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遠方 回不去的故鄉

15歲時，發了心愿，今生一定要做個國際化的人。

35歲時，結婚生子。回頭一想自己的小半生，覺得欣慰：我真的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那人：學習，工作，生活，思想，價值觀，人生的一切都慢慢向這個終極目標靠攏。

39歲，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對新的朋友，新的生活缺乏好奇心。人的心彷彿是有內存空間上限的。一個人的閱歷豐富到一定程度，記憶里儲存了太多，系統已經無法流暢地運轉，會時不時不自覺地跳轉或者卡頓。

我忽然開始鍾情於寫作，也許是為了系統重裝。

我慢慢開始不再幻想未來，好像什麼都只不過是新一輪的瞎折騰。我判斷的標準當然是自己過往的人生經驗。

每當看見對明天充滿期待的年輕人，覺得他們又可愛又傻氣，就像曾經的自己。生活哪有那麼簡單啊？

可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可愛的傻氣總是好過坐著等老吧。青春不就是因為有夢才可貴嗎？

一個離開故土的人，記憶會變成兩段：一段是故土，一段是現在奮鬥的城市。一個離開故國的人，這種斷裂更是劇烈和具體。

周末參加了一場婚禮，大連姑娘嫁給了法國小伙。

新郎來自一個法國大家庭，兄弟姐妹一共五人。新郎愛交際，哥們姐們一大群。說是不辦婚禮，就隨便請大家吃點東西。這一隨便，就來了60個人，三親六戚，拖兒帶女。

來賓不是看著新郎長大的親戚，就是陪著新郎長大的朋友。聚會到高潮的時候，一堆人把新郎擠在中間，大家肩搭著肩，抱著轉圈圈。這個重要的人生時刻，新郎得以和這個一直緊密相連的群體盡情分享。

這個畫面，像我這樣的「國際人」卻是永遠地錯過了。走過千山萬水以後，親愛的朋友們也丟失在了五湖四海。我永遠也無法把他們聚集到一起，抱著轉圈圈。

這個時刻，我非常想念他們。

我拿起電話，打給一個在法國生活了20年，無論事業還是生活，看起來都已經非常法國化的女友。

女友並沒有如我所願，給我無縫隙融入法國大PARTY的建議一二三。她說已經厭倦了人多的聚會，很多時候，耗時耗力，話不投機。即使是回國參加同學會，即使是自己的文化和語言，她仍然會感到無話可說。

事實就是：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能和當地人產生很大的交集。

在國內的聚會，同胞們出於友好，會問一些泛泛的關於法國的問題，例如法國父母重視不重視孩子的教育啊之類。我們只能回答，對啊，重視啊。然後談話便很難再繼續。

在法國的聚會，法國人出於好意，也會問很多關於中國的泛泛的問題，我們同樣也只能泛泛地回答。即使是一些帶著對中國的偏見的問題，例如中國製造有沒有僱傭童工？我們的回答也只是點到為止。如果對方執意要抗拒接受我們所說的事實，我們也不再象以前那樣較真。

沒有類似生活經歷的人，很難有同樣的觀念。我們畢竟是一群特殊的人，很多事情，只能在我們之間彼此分享，無法強求別人。

這位女友即使是參加她家法國先生的家庭聚會，也能清楚地感到：她和這個法國家庭的交點是在她認識她先生的那一年。如果大家聊起他們認識之後的這段時間的事，她是其中的一部分，可以插上話。如果大家談起他們認識之前發生的事，她完全插不上話，索性就高高興興去給大家端咖啡。

女友已經習慣了法國的生活，不再象我，希望從法國的生活中找到中國的味道。她已經能夠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到平衡，繼續把這條「國際化」的道路走到底。她得到的是自由，失去的是完整的歸屬感。

女友的回答讓我想起另一位朋友。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際人」，一半時間和妻子女兒在法國，一半時間在國內獨自為剛起步的國際貿易公司打拚。他說自己像是裝著兩個系統的電腦，不停地在兩個平行空間之間轉換。表面上看，他是一個可以駕馭兩種文化的商人。實際上，他到哪裡都能是一個旁觀者。

旁觀者，這短短三個字瞬間就擊中我的心。我曾經以為這只是我的個人感受。然而，它卻是我們這一群人的宿命。我們也許得到了自由，也許失去了故鄉。

從我成年以後，幾乎是每三年就換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國家。機場從來是我熟悉的地方，離開也是我迷戀的感覺。在不斷的離開中，到底要去哪兒已經不再重要。生命變成了「離開」的本身。

到不了的遠方，回不去的故鄉。

有一天，我牽著女兒在我們附近的街區散步。我正在問自己：這個沒有我的回憶的地方怎麼就忽然成為我的家了呢？忽然，有個小孩在他家門口大叫起來：YASMINE YASMINE 。原來是女兒幼兒園的小夥伴。這個沒有我回憶的地方，已經開始承載我女兒的童年。

再過幾天，我們全家會飛回成都。我會把女兒送到成都的一家幼兒園，讓她體驗一下純中文的語言環境。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仍然會選擇不停離開。二十年前的中國社會，除了離開，我很難得到我想要的一些答案。

我離開的越久，越是找到人和人之間，社會和社會之間的共同點。而離開，正是我們這些人為某些真理而付出的代價。

關於人性，關於人生，關於個人，關於社會，很多赤裸的真相是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無論在哪個國家。

我的價值觀是什麼？

我的言行會對社會產生什麼影響？

如何才能成為我所希望生活的社會的一份子 ？

---- 這就是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的終極問題。

一個民族只有在這些問題上徹底覺醒，才能真正地站起來。

但是，這種覺醒往往被目光短淺的功利主義和信口雌黃的「中西比較」帶到了陰溝里。

我所做之事，無非是盡一己之力，用我所有的「離開」，去打開一扇窗。

惟願我們的下一代，不用離開，就可以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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