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路《霹靂貝貝2之乖馬時間》：少兒科幻與「人學」

《霹靂貝貝2》中所注入的科幻元素，凸顯了以科學性為幻想基礎的思路。它所激發的不僅是模糊的幻想，而是科學如何在我們身邊發揮影響；不僅是單純的對神奇力量的嚮往，而是對科學力量本身的膜拜與憧憬。

30年前的《霹靂貝貝》，讓人在重讀時仍產生了一氣讀完的衝動；30年後的《霹靂貝貝2》，絲毫沒有顯出創作年齡的印記。張之路的心底仍然住著一個孩子，他的創作不但緊貼了時代，而且仍然緊貼了當下的兒童。

張之路1987年創作的《霹靂貝貝》，曾經是一代人童年的美好回憶。許多三四十歲的成年人談及霹靂貝貝時，都會嘴角上揚，眼神夢幻。《霹靂貝貝》在當時掀起的科學幻想衝擊波完全不亞於1978年葉永烈的《小靈通漫遊未來》，加之電影傳媒的力量，更至家喻戶曉。張之路也因此被親切地稱為「霹靂貝貝之父」。

30年前，一個帶電的孩子的奇思妙想橫空出世，攪動了無數孩子們的心，中國版的「Wonder Boy」風靡中國。30年後，這個書封上赫然印著「Wonder Boy」的充滿時尚、開放氣息的《霹靂貝貝2之乖馬時間》，跨越時代的阻隔，走入新世紀兒童的閱讀視野。

兩部「貝貝」的文本呼應

故事行進間，兩部作品通過各種呼應建立起聯繫：劉貝貝改名劉貝，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童年時愛狗狗的他做了寵物醫院的愛心醫生；童年最好的夥伴楊薇薇改名楊薇，成為劉貝的妻子，他們有了一個年滿10歲的兒子小貝貝；劉貝求助的研究生物晶元的科學家，是他們的小學同學金鳳……一個個呼應的人物和細節，使兩部作品自如銜接，親切自然，仿似歸來。

然而，30年後這看似圓滿平靜的生活中，卻是暗流涌動。與前一個故事的處理不同，貝貝的故事是開端即出現奇異，然後看奇異如何逐漸白熱化。而小貝貝的故事，則是奇光閃現，裹著重重面紗。作品延續張之路一貫的敘述節奏，簡約幹練。一開篇，故事便迅速脫離了正常生活軌跡：楊薇乘坐的航班X1844，在自動駕駛狀態時出現了一段匪夷所思的飛行空白。接下來，楊薇日漸冷漠怪異的表現、問診的怪病狗狗、尋蹤而來的記者等使懸念不斷疊加。巨大的懸念潛藏著巨大的情節推動力，裹挾著劉貝與小貝貝跌入重重謎團，巨大的陰謀潛藏於時尚的城市。場景的描寫驚險刺激，如同電影鏡頭一般滿屏而來。

小貝貝的天賦異稟，並沒像《霹靂貝貝》那樣一開篇便和盤托出，而是讓他的與眾不同一點一點在故事中閃現。與父親的心靈感應、比X光片還清楚的掃描能力、讀心術，這一切，讓劉貝在小貝貝身上逐漸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天賦異稟曾經給貝貝的童年帶來無限的困擾。在貝貝的故事中，這種非同尋常的能力最終是以貝貝變為一個普通人而告終的，但是在小貝貝的故事中，在科技高度發達、文化日益兼容與多元的當代，並沒有被處理成對回歸普通人的熱切呼喚，而是讓小貝貝與劉貝共同在這個醞釀已久的驚天陰謀中擔當了拯救者的角色。就像當代的孩子心智普遍比較早熟一樣，較之於當年的貝貝，小貝貝多了一份處世的沉著與獨立。他早已感到自己的特異之處，卻能穩如成人，幾次隱忍不言。而劉貝久違的霹靂電力，則在小貝貝被劫持的情急時刻得以復甦。

《霹靂貝貝2之乖馬時間》的情節幾經跌宕，但故事邏輯始終非常清晰。讀曹文軒，屢屢被人性的溫暖與詩性的光芒所感染，而讀張之路，則屢屢被那具有理科氣質的創作中冷靜的思考、縝密的思維所吸引。張之路以自己的思考和創作，對當下少兒科幻文學的去向做出了文本層面的詮釋。

科幻文學的現實關懷

曾有許多人感嘆過，科幻文學看似建立在幻想基礎之上，實則卻是極具批判現實主義精神的文學，我深以為然。閱讀《霹靂貝貝2》，就像當年讀到張之路現實題材少年小說《題王許威武》時被撲面而來的真實性瞬間征服一樣，張之路的現實關懷是深刻的，他擅以犀利而精準的筆觸，描寫當下的社會、人心，鮮活而極具典型性。

在這部少兒科幻作品中，故事雖然採取了快速推進的節奏，但隨處可見細膩敏銳的細節捕捉。藉助這些細節，作品傳遞出逼人的時代感。「乖馬第六代」從天而降的狂熱的場景描寫，將我們瞬間帶入了一個所謂的「乖馬時代」——其實，這不正是我們身處的、令人喜憂參半的「手機時代」嗎？除了當下人類對手機的瘋狂依賴之外，還有如電視節目中捕捉奇聞異事、挖掘「超強一族」的狂熱興趣，小學生的作文短到只有45個字卻振振有詞稱為「微作文」，大街上「跑酷」青年們追求炫酷刺激的飛奔等，時代的印記俯拾皆是。作品寫劉貝的寵物醫院接待的問診客人，包括楊薇與劉貝的家庭冷戰，看似閑筆，卻生動描繪出人心浮躁的現世生活狀態。問診的人像吃了嗆葯一樣，缺少一種平和、互信的心態；為名利心態所浸淫的家庭，缺少了對生活真諦的價值判斷。這些有著強烈帶入感的現實寫照，映射出我們身處的時代與人心深處最堪憂慮的缺失。

