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泥淖之中
(原創首發)
我感覺我就要死了。
他將我推向一個泥淖。
黑色的,帶著腐殖質氣味的泥漿,發出油黑的光亮,踩上去會有氣泡汩汩冒出,會有如手撫摸嘴唇親吻的感覺,它是如此的溫柔,似乎有一種魔力,像一個風塵女子,她正以曼妙的身姿,攝人魂魄的體香,以及火焰一樣的眼神與嘴唇,勾搭著我,挑逗著我,她撫摸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胸脯,甚至我的大腿和襠部,我口乾舌燥,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渾身發熱,我感到我的下體正在鼓脹,蠢蠢而動,呼之欲出。
但它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淖。它可以吞陷一輛戰車,一匹戰馬,也可以吞陷一個可以以一敵百的勇士。一旦你不慎跌入或被人推進泥淖,你便會感到你的肉身不斷在往下沉陷。泥淖下面,有一種強大的魔力,迫使你不斷下墜,下沉。儘管你開始嘗試拔出一隻腳,想要逃離,但很不幸的是,就在你使勁拔出一隻腳的時候,你的另一隻腳將會陷得更深。有時候,越努力,越無用,越掙扎,越接近死亡。
眼看,泥漿即將淹沒膝蓋,淹沒大腿,淹沒你的襠部、臀部,然後是腰。你舉起雙手也沒用,你大喊也沒有用,你的呼吸開始越來越困難,你開始大汗淋漓,你開始越來越感到絕望。你多麼期望有一隻手向你伸過來,哪怕是一隻柔弱的手。此時此刻,它都能如一道光,一道閃電。但是,沒有,沒有那一隻手,沒有那一道光,沒有那一道閃電。夕陽如血,風在大地之上來回吹盪,天空什麼都沒有,連一隻鳥也沒有。
你在泥淖里繼續下陷。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下陷。泥漿開始淹沒至你的胸脯。你感到一種巨大的,容不得你反抗的壓力,它壓迫著你的胸,你的肺。你的肺部此時不能自由擴張,氣息不能順利地吸進和吐出。你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困難,越來越虛弱,你簡直就快要窒息。你仍在期盼有一隻手,一根繩索,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什麼都沒有,大地之上,一片荒蕪,暮色瀟瀟,天越來越暗。
你開始絕望,而泥漿越來越洶湧,它緊緊地裹著你,裹著你的腳,小腿,大腿,你的腰,你的腹部,還有胳膊,手臂。你下陷的速度越來越快,已經開始淹沒至你的雙肩,淹沒到你的脖子。你努力地將兩隻手高高舉起,你的手像是一面旗幟,投降的旗幟,如你臉色一樣蒼白。是的,你這一刻開始想要投降,對腳下的泥淖,對那個將你踢下去的那個人。你想過卧薪嘗膽,想過胯下之辱。而他正在泥淖的一旁,抽煙,大笑。他的笑聲在曠野之上被風撕成碎片,如冰雪一樣悲涼、透骨;腳下的泥淖則不言不語,繼續吞噬你。你開始絕望。
你感覺你就要死了。但你不想這麼輕易死去。你的耳邊回蕩著戰馬的嘶鳴,和女人的溫存;你的眼前浮現刀光劍影,和一家人在一起的天倫。但你一直堅信,上天不會就這麼輕易讓你死去。還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你去做,還有更多的沙場等著你馳騁,還有太多的草原等著你打馬賓士。還有,你的孩子,等著你回家。
但此時,我已經命懸一線。將我推向泥淖的那個人轉身而去。他已經看到我的面色蒼白,我的青筋暴突,我的口開始吐白沫,我的瞳孔開始放大,我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微弱,我的手和腳開始僵硬。他知道,我已經再無回天之力。他臨走前,再將我踩了一腳。
在我將死之前,我的腦海里閃過了無數英雄,他們充滿正義,手持長劍,腳踏飛馬,猶如從天而降,像一道閃電,一道光,來到泥淖邊。他那只有力的手臂,朝我伸了過來。是的,這個時候,哪怕是他的一根指頭,都可以救我。我不否認,我想要繼續活著。
——但我始終沒有等到。這是我面臨的境況。
這個場景,在我這幾十年的光陰里,我一次又一次碰到。
十四年前,我躺在安醫附院的病床上,高燒,渾身關節疼痛,身體感覺越來越縹緲,虛無,如一縷青煙,只要有一絲風,便會四散。醫生拒絕給我開具任何藥物,對於一個將死之人,繼續用藥是一種最無效的,最可恥的浪費。醫院裡,牆壁慘白,燈光慘白,病床上的被單慘白,我的臉色慘白。我如同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淖。
父親坐在我的身邊。他渾濁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種淚水一樣的東西在打轉,但終究是沒有落下來。他用他那粗糙的甚至有些硌人的手掌,一遍又一遍撫摸著我瘦弱發燙的身體,按摩著我疼痛的關節。後來,我知道,當所有的人都決定放棄的時候,是父親決定做最後的一搏。他不願一個中年黑髮人送一個年輕的黑髮人。在這之後的不久,父親那頭黑髮,一夜變白。
