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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拍了余秀華一年多的導演說:她的最高慾望並不是詩歌

本文約6600字,閱讀需11分鐘

澎湃新聞記者 黃小河

《搖搖晃晃的人間》點映版預告片。(02:42)

2015年,余秀華的詩《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網路上爆紅,這個從小患有腦癱的農村婦女,一夜之間成為了中國最有名的女詩人。

6月18日,優酷出品、范儉導演、描寫女詩人余秀華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在上海影城首映。紀錄片以詩歌貫穿、追隨了女詩人強烈又自由的內心世界以及成名後的生活軌跡。拍攝到詩意的畫面,狡黠的對話、殘酷的親情,都不是本片最可貴的,可貴的是,88分鐘的紀錄片,沒有獵奇的目光,鏡頭下的余秀華第一次被當做普通女人般溫柔對待。

《搖搖晃晃的人間》首映會現場,左三為余秀華。本文圖片均由大象點映提供。

導演范儉和演員梅婷

紀錄片導演范儉一直擁有對中國題材的敏銳嗅覺,能夠寫好中國故事,這些年遊走世界各地紀錄電影節的他,也能夠給網生紀錄片足夠廣闊的國際表達。遇到余秀華算是一次嚴絲合縫的創作。

紀錄者皆是有感而發,散發著極其強烈的宿命感和使命感,這點在范儉身上尤為凸顯。

採訪中,他突然臉朝向窗外,「我那時候就想拍一個詩人,不是那種有名的詩人,我的想像是他應該生長在農村,家門口應該有田、有河……最重要的一點,他就是個普通人。」

隨後優酷找到了他,優酷的製片人余紅苗也是很懂紀錄片的人,她一眼看中了余秀華被身體困住的聰明又吸引人的靈魂,篤定是個大家都喜歡的好題材,本來是想拍一個余秀華的短片,結果被范儉最後熬成了長片。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機緣」,范儉說。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搖搖晃晃的人間》是上海國際電影節入圍金爵獎的唯一一部內地紀錄片,也是曾經獲得了IDFA長片主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的紀錄片,IDFA的評審給《搖搖晃晃的人間》寫下了這樣的評語:

「想要製作有關詩歌的影片而不落俗套很難,但《搖搖晃晃的人間》做到了,它如詩一般,以細膩而富有啟迪的形式描述了一個非凡的女人。」

【對話】

兩個創作者必須得談作品

澎湃新聞:片子有超出我的預期,碰到這樣一個熱得燙手的題材,你卻做到了剋制。

范儉:還算比較克制……你既要抵達人性,可若是100%的抵達,你跟她就沒法相處了,就要斷裂了,拍片子首先是人與人的交往。

澎湃新聞:在余秀華身上的百分比是?

范儉:80%吧,那20%純粹是她的隱私。

澎湃新聞:撕去「天才女詩人」「身患殘疾」那些標籤,你會怎麼形容這樣一個女人?

范儉:作為一個女人最基本的問題她沒有解決,愛情得不到、慾望釋放不了,這讓她很抓狂,就像她說的,女人沒有愛情就是失敗的。她的最高慾望其實根本就不是詩歌。所以我們的海報為什麼是一個女人的身體空空的虛置在那兒,任由變老……這是一年多的了解下來,我覺得她最可悲的地方。

《搖搖晃晃的人間》海報

澎湃新聞:我還挺想知道你的心理變化,第一次去找她是什麼感受?

范儉:2015年一月十幾號我聯繫的她,她那會兒剛出名。當然我的行動比較快,給我的感受就是,生長在農村一個出了名、爆火的女詩人,每天應接不暇。

澎湃新聞:你們都聊了什麼?

范儉:有一半的時間在聊詩歌。因為我在去之前做了三天的功課,就把當時搜羅到的她的詩歌都讀了一遍,甚至把她喜歡的別人的詩歌也都讀了一遍,她那時候喜歡雷平陽,我覺得兩個創作者去談必須得談作品,這是我的理解。她的標籤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所以我得有準備來和人家談創作。而不是問,你家有幾隻兔子?你怎麼會寫詩的啊?你這個殘疾啥時候得的啊?記者們都在問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痛癢的問題……

澎湃新聞:這個訪談持續了多久?

范儉:大概兩個小時,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就說你這個人是有備而來,你別看她是腦癱,那只能影響到她的肢體,她的眼神經常是放光的,那時候我就感覺到她是非常聰明的。

澎湃新聞:是不是不好對付?

