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建築測量師跨界譯詩詞,只為喚起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愛
今天的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人,還愛讀詩嗎?
總歸是有的吧,儘管不如過去那麼多。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是一個抒情的時代,浪漫的時代,詩歌為人熱愛,詩人被人敬仰。當年,詩人海子曾經駕臨昌平一家小飯館,以誦詩換酒喝。
詩,除了換酒,換愉悅,換豪邁,還有什麼用嗎?
詩,可以求真。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在《美的現實性》中說:
詩是一種保證,一種許諾,使人在現實的一切無秩序之中,在生存世界的所有不完滿、厄運、偏激、片面和災難性的迷誤中,與遙遠得不可企及的真實意義相遇。
詩,可以傳遞生活觀念。在《吾國與吾民》中,林語堂先生言道:「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他甚至提到,詩歌影響著中華民族的血脈延續。
如果沒有詩歌——生活習慣的詩和可見於文字的詩——中國人就無法倖存至今。
詩,可以給我們不曾擁有的人生體驗。以錢穆先生的話說,「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我們不曾見的人,可以在詩中見。沒有處過的境,可以在詩中想像到。
詩,讓我們見到那些不曾見的人,給我們不曾擁有的人生體驗;更能讓我們回憶起那些人生中心動的時刻,那些深深藏在心裡的人。
最近,我結識了一位香港的老先生,名叫何中堅。他的經歷頗為有趣,作為射擊運動員,代表香港出賽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及1990年北京亞運會,奪得獎牌多枚。退役以後,成為執業測量師,身兼香港大學建築系客席副教授,參與過香港尤德夫人醫院、香港文化中心、香港青年中心等項目,目前正在建設香港的「居屋」。
而在閑暇之餘,何先生愛詩、讀詩,並且譯詩,新近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書《一日看盡長安花:英譯唐詩之美》,以英文重塑唐詩的美態。
何先生說,他對中國文學的愛好,一半來自母親的遺傳,一半仰賴於後天的培養。「我母親熱愛中國文學。從小她就教我念、背古文和古詩及如何欣賞詩文的內涵。我當時年紀小而未能完全明白,卻每每為裡面的故事所感動。後來發現,當日的教導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在書的扉頁上,他題下獻詞:「獻給我的母親陳淑佳」。又用中英雙語寫下一句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A tree wants peace,
But the wind won t cease,
A son wants to repay,
But his parents won t st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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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中堅:譯詩,只為喚起年輕一輩對傳統文化的愛
文/杜崢
圖片提供/何中堅
從太平山芬梨道俯瞰香港
何中堅攝於2017年
不論外地人還是外國人赴港旅遊,必登臨太平山頂。這裡是香港最高峰,你既可以俯瞰維多利亞港的香港島、九龍半島兩岸,又可以於日落之後縱覽「東方之珠」的夜景,氣象萬千。山頂一帶,是官紳名流的官邸所在,還有杜莎夫人蠟像館,有遊樂場,有美食街,有購物城,人人皆愛。連楊千嬅都唱嘛,「夜色都因商廈變金裝」,「望海可使人望到舒曠」。
只有一處所在,去者要慎之又慎,就是芬梨道(Findlay Road),在港青年眷侶對此地避之不及,就像紫竹院之於北京的姑娘小伙。皆因粵語中「芬梨」與「分離」諧音,犯忌諱;當然也有人不信邪,沿路刻字、留愛,不懼分離。
諧音並非人人皆信,但是人生中的分離,人人皆不可避免。
「每個人年輕時候,每每有類似的遭遇,就是和一個深愛著的人分手。」何中堅先生對我說。他不曾告訴我與之分離的愛人的名字,只是說,每當想起她,總會念起英國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的詩《When we two parted》——
When we two parted,
In silence and tears,
Half-broken hearted
To sever for years,
Pale grew thy cheeks and cold,
Colder thy kiss;
Truly that hour foretold
Sorrow to this!
