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筆記76：彼此相愛有多難

無意間看到前天發生的杭州保姆縱火案，整個人一下子都不好了。一位母親三個孩子，葬身火海，起於保姆的貪婪。胡亂看了幾篇搜索出來的評論文章，有人分析僱主平時對保姆的幫助是無原則的善良，正是這種無原則的善害了女主人和孩子們……關掉搜索，不再找虐。

家庭群里，兄弟姐妹幾個在家裡為母親張羅生日，可能是因為趁著弟弟在家過周末，母親把生日提前了幾天。大姐和弟弟都訂了蛋糕，在群里交流才發現訂重了。大姐說，買都買了，那就吃兩個吧。過了一會兒，母親發了一條語音，說買那麼多垃圾食品有啥好的，還不如買些水果吃。說話的語氣可以用「惡狠狠」來形容。心裡又被扎了一根刺，忍不住跟了一句，吃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又發了一條箴言里的「吃素菜，彼此相愛，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不曉得這句經文會不會扎到母親的心，我希望能扎到。

聽到那句語音，想起以前大姐跟我說過的一件事。她說她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每次回家都會給母親帶禮物，有一次夏天帶團回來，給她買了一套夏裝，母親嫌顏色不好，抓起衣服就丟到門外。大姐說，那次她非常傷心，不明白母親何以那般待她。我作為旁觀者，看到的也是母親長年對大姐的不滿甚至攻擊，所以當大姐說她有時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孩子時，我和她有同樣的懷疑。

母親見不得別人比她陽光比她快樂比她有愛心，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因為她的童年充滿了指責、咒罵和痛苦，她的婚姻長年硝煙瀰漫。

這種嫉妒表現為，以母親的身份為由，給予她的孩子不正確的人生教導：愛惜錢財勝過愛惜生命。

但其實她渴望被愛和渴望享受生命的自由並不亞於任何一個普通人。

12年到成都，我帶她逛了一周，從九寨溝到青城山都江堰成都市區，所有知名的景點都看了一遍，每頓飯去不同的飯店吃。有一次開吃前，她伸出筷子放在餐盤裡，喊我給她夾菜的動作拍張照，說要回去給別人看。我心裡暗暗發笑，還是遵從她的意思，盡量滿足她的需求。我曉得，她需要回去在親戚和鄰居們中間炫耀一下，她也去過很多地方，她的孩子在外面也是有出息的。這點虛榮心，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也正是那幾天的旅行讓我發現，母親原來還有一顆充滿好奇渴求新知的少女心。像個孩子一樣興緻高昂，見到所有的新事物都有問題，想了解更多。這個發現讓我稍覺欣慰，幸好，她還沒有完全被生活的苦難壓倒，還有享受生命、體會快樂的能力。

但我不能接受任何一個人對家人心意的輕賤。

我上高中時，有一年二姐過生日，我想送她一樣禮物，又因為花銷並非自己勞動所得不捨得買太貴的禮物，思來想去，買了一個五毛錢的鑰匙掛件。二姐接過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這個我早就見過。敏感的人總會聽到一句潛台詞：這有啥稀罕的。我的玻璃心霎時碎了一地。

時隔多年，我仍然如祥林嫂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這件往事，不是因為對二姐不滿或者執意不肯放下過去的痛苦，而是，不願忘掉成人之前的感受。作為孩童，作為青春期的孩子，作為一個未成年人。

並非每個人到老都能保有純粹的心意。年齡越大，臉皮越厚，動心的時候越來越少，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正是在家人——尤其是父母的身上，我發現，並非每個人都會對你付出的真心真誠以待，甚至有人會把他人的真心當成換取某種利益或達成某種目的的籌碼。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人的感情。感情，通常也是一種籌碼。而且是輸不起的籌碼。

這種生命體驗換來的認知，無意間契合了現代性的一個特徵：人心的隔膜和關係的破碎。

母親通常會比較願意聽我的話，是因為，在道德主義和律法主義的道路上，我比她走得更遠，更徹底。她說，我在家住的時候，他們都不敢開麻將桌，怕我討厭。而我作為家裡唯一一個考上本科的大學生，擁有世俗價值判斷中走向成功的第一把鑰匙，增加了我說話的分量。而不是因為我是家庭成員之一，所以我的感受和想法需要被關注。

實際上，在這樣的家庭里，每一個人的感受都不會得到正視，每一個人心裡都埋著堡壘般的苦毒。我想過很多次，上帝安排我看到這個家庭中每一個受傷的靈魂，也許就是要藉著我成就對這些家人的祝福。可是直到現在，我依然沒有勇氣回家過年，面對彼此的互相傷害。

唯有禱告，求主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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