范儉:我需要在一個很高的層面上去交流。一開始覺得記者好煩,後來覺得幸好有他們,這樣就有對比了。啊呀,哈哈,我這樣說是不是得罪了一些人。

後來余秀華和我們關係走得近了,要去北京簽售會,好幾撥記者說,余老師我有專車我送你,但是我對她說,我們坐火車再坐飛機,反正要折騰下,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她說和我們去。所以有比較更好,她覺得我們反倒可愛些。她爸媽非要她跟著專車,說不要得罪人家,人家有宣傳部跟著來的哦,她偏不聽。

首映會現場的余秀華

她的詩歌是怎麼出現的

澎湃新聞:所以到什麼時間點,你和她提了想拍一個長片。

范儉:其實她沒有概念,所謂紀錄片、所謂長短都沒有概念,她感興趣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我感興趣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所謂長短,其實就是拍了一陣子,她會說你怎麼還沒走?又過了一兩個月,她會說你怎麼還不來?

澎湃新聞:看得出她很強勢。

范儉:她的強勢是為了保護自己。

澎湃新聞:會有在發火的時候不讓你拍的時候嗎?

范儉:基本上沒有,我在絕大多數時候能夠降得住她。她其實在人際交往的時候是不知道尺度,她的成長背景不是正常的環境,她並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我了解她之後都是可以包容的,有時候她說話傷害了別人,我就私下裡會和她說,你不能傷害別人。

澎湃新聞:她如何回應你?

范儉:嘴上會犟,但我會把道理講給她聽,她因為口無遮攔其實得罪過很多人,現在她已經學會了有所收斂,不得不說她這種性格也成就了這部片子。

澎湃新聞:她的詩只能她自己讀,雖然含糊不清,但是和詩的氣場很合。

范儉:對,所謂的詩歌朗讀,不在於普通話標準不標準,而在於韻律、質感。我覺得她要是搞個詩歌朗讀公眾號,還是很有人要聽的。

澎湃新聞:你拍了她和父母、和老公、和媒體、和出版社、和觀眾,甚至和你,但唯獨沒有兒子,這也讓我覺得很好,能不能談談這部分,是有意識不把這層關係放進去還是沒拍到?

范儉:其實有三個原因,從主觀創作上,我不覺得一定要把兒子放進去。但拍攝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應該拍,我想應該有這是對的,我去嘗試拍拍他兒子,他兒子在上大學,偶爾寒暑假回家。她兒子的性格就特別冷淡,他拒絕所有的記者,我因為在他家,和他媽媽很熟的樣子,但是他也不願意搭理我,就是拍出來的感覺特別不好,雖然他也沒抗拒。我問你讀媽媽的詩嗎,不讀。你同學知道你媽媽是誰嗎?不知道,不告訴。我說為什麼呢,沒興趣!所以兩個人都不舒服,最後我就決定不放進去,更何況我拍的不是一個家庭劇,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故事,不是所有的相關人物都要那麼清晰。有的角色就是在言語中不要在畫面里,未嘗不可。

澎湃新聞:我最喜歡的三個鏡頭,一個是去香港忙了一天活動,她很累地躺在沙發上,第二個是她在大海邊,第三個就是離婚後她和老公坐在車裡,好的演員也演不出那種狀態,好的編劇也編不出那樣的台詞,這大概就是紀錄片的魅力所在。

范儉:是的。在休息室沙發上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深圳,但是這對我來說不重要,總而言之她參加活動累得夠嗆,一看到她那種疲憊的狀態,我馬上給薛明(攝影)一個眼神,薛明就準備好了,錄音師也準備好了,我們都明白這很有意思,她睡不好,她沒有真正的睡著,睡了有十幾二十分鐘,我在現場就有情緒上的觸動,我和薛明說盡量問往後撤一點,把空間放得足一些,就那樣一個小燈,那樣一個小沙發,周圍是暗的,那是有意識強化的情緒。

海邊的那個鏡頭出來的效果,實際上是超出了我的預想,到了深圳,我問她想不想去海邊玩兒,她說她想去看看,到了海邊,她就不敢走過去了,她說海我遠看可以,走到裡邊就特別害怕,因為她特別怕摔跤,她在老家的水田裡摔過很多次。其實這是一種介入。

車裡的鏡頭是我拍的,薛明在開車,中間我從前座換到了后座,好像是中間補了一個小LED燈,因為路燈忽明忽暗,他們的對話很精彩,包括後來回家路上她摔倒了,前夫去扶她,都是抓拍的。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澎湃新聞:去海邊應該是一個高潮的釋放,因為在海浪里,她很勇敢和自由,並且不再顯得搖搖晃晃,很堅定。

范儉:對,那是我唯一用了一小段音樂的鏡頭。因為那時候應該讓觀眾有情緒了。你看我在所有詩歌的地方一點音樂都沒有用。

澎湃新聞:沒有給詩歌增加輔助音樂,這也是我說的剋制的一部分,並且詩歌和鏡頭的承接很流暢,尤其是她那首「坐了很久,兩塊雲還沒有合攏……」

范儉:那個鏡頭其實很統一,就是那時那刻寫下了那首詩,我們就想讓觀眾知道,她的詩是怎麼出現的。那首詩就是那些天她的所思所想,有她必須去妥協的東西。「一顆草有怎樣綠,就有怎樣的荒」,她有怎樣的渴望,她就要經歷這些折磨和痛苦,就是這麼自然就發生了。當然還包括電影最後那首詩「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也都是她沒出版過的詩,我在想出版商怎麼會不出版這些詩,多棒啊,我就把它們拿下來放到片子里。

澎湃新聞:她後期會和你探討詩歌這方面的事情嗎?

