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文 丨雪花如糖

01.

童子科，是唐代以來專門為那些天才兒童設立的科舉。有些天賦異常的兒童一旦被世人發現，就可以由州政府長官直接推薦，參加禮部舉行的全國高考。如大家熟知的"太平宰相"晏殊走的就是這條捷徑。但是，面對有可能成為少年大學生並被封官進爵的機會，有人卻放棄了。

此人就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家、詩詞大家黃庭堅。

我國古代衡量人聰明與否的重要標準之一是記憶力。據說黃庭堅小時候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五歲時已讀完詩、書、禮、易，就差《春秋》了，老師不讓他讀。他卻一本正經地說，既然是經典，為什麼不讀呢? 結果十天後就當著老師的面，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春秋》。

《春秋》字數有多少呢? 說法不一，大約一兩萬。看到這兒，的確讓人稱奇，5歲的孩子平均每天要熟記一千多字，沒有超常的記憶力，根本做不到。其實光會死記硬背並不算什麼，年幼的黃庭堅還會學以致用。相傳7歲時，他就已寫下《牧童》詩:

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算盡機關不如君。

小小年紀，面對京城趕考、追求功名的成年人，竟說出"算盡機關不如君"的狂語。可見，蔑視世俗，淡泊名利，剛直善謔的性格自小就流露出來。

父親黃庶就是進士出身，見兒子這麼聰明，有意讓他走童子科舉這條道路。誰知黃庭堅卻說:是甚做處? 意思是做這個有什麼用處呢?

不得不佩服黃庭堅的志氣 : 不要什麼神童的榮譽證書去參加高考，不要別人照顧，咱要裸考!

不過，20歲時，信心百倍的他赴京城參加科考，卻吃了個閉門羹，落榜了! 三年後二度參加，才中進士。

02.

放棄了少年大學生的前途，黃庭堅唯有認真讀書。15歲那年，父親去世，他只好跟著舅舅李常讀書。李常，也是當時較為出名的詩人，生性洒脫狂放，喜酒色。年少的黃庭堅，深受舅父生活方式的影響，一度沉溺於聲色犬馬，放浪不羈，並寫下了多首艷詞，記錄了那段荒唐的青春歲月。如這首《千秋歲》:

世間好事。恰恁廝當對。乍夜永，涼天氣。雨稀簾外滴，香篆盤中字。長入夢，如今見也分明是。歡極嬌無力，玉軟花欹墜。釵罥袖，雲堆臂。燈斜明媚眼，汗浹瞢騰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千秋歲》

與一般詞人文謅謅的寫法不同，才子黃庭堅不用雅語，而是用大量的俗話即大白話寫艷詞，這著實讓人吃驚不小。讓我們用斯文的話語來還原這首詞:

世間最美好的事，就是和你面對面地在一起。夜裡天氣忽然轉涼，下起了浠浠瀝瀝的雨，屋內燃著香篆，空氣中香氣瀰漫。常常在夢中見到這樣浪漫的情形，今天才發現果真是這樣。

至於下片的描寫，太過直白露骨。大意是說翻雲覆雨，累到嬌軟無力大汗淋漓，最後連忙哄著對方說"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除了這首《千秋歲》，還有《少年心》，裡面寫到: "心裡人人，暫不見，霎一時難過，天生你要憔悴我。"這難道不是俗世男女在用大白話打情罵俏? 都說柳永的詞用語艷俗、低下，其實黃庭堅早年的詞與柳永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對於這類艷詞，他倒不粉飾自己，而是坦坦蕩蕩地面對。在給好友晏幾道的《小山詞序》中，他承認自己年少時的確喜歡寫這種小曲兒，生活中多飲酒玩樂。

當他在青樓女子的懷抱里，肆意地釋放著青春的荷爾蒙時，是否冷落了在家裡深夜等待他的妻子呢?

