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行走之：交錯時空的呼應

文化 06-27

朋友小薰形容去越後妻有參加大地藝術祭，讓她「通過藝術感知到一個跟她所推動的皖南碧山民藝項目冥冥中有所呼應的異國鄉土」——就是這種感知，讓我每次京都之行心中都會波瀾起伏（日文漢字中有一個對應的詞『亂波萬丈』，其實還更貼切一點）。」

京都的庭園之美，舉世聞名，慕名參訪若干，內心相應卻一直不夠。說不夠的意思，不是它們不好，因為它們相當好，愛的人也會愛到痴狂，才會讓相比下顯得無動於衷的我一直很疑惑，直到看到奈良本辰也的《京都流年——日本的美意識與歷史風景》這本書，才算找到一部分答案，書中說「夢窗國師（後宇多天皇之孫，日本臨濟宗高僧，七朝國師，天龍寺開山第一世，日本庭園的宗師）之後，日本的庭園實際是「從嚴苛的精神土壤中誕生的」，體現出的，也是一種求道式的精神壓抑。所以說，怎麼可能不好，只是我內心所能感受的維度，無法到達而已。

《東庄圖冊》之拙修庵

當然還是會很茫然，喜歡一個人，或一個地方，總是會貪心能與之所有都發生些關係。這時，看到了韓國哲學家趙要翰所著《韓國的美》，其中一章里說到實現了「照原樣保留自然美的東方造園師的理想」的幾座東亞園林：韓國全羅南道的瀟洒園，再就是作為整體的西湖山水，以及日本的修學院離宮。

瀟洒園以後總要去的，西湖山水中國人都有自己的懂，而能讓韓國人由衷稱讚的日本庭園，一定有非比尋常的魅力吧！這麼想著，這次去，總算請朋友幫忙拿到了預約（屬於宮內廳管轄的幾座皇家宮苑與庭園都需要進行預約），但也並沒有料到後來的參訪會讓我確實體驗了那種內心「亂波萬丈」的感覺。

《東庄圖冊》之曲池

奈良本奈也說，修學院離宮在內的三座皇室庭園（仙洞御所、桂離宮、修學院離宮）有別於別的日本庭院，是在江戶時期因緣際會傳承了優雅的平安時代王朝文化的地方。

從整體上來說，修學院離宮是以京都東北郊比睿山為背景的巨大的「借景庭園」。主體從田地伸向樹林和山野，天和山，樹林和田野，春華秋實中，上、中、下三個離宮的茶屋建築被分成了連接苑路的三個區域，三個區域獨具魅力，其中上離宮的庭院與其餘二個比，在結構和景觀上都成為離宮的中心。

《東庄圖冊》之南港

幾乎是在踏入園林的第一步後，我就打開手機，搜出了明代沈周的《東庄圖冊》——人群沒有發現我隱藏著的激動，雖然這種激動對人群也並無特別意義。

與一般的園林中庭園從屬於建築相反，修學院離宮內不多的這幾處建築，從屬於庭園。

這與《東庄圖冊》中繪製的那座讓人嚮往卻早已經湮滅無存的明代庭園並無二致。

是巧合吧？

《東庄圖冊》之拙修庵

中離宮的竹牆與竹門

中離宮樂只軒，有日本三大棚（壁龕）之一的「霞棚」

我當然也回答不出這樣顯得離譜的問題，只記得讓我知道了這套圖冊的古典園林專家陳方山教授說過，「目前所見江南古典園林的遺構基本上是清代作品，明以前古典園林的面貌只能到繪畫與文字里去探尋。」

沈周的《東庄圖冊》二十一幅，展現了沈周的老師與摯友，明代蘇州第二位狀元，官至禮部尚書的吳寬在蘇州郊區的一座莊園。真的非常震撼，看到它的瞬間顛覆了我對現有江南園林的成見：就如此而已了嗎？

《東庄圖冊》之東城

東庄作為一個莊園式林苑的歷史，大致為：元末明初吳孟融（吳賢之父）在唐末五代「東墅」園的基礎上所構建，吳寬在京為官後，其弟吳宣最終完成了園林的營建，並請沈周畫了二十四幅冊頁，寄給思念家鄉的哥哥賞看。之後園林幾經易主，到清初時，基本荒廢殆盡。

我對園林和古典繪畫都沒有專業研究，只是從個人體驗的角度，想抓住一點那時的美。《東庄圖冊》中展現的天地人居無一不美，問題是，雖然這種美，比文字記載更進了一步，卻依然讓人有一種面對抓不住的虛空的無力感——所以眼前的這座現實存在於日本的庭苑才顯得如此重要吧。

西浜見山

《東庄圖冊》之振衣岡

修學院離宮修建的年代（1653年，已經是清初順治十年），東庄在江南的土地上也已經幾乎不復存在。而作為一個到今天仍然閃閃發光的林苑，修學院離宮出現的時代也並非太平盛世，它的營造人與最初的居住者：後水尾天皇（1658-1680年，相應中國的明萬曆年到清康熙年間的一段時間）15歲繼位，33歲退位給皇女明正天皇（後水尾天皇的皇后是德川幕府第二任將軍秀忠之女和子，和子的母親是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與淺井長政之女阿江，喜歡大河劇的人應當對這段人物關係並不陌生）。後水尾天皇的生命歷程，對應著日本文化從公家文化（皇室）轉向武家文化（幕府），在德川幕府的武家文化展現的野蠻跋扈的華麗中，作為當時公家文化代表的修學院離宮在風格上堅持了樸素和高尚，讓傳統的美，在動蕩的時代中，頑強地生存下去。

田園是離宮所有，但由附近農夫耕種，所得歸農夫

《東庄圖冊》之麥山

日本建築師谷口吉郎所寫的《修學院離宮》，講到修學院離宮的規模和其中的建築庭園在歷史變遷中也經歷了不斷的變化。但其永恆的、超越時代的美仍舊能夠打動現代的遊覽者。這種美，也曾經在中國的歷史中閃閃發光，映照出能在當下能夠被感知的傳統美。

通往中離宮的路邊的菜地，近處的山是離宮的山，遠處則是比睿山

《東庄圖冊》之竹蔭徑

其實，對後水尾天皇，我也並不陌生，他對我們今天能這樣系統的進行日本傳統文化的學習，是一位關鍵性的物：他本人精通和歌、三味線，是當時數一數二的插花高手，他退位後的院政時期，福建黃檗山萬福寺的隱元隆崎禪師東渡日本，不僅把清新的禪風帶到了日本，也把明代流行的煎茶帶到日本，被奉為日本煎茶道之祖，明代文人的生活美學通過煎茶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再現。後水尾上皇（日本天皇退位後稱「上皇」）在1651年出家為法皇，開始佛教的修行。1660年，隱元禪師在日本幾經波折，終於得以在宇治封地興建寺院，此後，黃檗禪風在日本大盛，以後水尾法皇為首的皇族相繼皈依黃檗宗。同時，日本花道、茶道等傳統藝道的民間家元制度，也是由他確認下來——文化因此進入了一個展新的時代，從此，普通人可以有機會進入傳統文化的系統性學習。

但沒想到他營建的庭院，也帶給我這種時空交錯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