統具有天然的適應力。當代畫家仍然以石濤、八大等為臨摩思考的對象,就是證明。問題在於如何建立具有公民意識的現代知識分子品質,這是不同於傳統文人的意識,怎樣實現道的置換?往深層次追問,公民之道與文人之道是否一定是對立的?元代以後畫家加重的隱逸性並非中國藝術所固有,中國山水在發軔之初,承載的實際是儒家的道,而儒家是入世的。個體的、現代性的孤獨蒼涼,當代知識分子普遍的悲愴感,或許也可從歷代雪景寒林圖的傳統中得到超越的啟示。

這是其一,從現代性和知識分子精神的層面。當代中國的精神氛圍,與元代、明代中後期實際上是很接近的。同樣的社會危機和動蕩感,讀書人的抗節、去中心、尚氣任性,普遍瀰漫。其二,張維所梳理出的南線,從黃賓虹到林散之、卞雪松、董欣賓等,「一根線中有春夏秋冬,一根線中有生老病死」,將中國藝術固有的線性強調到極致。排除現代江南的實際資源,這個主張還含有對當代中國畫過分視覺化、畫家化、影像化的批判。線性就是用筆,線性就是書法,線性就是中國文人畫傳統的非視覺性、非圖像性。不過他已小心地將南線和新人文畫分開來談。南線屬於現代經典,新人文畫是在當代情境下重構傳統和人文精神的方案。

(王愛君作品)

關於中國藝術的抽象性。張維敏銳地注意到,黃賓虹通過集大成地發展了中國畫的筆墨書寫、圖像構成等所有方面,將宣紙毛筆這個傳統的媒介,已推進到與西方抽象主義異質同步、平等對話的水平。黃賓虹的筆墨抽象表現風格,是黃賓虹個人的後期特徵。後學者可以直接採用他的後期圖式嗎?還是當循著正常的功夫積累,逐漸接近?是否需要再經歷一個漫長的、從芥子園開始的修習過程——與他相遇或不相遇,只是一種偶然?這是圍繞黃賓虹意義之爭的根本原因。第一批五人展中,朱建忠的抽象之路,可與黃賓虹的情況可作一類比。朱建忠的極簡,對於他個人來說,也是一種後期風格。朱建忠的藝術有兩個突出的因素:一個是媒介性,一個是符號性。媒介性體現於他在熟宣和生宣之間的選擇,以及他的墨戲:用中國畫顏料,在宣紙的正反兩面反覆洇染、層層疊加,體會著一遍又一遍的細微變化,預期的效果是為下階段的下筆營造一個特殊的空間,這個空間或許可稱之為「空性的象」。與傳統相比,他是「滿幅」的,傳統的空是留白,而朱建忠則希望事先「造出」留白,計白當黑,他的計,是通過特殊的製作,讓空無自身呈現一種面貌。「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這是朱建忠的特殊性,對中國畫的媒介性全方位正反兩面的探索,但限制在畫案上。與格林伯格要求的「每一種藝術當突出其不可取代的媒介性」,不謀而合。但是如果他不再畫,似乎也難以成立。朱建忠前期愛畫的符號:幾棵松,石頭,亭子,一兩個打坐的僧人,似乎是懸在半空。後期則簡化為這種製作的煙雲中,一兩棵無根的松樹各以自己的方式「伸入」進去,張何之描述為「松入風」,把「風入松」倒過來說,很有意味。撇開境界之說,黃賓虹和朱建忠的抽象性都是藝術家個人語境積累的結果,那些強大的、一以貫之的藝術家能夠創造和積累個人的語境,這是後期簡約化的基礎。如果割裂藝術家的語境積累過程,單從圖式上判斷,就會出現偏頗。

(田衛作品)

許華新除外,楊鍵、田衛和王愛君都可以理解為越過黃賓虹一生的功夫,直接進入他的晚年,與抽象主義接軌。楊鍵是一個符號藝術家。傳統文人畫中的常用物象,通常具有比德的意義,也與書法的某些片斷相應。朱建忠的松樹也是比德,不過這德要重新解釋。楊鍵的貢獻在於,把比德的符號範圍擴大,完全拋開傳統的符號,發現新的符號,因而也是新的德。墳、鞋子、碗,迄今已有這三個符號,推進的過程是驚人的,各自有不同的德。墳:向死而生,向生的死,在此之中展開的墨戲相當於生死的遊戲。鞋子:足音,一生一世的行走,幾代人足跡的重疊,原地打轉,多麼悲涼。碗:飢餓,扶貧,煙雲供養,還原到生存的最樸素面,1958,鼎,月亮。楊鍵用積墨、水洗等方式強化畫面的媒介感覺,他的功夫不在於筆,而在於墨和水。田衛圍繞著十字交叉的中心,一個空白的點,用有序、近於幾何的方式一層層退後刷,用淡墨覆蓋。偏離空點越遠,越厚黑,因而繪畫的過程成為掉入塵俗的隱喻。但在視覺上是反向的,呈現為越接近空點,越淡薄。藝術家的修行,在這個悖論中得以實現。田衛的藝術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過程的嚴謹、決無任性。密宗的修法竟與基督教十字架上的救贖相似?如此精準的鎖定,越接近,越淡,習氣越少,直到無我、無物。這也是計白當黑,方式卻如此奇特。王愛君用丹青書寫創造一種新的「皴法」,地平線與天外飛石互相吸引,但有時也像雲,或另一個星球到訪。他的留空是被威脅的,儘管還有相當的面積。越來越緊迫的呼吸,一種末日來臨的危機意識。環境的報復,大地已分離出一部分,跳到空中打擊。或許還是,從柏拉圖的影像洞口向外眺望?

(許華新作品)

許華新的藝術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冰封效果。飛鳥絕跡,山川如玉,雖荒寂無人,卻有樂觀的品格。他從灕江當地的秀潤山水出發,經由漸江,先後師從洪惠鎮、賈又福。心師造化,學得名師,傳承有序,在功夫的途徑上磨練。桂林山水的地域性,向80年代氣勢派的創始人之一賈又福(另一位是湖北的周韶華)學習的結果,竟是山川被凍住。山體、土塊之間的細線近於工筆,他到底還是用「南線」取代了北派山石的斧劈皴和點苔,用氣韻消化氣勢,讓畫面成為人格的隱喻。這是雪景圖在當代的一個變化,審美心理不再是道佛的境界,而是地域文化的穿越和時間的包漿。許華新把宏大、斑駁的整體畫面,與細節墨線的趣味從兩個極端焊接,他的審美感受,既來自用獨創的積水法獲得的冰玉效果,也來自大中容細的收斂性用筆對於視覺的吸引。

丁酉五月廿二,江夏

本文作者:李建春,詩人,藝術評論家。1970年生。1992年本科畢業於武漢大學漢語言文學系。文學碩士。現任教於湖北美術學院。多次策劃重要藝術展覽。

著有詩集《下午的樅樹》(1990-1998)、《嘉年華與法庭》(2000-2010)、《長詩五種》(2003-2010)、《站立的風》(2011-2013)、《別長安》(2013-2015)等。詩歌曾獲第三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首屆宇龍詩歌獎(2006)、第六屆湖北文學獎、長江文藝優秀詩歌獎(2014)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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