范儉:聊過一些,比如她出第三本詩集的時候,叫《我們愛過又忘記》,她也會問我的意見,我說這本詩集沒有你第一本好,這本詩集全是情詩,我就覺得深度欠缺些,我無法在語言文字的技巧上去談,她也說,確實第三本他們選詩選得也不夠理想,但是她說編輯們覺得選這些詩好賣。哈哈,她說她的很多讀者是中學生,所以不能選很多過於玄妙的詩,我們偶爾會交流這些問題。

好的電影導演應該是雌雄同體

澎湃新聞:她平時就在門口那張小桌子上寫詩?

范儉:原來是,現在不是了,也搬到了新農村的小白洋樓里,但原來的房子給她留著,好像是要搞一個什麼書院。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澎湃新聞:我可能更同意她媽媽那句話,「更欽佩家庭和睦的人」。

范儉:有幾個女詩人是家庭和睦的?

澎湃新聞:母女吵架那個鏡頭很令人傷心,她完全不能理解做母親的心。

范儉:同樣她媽媽也不理解她,雖然很親密,但兩個人有一道很深的溝壑是不能填平的。

澎湃新聞:你認為余秀華自私嗎?

范儉:創作者沒有不自私的,或者說文藝創作者沒有不自我的,當然我呈現了自私的、自我的、那些斬立決的部分,這是她性格的一面,離婚後,丈夫背著包袱走了,她在那兒砍魚弄魚,就是為了呈現這一面,她不像媽媽,她很斷然。你很難說對錯。

澎湃新聞:是,這部片子的空鏡都處理的很到位,比如魚。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范儉:我現在已經不喜歡叫空鏡了。它不是空的,它是寫意的鏡頭。我從來都認為,所謂空鏡不空,閑筆不閑,片子里有很多的閑筆,比如研討會。

澎湃新聞:研討會怎麼能是閑筆,你沒聽到觀眾的掌聲嗎?那個片段尤其凸顯了她和外界的格格不入。

范儉:是,另外一個擱進去了男性觀點和女性觀點的對立,首先在研討會上,我剪輯的都是男人們在評價她賦予她意義,事實上會上一多半是男性,女性不多,在所謂的這樣一個圈子或者說一個男性的世界,她就是完全不在乎。另外一個就是前夫的朋友在酒桌上說,「女人是豬,哄哄就好了」,是嚴重的性別視角。在有些直男癌的眼裡就是這樣,會造成女性強烈的反感。但是事實是存在的,當你看到這一幕,你就會徹徹底底明白余秀華為什麼不想和這個男人再過下去。

進城打工的丈夫背影

澎湃新聞:我倒也很奇怪,你拍《活著》(范儉作品)的時候,我就覺得在鏡頭背後應該是個女導演,覺得你非常理解並站在女性視角的一邊,為什麼?

范儉:哈哈,好的電影導演應該是雌雄同體的。當然我指的是人格上。男性導演一定要試圖理解女人,就像李安拍《色|戒》,他也是對自己發出的挑戰,他要進入女主角的世界。什麼特務頭子,我就是愛這個人,這就是女人。我愛他我願意和他在一起,是什麼不重要,這是女人的思維,這不是男人的思維。

澎湃新聞:我看余秀華總撩你?

范儉:她是調情也罷調戲也罷,幾乎是天天的。她也不光是調戲我一個人,她認為長得帥又文縐縐的,稍微熟一點她都會調戲,只是她的一種性格。

澎湃新聞:所以她離婚後的感情生活為啥沒拍?

范儉:她離婚後喜歡過很多人,但喜歡和愛是兩碼事。

澎湃新聞:有向真愛表白過嗎?

范儉:有過一次,但被拒絕了,她那天晚上很痛苦,然後她不想讓我拍,她只想讓我陪著她,所以那一整夜我都在安慰她。

澎湃新聞:那她後來覺得問題在哪兒?

范儉:她後來覺得可能人家覺得她不好看,是殘疾人,她把很多問題都歸為她是個殘疾人。那天晚上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糾結時刻,想拍又不忍心,紀錄片真的有抵達不了的地方。

澎湃新聞:如果時間再拉長,余秀華到了老年,她會覺得她媽媽是正確的嗎?