父親就是那個英雄,他打馬而來。父親的決定,將我從那深不見底的泥淖里拔了出來。我得以重生。這種重生,並非鳳凰涅槃,只是一種苟且偷生。但生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多年後,我在想,如果父親當初的決定不那麼堅定,我今天早就變成了地底下的一堆屍骨,雪白的,如醫院的牆壁,燈光,床單一樣。
而活著是那麼的艱難,這其中包括病魔繼續對我的折磨,摧殘,甚至毀滅性的打擊,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送往醫院,送往ICU重症監護室。我的身體,一次次被各種X光,放射線照射,或者躺著,或者站著,任由其擺布。在他們的照射後,我的身體被分成黑白兩部分,一部分是看不見的肉體和血管,在那些影像的資料上,只是灰暗或黑漆漆模糊的一塊;而那些較為分明的,是我的骨頭,我的肋骨一根根排列,有序,分明,整齊而不錯亂,我的胸骨像是一塊盾牌。
我知道,這些骨頭,在多年後,將會凌亂,將會碎裂,但我更知道,就在那個時候,就是它們,支撐著我那些看不見的肉體,和遍布全身的血管;我的五臟六腑在他們的呵護下,秩序井然地羅列和堆砌在我的體內。但是,即使在那樣的呵護下,細菌與病毒並沒有放棄對他們的攻擊,我的死亡,便是從它們的衰敗開始,從它們的受損開始。注入到體內的藥物,從塑料瓶里,經過透明的皮管,滴進我的血管里,再進入到毛細血管,然後進入我的肌膚,以及我的這些臟器之中。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正刀光劍影,殺聲陣陣。
生與死,有時候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我看似鮮活的肌體,實質上有一大半已經陷入死亡的泥淖。醫生,護士,家人,他們對我的治療和照顧,讓我一次次從死亡的手中掙脫出來。他們便是我陷入泥淖之前的那根救命稻草。那時,我坐在或躺在一間出租屋裡,掛水,吃藥,偶爾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或者給我的女兒寫信。窗戶外邊,是我的母親,妻子,弟弟和我剛滿一歲的女兒,他們在陽光下,臉上掛著一種淡淡的笑容。我知道,那種努力擠出來的笑容背後,都洶湧著無限的淚水與悲傷。
我知道我就要死去。但我內心裡一刻也沒想到我將會死去。我堅信我還可以繼續活著,有一百個理由,有一萬個理由,我都應該活著,沒有一個理由能讓我就這麼死去。窗戶里,偶爾透來一縷陽光,這是蘇州城裡冬日最溫暖的陽光,它從高聳的虎丘塔頂而來,從煙波浩渺的太湖岸邊而來,從緩緩流淌的護城河裡而來,那是一道給人希望和希冀的光芒,它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力量。我一邊想著我的死去,又一邊想著我可能的活著。是的,那時候,輕輕的一根指頭,便可以將我推向地獄,也可以將我從死神的邊緣拉回來。
我一遍遍地跟死亡較量。這種骨子裡的不屈,而今又在我的身上開始滋生和發芽。其實,我覺它一直就在我的體內,這是一種融入血液的東西,似乎已經成為我體內一條基因上的密碼。它只是一直潛伏著,蟄伏著,隨時都可能再次萌芽,生長,甚至蓬勃。這些年,我對任何事情都絕不輕言放棄。那些最困難的時候,我一遍遍地問自己,堅持是什麼?有一種聲音,一直堅定地回蕩在我的耳邊——堅持就是,當你只剩最後半口氣息的時候,你仍要吶喊,仍要告訴這個世界,我不會這樣輕易死去。
生活從來不易。命運的手掌也從不會輕易地讓我在大難不死之後這樣逍遙和自在。每當我稍微活得滋潤的時候,它便又再次找上門來。現實的生活中,一個又一個的磨難繼續在等著我,它們如泥淖一樣,深不可測,深不見底,讓人無法自拔。而這些人為設計的陷阱,它比死亡更黑暗,更令人恐懼,更讓人絕望。有時候,你在它們面前,掙扎也沒用,反抗也沒用,你眼睜睜地看著他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在跺腳,吐唾沫,在陰險地狂笑;或者他在你的面前,興奮地看著你死去。這是他想要的結果。
泥淖已經開始要淹沒我的脖子了,我還有一口氣息。這口氣息還在,我便不相信我會死去。正如我的父親,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他一直說,我生命之河上還有一座橋,這座橋風雨欲墜,但沒有斷。
我等著一隻鳥飛過,它的翅膀扇動氣流,虎虎生風,有這一絲風,我相信我也會一躍而出。我期待著一道光,這道光,哪怕是最微弱的那種,但也溫暖,也能給人力量,有它,我也可以一躍而出。
我和我的父親一樣堅信,生命之河上,那座橋,沒斷。
作者簡介
蘇敏,男,79年生,安徽安慶人。做過老師,擺過地攤,送過牛奶。現流浪為生。
靜水流深,伴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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