黃庭堅17歲時，龍圖閣直學士孫覺在李常家見到他，感嘆其才華，將女兒孫蘭溪許配給他。可惜幾年恩愛時光一過，孫氏便離世。後來謝景初同樣被黃的才華折服，又招他為乘龍快婿，然不過六年，謝氏又撒手人寰。

兩任妻子死後，心感內疚，他寫了篇《發願文》，並發下毒誓: 戒酒戒色戒肉，若再犯，當下地獄，甘願代眾生受苦。

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黃庭堅並沒有遵守諾言，曾發誓酒色不沾的他，晚年被貶宜州，路過衡陽，對官妓陳湘一見鍾情。此女歌舞俱佳，且擅長書法，令黃庭堅心動不已，遂寫下《阮郎歸》相贈：「盈盈嬌女似羅敷。湘江明月珠。"

臨別時更是難捨難分，頻頻回首，不肯離去，又贈詞《驀山溪》：

鴛鴦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裊裊，恰近十三餘，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尋芳載酒。肯落他人後。只恐晚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心期得處，每自不由人，長亭柳，君知否。千里猶回首。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陳湘是個十三歲的女孩，正處於豆蔻年華，眉如青黛，眼含秋波，身材裊娜纖細。如此清麗脫俗，只怕以後再見，已是名花有主，怎能捨得離去呢?

到宜州後，魯直還戀戀不忘那個風塵里卻不帶風塵氣的湘女，又千里寄彩箋，訴說自己的相思之情: "江上一帆愁，夢猶尋、歌梁舞地子。如今對酒，不似那回時，書漫寫，夢來空，只有相思是。」

03.

其實，沉溺酒色對他仕途也有不利的影響。在蘇軾要舉薦他時，有個人跳出來，公然反對，理由就是他私生活豪縱淫艷。

此人叫趙挺之。對不太熟悉宋史的讀者而言，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但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身份----趙明誠的父親、李清照的公公。

在黃庭堅的職業生涯中，趙挺之絕對是個重要人物。1184年，黃庭堅被派往德州德平鎮任職，趙挺之恰好任德州通判，說起來是黃的上司。趙挺之想在當地有番政績，就提出要推行市易法，但黃庭堅堅決不執行，認為當地老百姓收入低，不堪誅求。

下屬拒絕執行自己的施政方針，趙挺之心裡自然不高興。倆人由此結下了梁子。

如果僅僅這件事，估計也不可能讓趙挺之對黃庭堅恨之入骨。話說冤家路窄，元佑年間，二人又在京城相遇，且被分配到同一個部門工作。

每天，廚師會尋問官員們第二天吃什麼。趙挺之總會操著一口山東方言回答: 來日吃蒸餅。

聽到這濃濃的地方口音，黃庭堅會大笑起來。他自恃滿腹經綸，才華橫溢，連蘇軾都認為他是塊精金美玉，詩文超逸絕塵，所以平日里根本不把趙挺之放在眼裡。認為他學識淺薄，品性又差，這等俗人竟然也和自己一起在秘書省工作，心裡多有不服氣，故總想尋找機會嘲諷趙挺之一番。

有一天晚飯後，黃庭堅提議玩個文字遊戲，每個人說五字句，但前兩字合為第三字，再加第四字為第五字。輪到趙挺之時，他憋了好一會，才說出了一句:禾女委鬼魏。

到黃庭堅時，他脫口而出:

來(來)力敕(來力)正整。

眾人聽後無不笑得前俯後仰，唯有趙挺之滿臉通紅。為何? 原來黃說的五個字聽起來非常像山東話"來日吃蒸餅"。

這樣當眾捉弄人，可能對黃而言，不過是戲謔的性格使然，仗著自己的才華，逞一時口舌之快，但對趙挺之而言，已經是一種地域岐視和人格侮辱了。換作任何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都會心存芥蒂，何況是本來品行就不怎麼樣的趙挺之。

元佑年間，蘇軾風光無限。黃庭堅作為"蘇門四學士"也是聲震京城，美名遠揚。也許春風得意的他沒料到一個玩笑會給自己埋下禍根。

04.