正所謂冷眼熱心看世界。在敏銳捕捉時代印記的作家胸中，實則存著對未來前景的某種憂慮。作品中一些頗為誇張的場景描寫，如手機企業宣傳不遺餘力，甚至不惜顛覆聞名世界的藝術品，讓思想者羅丹、小美人魚、大衛都手持一部手機，雕塑背後配以「誰統治了手機，誰就統治了世界」的充滿物慾與權欲的廣告語。這樣的細節，讀畢揮之不去。手機文化已經無孔不入，衝擊著人類物質的生活、甚至精神的審美。作品藉助「手機」這一核心物象，傳達著作家對手機影響無限擴大、人類對手機的依賴日益加重的現實憂慮。

少兒科幻的科學精神

「霹靂貝貝」的形象在少兒科幻作品中可謂魅力常青，而在經典之上展開的延續性創作，難度極大，也頗有風險。張之路對貝貝的再創作，我想，定有一重深義在於，少兒科幻創作需要某種充實與彰顯，少兒科幻文學需要顯示自己游弋於兒童幻想文學家園又自有獨立門庭的文體意義。

當下少兒科幻文學創作中，具有純正科學精神的幻想為數並不多。《霹靂貝貝2》中所注入的科幻元素，凸顯了以科學性為幻想基礎的思路。它所激發的不僅是模糊的幻想，而是科學如何在我們身邊發揮影響；不僅是單純的對神奇力量的嚮往，而是對科學力量本身的膜拜與憧憬。

作品引入「量子力學」理論，將「量子糾纏」設置為作品衝突的焦點：從狗狗皮下手術取出的神秘「綠豆」（「乖馬球」），其實是一個「量子糾纏球」，藉助於「同源量子發生器」，通過資料庫對植入者實施遠程控制。乖馬球研究的科學起點在於解救植物人，但之後被乖馬董事長「蒲六」據為己有。媽媽楊薇的反常、科學家姜達明的古怪，都源於在X1844航班奇異的失聯半小時被植入了乖馬球。

雖然作品中也有一些文字集中闡述科幻中不可避免的「知識硬塊」，但是作家的表述非常自如，插入的位置非常自然。這些科學知識參與並推動著故事的行進，對量子糾纏理論、對「暗物質」的介紹等，不但無絲毫違和感，而且充滿了閱讀吸引力。量子糾纏理論不但成為情節設置的關鍵，而且生動闡釋了所謂的「心靈感應」，呈現了以科學視角認識世界的廣闊視野。

作品中也有以科學視角介入未來人類生活的假設，如藉助劉貝的一個夢境，作家假想了未來人類誕生時，不再是接種疫苗，而是面對6個晶元植入項目。雖是作品中的夢境刻畫，其實卻是作家在觸探人類未來之夢，在思索科技硬體究竟將怎樣與人類的血肉和精神相融相處。

在張之路的《霹靂貝貝2》中，科學展現出巨大的、闡釋世界的魅力。對於偽科學充斥、信息良莠不齊的傳媒時代而言，這種科學觀的樹立，無疑對兒童具有重要意義。作品同時為簡單的貼標籤式的少兒科幻創作提供了有益的範本。

小說的「人學」內核

誠如張之路所述，「科學技術和驚險情節都是包裝，小說還是想傳達人與人的感情」。當我們向故事深處探索，那個策劃整個陰謀的、野心勃勃的乖馬公司董事長「蒲六」，企圖以「量子糾纏」來控制人類精英為他所用，進而企圖控制整個世界。控制，是人類進化史上無數血腥的起點。人類的各種災難，追根溯源，不是來自外太空，不是來自科學力量等等外力的高度發達，恰恰是來自於人類自身。這正呼應了作家在開篇自序中的思索：「這些年我們人類有點遺憾，我們發現災難和拯救都來自我們人類自己……」

結尾一章以《童年》為題，描寫蒲六深陷夢境，因為沒有考好而被「大人」穿著硬硬大皮鞋的腳粗暴地踢倒在地。不允許員工穿皮鞋的怪癖由此揭出謎底。內心邪惡偏激而充滿報復欲的「蒲六」式人格的出現，實則源於他那陰暗而扭曲的童年經歷。也正是在此處，張之路對童心、童年的呵護之心，在緊張的情節中悄然湧出。劉貝有一段被楊薇稱為「莫名其妙」的話：「每當我看見一個大人的時候我就會想，他也是由一個孩子長大的。每當我看見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都會想，他一定會長成一個大人的……」這種深切的人文關懷、長輩關愛，溫暖而感人。其實，與許多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對兒童文學的期冀相同，作家期冀藉助自己的作品，喚起每一位成人精心的陪伴、澆灌，讓兒童這株幼苗健康地成長為未來的、推動社會發展的參天大樹。

作家勇於觸碰自己珍視、珍藏的創作素材，必然是在心底真正地準備好了。張之路的力量在於，30年前的《霹靂貝貝》，讓人在重讀時仍產生了一氣讀完的衝動；30年後的《霹靂貝貝2》，絲毫沒有顯出創作年齡的印記。他的心底仍然住著一個孩子,他的創作不但緊貼了時代，而且仍然緊貼了當下的兒童。一種面對複雜人生而堅守的赤子之心，一種強大的自我更新能力，都令我們對張之路的創作心生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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