范儉:不會,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基本上她也認識到了自己她不適合婚姻。不適合婚姻不是因為她的殘疾,我認為也不是因為她寫詩,而是因為她的性格,她不懂正常的人際交往,她更不懂夫妻之間該如何正常的交往方式,她沒有在該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去經歷這些事情,所以為什麼她現在還是少女狀,就是因為她在19歲的那個階段應該經歷的都沒有經歷,或者說她的青春期被凍結了。可嘆年華老去。但是你的人生必須你自己做主,這一點我是非常認可她的,也支持她。

澎湃新聞:這也就是你能拍她的原因。

范儉:在這個層面上,我和她高度一致,一開始她離婚還考慮兒子如何如何,我給她說了我親戚的故事,也是為了兒子忍了,特別的擰巴。其實我沒有把余秀華老公表現得有多壞,我只是想讓大家看到,不是一個壞男人和女詩人為什麼就生活不下去,他不是一個壞男人,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對於余秀華的婚姻,本質上,兩個人的精神層面相距有萬里之遙。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澎湃新聞:我覺得臧妮(導演夫人)對你片子的影響也很大,尤其是女性視角,夫妻檔的優勢顯現了出來。

范儉:沒錯,有時候余秀華在換衣服,我們都不好意思拍,臧妮說為什麼不好意思,她即便露胳膊露腿,那也是她想要這樣去做,還有餘秀華在臉上塗化妝品,她媽媽在鏡子面前梳妝,都是臧妮提議剪輯進去的。

她不像我,我是科班出身,有條條框框,我會想得很多,她是一張白紙,她熱愛電影,我們家有個投影,有時間的話都會看,她看了大量的電影,我有時候給她看我的素材,她會說,你拍的這是什麼啊,一點都不電影,她很有靈氣,在這方面對我幫助很大。

澎湃新聞:你對新技術怎麼看?

范儉: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技術永遠代替不了情感,我完全可以用航拍,拍一下余秀華家的田地,她坐在田邊寫詩,但我沒有,那該有多傻。我也不覺得什麼VR可以對片子有什麼幫助,因為我關注的點不在這兒,我更關注的是個體的情感。

澎湃新聞:你四十歲了,有想過後面該怎麼拍么?

范儉:我覺得人物驅動類的,在余秀華這裡應該算是一個頂峰了,我希望我的創作接下來會有變化,比如在呈現手法上,我希望能夠多樣一些,但是我還沒有想得很清楚。但是四十歲對於一個男性導演來說是黃金期的到來,四十到五十,他的體力也可以,思想也成熟了,有耐心能夠堅持,紀錄片永遠不是一個短平快的創作,就像我前面說的,拍紀錄片就是人與人的交往。

附《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詩句: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後是橫店

然後是漢江平原

在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

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蕩里,找到一粒白

住進去?

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

——那個生長過萬傾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

父親啊,你的幸福是一層褐色的麥子皮

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

我很滿意在這裡降落

如一隻麻雀兒銜著天空的藍穿過

——余秀華《麥子黃了》

反正是絢爛,反正是到來

反正是背負慢慢凋殘的孤獨:耀眼的孤獨, 義無反顧的孤獨

那些噴薄的力從何而來?它不屑於月光

它任何時候都在打開,是的,它把自己打開

打的疼, 疼得叫不出來

——余秀華《梔子花開》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余秀華《我養的狗,叫小巫》

她病了以後,我從來沒在她面前哭過

她說我的心腸比榆木還硬

我笑,幾顆野草莓在這黃昏里亮得很

像我在幾個夜晚吐出的血塊

我從來不相信她會這樣死去

因為到現在

她的腰身比我粗

她的乳房比我大

我把我的殘疾

鐫刻成兩條魚

純白的瓷瓶上

它們背道而馳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坐了很久,兩塊雲還沒有合攏

天空空出的傷口,從來沒有長出新鮮的肉

五月的草,綠出自己的命,一半在根里,一半在草尖

風太小,恨倒不下去,愛立不起來

一棵草有怎樣的綠,就有怎樣的荒,雨淋不進去,

風吹不出來

一直到最後,兩塊雲也沒有合攏

她站起來,身體里全是骨頭斷裂的脆響

蝴蝶斷下的一隻翅膀,從草葉上下滑

我身體里的火車,油漆已經斑駁

它不慌不忙,允許醉鬼,乞丐,賣藝的,或什麼領袖

上上下下

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

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

你睡著的城市有人溺水

有人把愛情栓在一棵稻草上不斷下沉

她把乳房和生殖器一次次裹緊

難道還有明天?

可惜還有明天

——余秀華《這一夜,我是疼的》

本期編輯 彭煒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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