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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

好看台

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

阿成

導讀:

父親嗜好日本清酒,這和他早年在日偽政府工作的經歷有關。當年在國民黨和中共兩方面的勸說下,父親充當了地下情報員,他的情報主要是從一名叫做木婉的女機要秘書那裡獲得。然而這個女人並不像父親想像得那樣簡單……

文./

日本清酒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臨近春節,我總要想方設法給老同志弄一瓶日本清酒。純粹的那種。這種事在今天辦很容易,但是在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要想搞到一瓶原產地的日本清酒就不容易了,需要托那些在日本有親戚朋友的人幫忙。這自然是一件麻煩人的事。要知道從日本捎酒到咱中國來有諸多的不便,但是,朋友聽說是我準備春節孝敬老爸的,難,就變成了難得了,會想方設法滿足我的託付。

是啊,老爺子為什麼喜歡喝日本清酒呢?這要從他年輕的時候說起。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在一個靠近蘇俄邊境的偽縣公署上班,是日滿時期的小職員。父親是國高畢業之後直接到縣公署工作的。他內心有怎樣的感受鬼才知道。但是那周邊的環境,包括待遇都挺好。這對年輕人是一個誘惑。年輕的父親日語很好,在國高的時候就是一等合格,日語講得很地道,人也儀錶堂堂,頗有點文藝范兒,偶或的幽默和不過問政治的態度,讓他很快和偽公署的日本職員熟識起來。當然,日本職員也是侵略者,是不端刺刀的日本兵。但是,在和這些文職鬼子的接觸當中,父親很快發現他們當中也不乏有一些反戰分子。那麼,咱父親是怎樣了解到這一點的呢?其中的一個重要媒介,就是日本清酒。

平日,這些日本職員在公幹之餘喜歡聚在一起喝酒。由於父親沒有語言上的障礙(還可以兼做翻譯),他們常著拉上父親一塊兒去整(喝)。有道是「酒後吐真言」。這幾個日本職員在喝酒的時候,除了表達了強烈的思鄉思親的情緒之外,也吐露出了對侵華戰爭的厭惡。那麼是不是這樣的一種情緒,讓父親和他們結成了朋友呢?對,是那種彼此在心理上有些彆扭的朋友。但彆扭的朋友也是朋友哇。就拿一國的國政來說,不也是有不少別彆扭扭的朋友嗎?

喜歡和父親喝酒的人並非全是日本職員,也有中國職員。父親在講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很平靜地說(屬低調牛皮),我的酒量還是可以的。我也平靜地點點頭。但我知道我爺爺不能喝酒,有點兒像詩人陸遊,喝一口,臉彤紅。我奶奶能喝,但平常她是不喝的,是一個很自律的女人,只有來了客人的時候,才會替爺爺把酒幹掉。一點兒事沒有。顯然是父親繼承了奶奶的基因。

所以呀,能喝的人從不缺酒友。日偽時期的某些市井現象和現在差不太多,一些開飯館的人很精明,喜歡把飯店開在衙門口附近。這樣子,偽縣衙里的那些戀酒的中日職員就成了這些小館子里的常客。況且所有的小館裡都備有日本清酒,有的還專門設有日本式的單間和懂簡單日語的女招待。喝來喝去,日子一久,父親對日本清酒也喜歡起來。至於他喜歡上之後心裡是不是安慰自己說:「酒可是無罪的」呢?這就不得而知了。

轉眼就是九九重陽節了。重陽節是一個晚輩孝敬老人的節日。我便請父親去了那家日本風情的「上野酒吧」消費。

上野酒吧並非完全的日本風格,至少這幢房子是歐式的。陽光從是一扇扇歐式的窄條窗戶射進來,儼然舞台上的追光燈。屋子裡正款款地放著軟人脊樑的日本輕音樂。我為父親點了較貴的日本清酒。

我調侃地對父親說,先生,您嘗嘗這清酒怎麼樣?

父親瞥了一眼別處說,兒子,不管怎麼說,日本清酒總是無罪的罷?

我也扭頭看了看別處,點點頭,表示贊同。

幾款小菜也是日式的。接下來,感覺老爸喝得挺滿意。

我問,您年輕的時候跟日本人就沒喝出點兒什麼故事來么?

父親沉思了一小會兒,說,你是指你媽常說的那個叫木婉的日本女人嗎?

我說,都行。

父親自言自語地重複道,什麼叫都行?話問的不善良啊。

我說,要是沒別人,那咱就說木婉。

父親說,木婉就是上野人,跟這個酒吧一個名。

我說,巧了。記得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寫道: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那地方不錯啊,你去過嗎?