1094年，元佑年號結束，意味著政治新氣象的開始。章淳、蔡卞上台，這些人都是打著支持變法的旗號，自然容不下蘇軾等人。東坡被貶往惠州，黃庭堅自此也遠離京城，被貶往四川黔江、戎州等地，這一呆就是6年。

本以為貶謫會消亡人的志氣，可是黃庭堅照樣嬉笑怒罵，恣意自己的瀟洒人生。《念奴嬌》里似乎還能嗅到酒味中透出的一股傲慢氣: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這首詞寫於1099年。上片描寫了秋日雨後初晴的景象:一道彩虹浮現，天空澄明如洗，山巒像披上了新綠。到了夜裡，月中的桂樹依稀可見，誰說今晚的清輝不夠明亮? 青天萬里，嫦娥又奔向何處? 或許她正駕著一輪圓月，在天上自在地遨遊呢。寒冷的月光，是為誰照射著這壇美酒?

下片寫一群少年，簇擁左右，一起穿過幽徑，繞過張園，舉起荷葉金杯，把酒言歡，即使遠離家鄉，也好不快活。喝到極致，便高聲喊到: 老子平生，闖蕩江南江北，最愛臨風聽橫笛。那個叫孫郎的少年聽後，微微一笑，便吹出一曲悠揚的笛聲。

黃庭堅沒用"老夫"，而是"老子"，這在詩詞中很少見。讀罷此詞，一股豪情萬丈油然而生，似乎在說:貶就貶，老子怕誰，照樣逍遙快活!

他在巴蜀之地逍遙自在，卻忘了趙挺之竟一直惦記著他。1101年，趙坐上宰相的位置，便迅速地尋找曾經這位老同事的下落。此時，正好有個姓陳的官員，因一件小事黃庭堅得罪了他，便參了一本，說黃誹謗朝廷。馬上，趙挺之趁機將黃庭堅貶往廣西宜州。當地官員知道他是宰相的仇人，更是落井下石，連像樣的房子都不給住，黃庭堅只好蝸居在一個狹小破舊的小戍樓里，夏秋季節悶熱難耐，冬天裡又潮濕寒冷。

如此艱苦的環境里，黃庭堅並沒有像師弟秦觀那樣憂鬱頹廢，而是保持著一貫的洒脫。只是，花甲之年的他，心態慢慢地趨於平和，在詞的創作上完全拋棄了早年的淫艷露骨，呈現出了淡雅靈巧的韻味。

且看這首寫於1105年的《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入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收起艷俗奢靡，靜心於自然美景，用雅正的文字抒發惜春之情，這似乎才是大眾認知中的黃庭堅。這首詞多被後世傳頌，語言清新俏麗，可謂山谷詞中的一篇佳作。

作者以疑問的語氣開篇: 春去哪兒了?為何找不到她的蹤跡。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如果有人知道，喊她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其實春的蹤跡沒誰知道，除非問黃鸝。它不停地在枝頭宛轉地啼叫，卻無人懂得它的意思，一陣風吹過，它輕盈地掠過薔薇。

黃鸝鳴叫、薔薇盛開意味著春的離去，夏的到來。很多詞人寫春逝，一幅悲傷迷離的樣子。但黃庭堅的惜春之作，卻少有這種情緒。閉起眼睛，想像這首詞，腦海中出現的是一幅色彩極其明亮、富有生機的畫面。可見，他的心情並沒有那麼黯淡。

同年秋天，宜州連日乾旱燥熱，忽然有一天下起了小雨。年邁的黃庭堅極度興奮，與友人喝了點小酒後，像個孩童一樣，脫掉鞋，捲起褲角，坐在板凳上將腳伸在外面，任憑清涼的雨水沖洗著身體，他仰天長笑:

好久沒這樣快活了……

話音未落，便轟然倒地，與世長辭。

哭著來，笑著去，至死都不向命運低頭，一幅笑傲江湖的模樣，這就是黃庭堅。如果喜歡書法，他的草書自由奔放，不受束縛。所謂字如其人，文見其性，便是如此。

黃庭堅的書法名作《花氣熏人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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