……
「拜倫的詩很凄美,容易勾起人對往事的追憶,我本人也不例外。」何先生說,他愛讀英詩,愛拜倫、雪萊、丁尼生等很多英國詩人的作品,但是最愛,還是我們自己的唐詩。
身為建築測量師,他深知香港地小人多,寸土寸金,居大不易。每當想起港人置業困難,他總是想起杜甫的那兩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念及人生中遭逢的困境,像是作為射擊運動員面對的種種挫折,堪堪如柳宗元所云「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尤其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那一次,接連兩次預賽成績不理想,差點落選,最後一戰超水平發揮,終獲奧運入場券,彼時的心境正合李白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蒼海。」
何中堅(前排)參加奧運會,與其他運動員合影
我們從小便讀詩,讀的其實是一種文化,一種心境。詩里有曲水流觴,有竹林雅集,有擊節高歌,有長亭折柳,有所有的高風亮節、閒情逸緻……而這一切,在如今高速發展的商業社會正在被慢慢沖淡。
「香港的年輕人一般多看電子媒體,很少看書。要看的話多看旅遊、投資方面的書」,何先生不無遺憾地說,「我的學生都是大學建築、測量專業的青年人。他們的話題大都是學習上及將來社會上發展的方向。他們頗為憂心政局不穩定,物價過高,特別是怕將來買不起房子,因為樓房價格年年高漲。」
這般時候,誰人心裡還盛得下詩?尤其是中國古詩。
學生如是,家人亦如是。何先生的孫女十幾歲了,已經懂寫英文詩,隨口可說出外國詩人作品,對中文詩歌卻認識不深。
怎麼教晚生後輩認識古老詩詞的魅力?何先生決定將兩百多首唐詩翻譯成英文。因為這一輩的年輕人,英文功底頗佳,而中文功底較差,唐詩又屬古文,讓他們直接閱讀,效果反而不好,倒不如由淺入深,由近及遠。
何先生的英譯唐詩,與中文原詩以同樣的方式押韻。「我的目的是要使英譯本如同原詩一樣優美、音韻和諧、悅耳。我全部用了簡單英語,以求念起來暢順。」
以李商隱的《無題》為例,「相見時難別亦難」,譯作「Hard it was to meet you - hard as well to say goodbye」, 「東風無力百花殘」譯作「The east wind s powerless , all flowers die.」,具一般英文水平的學生,都很容易明白。
何中堅先生並不以翻譯家自居,從事翻譯唐詩宋詞不過是個人業餘的興趣。他唯一的願望,是教我國的年輕人認識到詩詞之美,喚起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
遙望南窗,何先生憶起幼時,也就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候的香港被稱作「文化沙漠」,這一點香港人自己也承認。
「香港從來都是個高度商業化,以物質為尚的社會。為了生存,激烈競爭。當時大部分人生活艱苦,終日為糊口奔波,哪裡有空間和心情去搞文化活動?從七十年代開始,香港經濟起飛,社會慢慢趨於富裕之後,人們開始重視精神上的滿足,文化活動因而漸漸蓬勃。此後,催生了不少知名的文化人士。」
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的文化氣氛、讀書氣氛十分濃厚。那段歲月,電視及電子產品還未流行,大家生活簡單,人也來得單純,對傳統文化比較看重,中文水平比較高,多文藝青年,多文社組織。
何先生還記得,當時香港好幾家報紙上每天都有高水準的「學生園地」版,供青年學子投稿;社會上也頗多青年人閱讀的文藝刊物。香港當地受歡迎的中文書店是商務印書館及世界書局;英文書店有Hong Kong Book Centre, Kelly and Walsh, Swindon Booksho。「那時候的社會不太商業化,在物質上沒有現在富裕,但在精神上卻比較充實、飽滿。」
他又憶起更早的年月,那時自己正讀小學,而母親陳淑佳是小學校長,常常輔導他功課,特別是相對淺白的古文、古詩詞。談話時,她也常常引用詩句作比喻。
直到今天,何中堅先生還記得母親教讀歐陽修散文《秋聲賦》的情景。他覺得北方的秋天怎麼那麼嚇人,母親說,北方的秋天與南方大不同;又叫他重點記下文章里描寫北方秋風的聲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母親後來對他說,那是國之音,也是家之音。
如今,每當風起之時,何中堅總會憶起母親教自己背誦《秋聲賦》的情景,憶起她那永遠難忘的聲音。
從太平山芬梨道俯瞰香港
何中堅攝於上世紀七十年代
interview
您的唐詩譯作一大亮點就是,所有詩句與原詩同樣的方式押韻,為了做到音韻上的優美、和諧,是否要在句子結構及長度上做出讓步?
何中堅:中文與英文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字,在運用上完全不同,因此不可說在哪一方面讓步。結構及長度當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詩,在謀求以英語準確重塑詩的原意及美態的前提下,保留其韻律及格調。用字、字句的結構及長短,必須跟原詩的節奏吻合。豪放、激昂的句子,應稍短、明快、急速及響亮。幽怨、抒情的句子,應稍長、緩慢及柔和。
唐詩中一些詞序的變化帶來了節奏上的美感,也為翻譯加大了難度。比如杜甫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您這本書中並沒有翻譯,假如請您來翻譯,會是什麼樣子?
何中堅:你說的不錯,的確如此。對於你的請求,很抱歉,要翻譯這兩句詩恐怕短時間內做不來。我翻譯每一句唐詩都經過長時間反覆鑽研,去選取最合適的英語詞、句,以達到重塑原詩美態的目標。過程中經過不少失敗、再嘗試。因此很費心思,很費時。可以是數小時,也可以是數天或數星期。如果仍然不滿意的話就將它放下,以後再重來。
翻譯過這麼多唐詩,您個人覺得誰的詩最難譯,哪首詩最難譯?
何中堅:李商隱的詩最難譯,因為他表面上用字普通卻華麗,但內里意思隱晦不明。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最難譯,因為要用英語為十二句詩配上相同的韻腳,一韻到底,而不可以稍有變更原詩句的意思。另外,杜牧的《贈別》亦極之難譯好,因為原詩句表達出極豐富感情,教人讀來灑淚。在符合規格、原意、韻律、節奏的前提下,要找到同樣簡短而有感染力的英語詞、句,並不容易。
拜倫詩《想當年我們倆分手》(節選)
卞之琳/譯
想當年我們倆分手,
也沉默也流淚,
要分開好幾個年頭
想起來心就碎;
蒼白,冰冷,你的臉,
更冷的是嘴唇;
當時真是像預言
今天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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