父親說,我只到過東京。不過,喝酒的時候木婉曾經講過,上野在東京都的台東,那兒有一個上野公園和恩賜公園,恩賜公園是日本最早的公園,那兒又是一種風情。此外那兒還有幾條繁華的商業街。

……

我在日本自由行的時候去過上野,那條阿麥橫丁街特別吸引遊人。那個地兒店鋪林立,從日用品到高級進口品應有盡有,重要的是價格便宜,我去的那天是星期天,人山人海的。有印象。

父親說,上野還有個上野動物園、東京文化會館、東京國立博物館。魯迅先生說得對,上野的確是個賞櫻花的地方。木婉說,每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前來這裡賞花的人們絡繹不絕,非常熱鬧。

說罷,父親吟道:「上野的櫻花,在櫻花下的人還會陌生的嘛!」 「韶華終將逝,宛若暮櫻隨風謝,安能知此生?」 「雁別叫了,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

我問,這是誰的詩句?最後一句感覺挺凄涼。

父親說,松尾芭蕉。他是日本的「俳聖」。但木婉最喜歡的是松尾芭蕉的:「閑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此外還有《賞櫻》:「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

我聽了一時有點兒轉不過軸兒來。

父親說,韻味悠長啊。

我說,除了木婉的肉絲菜湯,還有?

父親說,還有……就是在喝酒的那幾家小館兒里,我分別認識了共產黨和國民黨的人。

說完就不言語了。

我說,老爸,不想說就不說,咱換個話題……

父親說,也沒什麼,很簡單,就是他們都希望我能為他們做事。

我吃了一驚,說,我靠!您不會是雙重間諜吧?先生。父親呷了一口茶說,說話要文明。什麼××的。簡單說吧,我就是為這事兒才和木婉進一步接觸的。

說罷,老爸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件事兒你媽誤解了我一輩子呀。

我問,色誘?

父親說,她是喜歡我。

說完又補充了上了個「先」字。

我問,這個日本女人在縣裡做什麼工作?

父親說,用現在的話說,是機要秘書。

我脫口道,我靠。明白了。

父親嚴厲地說,我說過了,說話要文明。

我說,文明文明,一定文明。對了,老爸,她長得漂亮嗎?

父親說,一般。但一看就是日本女人,很白,嘴唇是淡粉色的,丹鳳眼。

我仰著頭,用手指不斷地在桌子上彈奏著,在腦子裡極力地復原著她的形象。

我說,一般人兒是吧?這個這個……

老爸立刻打斷我說,說話不要「這個這個」的,像領導講話。壞毛病。

我說,您就從她那裡套取日本人的機要秘密的罷?

沒想到對我的提問父親居然未置可否。

我進一步地問,那,比如說,老爸,情報到手之後,您是給共產黨呢,還是給國民黨?他們不都是在爭取你嗎?

父親卻岔開話頭說,去年秋天,我向組織部的一個朋友問你提級的事是否有譜。你猜他怎麼說?

我說,這事兒您怎麼才跟我說呢?那他怎麼說呢?

父親說,他說,兄弟,這事你不該問哪。

我像狐狸一樣笑了,說,服了,姜還是老的辣。好,咱不說這些沒影的事兒。

老爸說,影兒還是有一點的。但聽說後來讓人攪了,這才把你的名給勾了。

我立刻提高了嗓門兒說,爸,這事我都習慣了,只要我剛有點兒起色,立刻就會有人像瘋狗一樣竄出來咬我。

父親說,急眼了?

我立馬換了一付兒子的面孔,說,老爸,咱不說我行不?最後一個問題,您當雙面間諜是為了錢呢,還是像電視劇里常說的——信仰?

父親說,我不是什麼雙面間諜。我是中國人。

說完,父親指著我說,你也是。

我說,我兩個女兒也是。可國民黨人也是呀。

父親點點頭說,說得好。

然後我斟酌著說,可是,我總覺得您說的這些事兒有點抽象……

父親看著窗外,茫然地說,兒子,你說這種事,我本人怎麼可能自己證明自己呢?這不是笑話嗎?

我吃了一驚,問,咋的,能證明您的人都不在了?

父親說,在。但這個人卻說,他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

然後,我們父子倆便沉默起來。陽光從窄條的窗戶那兒射進來,把我照得稜角分明,而父親則被隱藏在陰影當中,只有他的眼白和牙齒清晰可辨。

……

父親說,蘇聯紅軍畢竟分不清這些日本職員哪個是反戰分子呀,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押運到了俄國的西伯利亞做苦工。

我問,那,木婉呢?

父親說,她挺好的。

我睜大了眼睛問,她挺好的。為什麼?

父親說,她是俄共的諜報人員。

我捂著腦門兒仰天長嘆道,老爸呀老爸,親愛的老爸,您被她耍啦。

父親說,是啊,沒想到我反到成了她的交通員了。

我問,現在這個木婉還活著嗎?

父親說,活著,偶然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她……

我說,外交場合?

父親說,不。日本新聞。

我說,你確定?

父親說,確定。

我說,老爸,她早把你忘到九霄雲外了吧。嘿嘿。

父親笑眯眯地說,不會的。

我反到狐疑起來,問,您這麼自信?

父親開始低下頭用手撣褲子上的「灰」。

我說,對了,您認識木婉的時候跟我媽結婚沒?

父親說,沒有。

我說,不對呀,您不是說我媽因為這事兒誤解了您一輩子嗎?

父親說,你媽恨日本人!有機會我跟你專門講。來,兒子,干一個。

過了一會兒,我問,老爸,您有多長時間沒喝日本清酒了?

父親說,自打光復後就再沒喝過。

(短篇節選)

選自《湖南文學》2017年第5期

原刊責編:易清華

本刊責編:鄢 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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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6期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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