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經濟（一）：「奇葩」的流動性危機

人的一生中，會聽到很多人説很多話。但能令人記憶深刻並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而感受日深的，卻只有廖廖的幾個人、幾句話。

有一位金融界人士，現在已身居要職。在他大器將成的若干年前，我曾當面聽他輕描淡寫地評論歐債危機。當時頗不理解，現在卻愈發感悟到他那句話的真味。

他說，沒什麼大不了。所有的流動性危機都沒什麼大不了。

現在想想，的確很有道理。歐債危機，並不是希臘真的還不起所欠債務了，只不過當時的財力不足以償還當期的債務。如果不是一連串陰差陽錯驚嚇了市場、令希臘政府舉債無門，希臘照樣可以舉新債還舊債、一切如常。

所以，歐債危機之所以成為危機，並非希臘真的還不起所欠債務，而是因為流動性出現了問題，手中的現金不足以償還當年或當月到期的債務本息，故而違約。

真正的危機，是指資不抵債、瀕臨破產。以希臘政府擁有的存量資產，如國企、土地、公用事業乃至軍艦、飛機，加之每年都有進項的稅收等等，希臘政府的資產遠沒有到資不抵債的悲慘境地。它在2011年的危機，只是一次流動性危機，而非資不抵債的破產危機。

就好象一個家纏萬貫的富豪，因為大部分錢都投到股權、房地產等不易變現的領域，突然有一筆數額較大的債務到期，手頭頓時緊張，只好東挪西借。借不到錢、湊不起錢，就成了流動性危機。所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不代表他沒錢，只代表他眼下流動性出現了問題。

其實，希臘危機時，政府債務才佔GDP的120%；現在，已經佔到GDP的180%了，人們反而不象幾年前那般大呼小叫。這從另一個側面證明，歐債危機不過是流動性危機而已。

美國次貸危機也是如此。雷曼兄弟倒閉，本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當時的財政部長Paulson就是這樣認為的，要不然也不會輕易讓它倒了。但因為雷曼倒了，金融界都傻了眼，看誰都不安全，誰都可能成為下一個雷曼。所以，最保險的選擇是只相信自己。所以，全球金融市場突然沒了交易，現金為王，誰都不敢把錢往外放。

流動性枯竭。這是Paulson的噩夢。也是全球經濟的噩夢。

流動性，是現代經濟的血液。沒有流動性，就沒有消費、就沒有投資。所以，在2009年，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的GDP都出現了斷崖式下跌。

沒有流動性，就沒有貿易融資。所以，在2009年，全球進出口貿易出現了斷崖式下跌。

與希臘小國發生流動性危機不同，美國是世界經濟的核心，牽美國一發，則動世界經濟的全身。由於華爾街無可撼動的金融霸主地位，美國的流動性危機迅即演變為全球性的流動性危機。

新興經濟體這二、三十年的諸多危機，概莫能外，也都是一種流動性危機。不是經濟真的不行了，而是「一分錢難倒了英雄漢」。比如1994年墨西哥危機、1997年泰銖危機，都是因為固定匯率失守、本幣貶值，導致企業外債負擔意外加重。2001年阿根廷債務危機，也是同理。

在那位已成大器的金融界人士看來，流動性危機之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因為流動性危機都可以用流動性來解決。用土豪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美國2008年的流動性危機，用的辦法就是財政部和美聯儲聯袂提供流動性。財政部出7000億美元收購壞銀行（badbank，即銀行的有毒資產）；美聯儲則祭出擴表的量寬政策，提供無限的流動性，直到市場不再恐慌為止。

事實證明，流動性危機，是能夠用流動性解決的。而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希臘債務危機，用的辦法是歐盟、歐央行、IMF三駕馬車提供流動性。歐央行承諾，為防止債務釀成危機，它可以提供無限的流動性，直到市場不再恐慌為止。

美國和歐盟的流動性危機，都是可以通過印鈔解決的流動性危機。墨西哥、泰國的流動性危機，則因為欠的是外債、無法通過印鈔解決，只能向IMF這樣的「全球央行」借流動性。

上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用Friedman的觀點，其實也是一種流動性的危機。在股市崩塌後，當時的美聯儲採取了坐視和不作為的方式，甚而將基礎貨幣回收三分之一。

這一教訓十分深刻。所以，2008年次貸危機爆發後，作為大蕭條問題研究專家的伯南克，基本採用了Friedman開的方子，以無限的流動性，解決空前的流動性危機。可謂是「對症下藥」。

當然，流動性危機畢竟也是危機。凡危機，都是有後果的。但凡危機，也因教訓深刻，能催生改革和經濟的新生。

印度1991年經歷了一次流動性危機。原因在於其最主要的貿易夥伴SovietUnion一夜化為烏有，所以，外匯收入少了一大塊，國際收支出現了危機。這種缺少硬通貨的危機，與其他新興市場的流動性危機類似，解決方案也類似，只能從IMF那裡借流動性。

IMF的錢拿著是最燙手的，因為它附帶有「嚴父」般的改革條件。不過，也正是這些不得不從的條件，將印度帶出了長達四十年、死氣沉沉的計劃經濟，走上了放鬆管制的改革道路。以取消和減少審批、鼓勵和吸引外資為主要標誌和動力，經濟收穫改革紅利，步入增長的快車道。

因鬆綁而煥發活力的印度經濟，時隔25年之後，卻經歷了一場一般人都想不到的、不大不小的印度式的流動性危機。

2016年11月8日晚，印度總理莫迪宣布，從當天午夜起，印度500盧比和1000盧比的大面額鈔票一律停止使用；其後50天內，民眾可持舊幣到銀行兌換新版500盧比和2000盧比的新鈔。逾期不換，舊鈔作廢。

此廢鈔令，印度政府的理由有兩點。首先，現在流通的這兩種大鈔中，假鈔太多。有證據表明，恐怖主義組織使用假鈔從事恐怖主義行為。實施廢鈔，恐怖主義組織是不敢將手中的假鈔拿到銀行兌換的，只能坐視假鈔化為一堆廢紙。廢鈔令，將從根本上打擊恐怖主義組織的資金來源。

第二，大鈔的存在，為販毒、走私等非法所得提供藏身之所。與恐怖主義組織一樣，毒販和走私者是不敢到銀行兌換新鈔的，只能坐視舊鈔化為廢紙。

從理論上看，這兩點理由無懈可擊。一時間，包括IMF在內的主流經濟界對廢鈔令讚譽有加。

但真正開始實施，理想遇到現實，卻出現了許多始料未及的問題，乃至釀成印度經濟的一次不大不小的流動性危機。

與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一樣，印度經濟高度依賴現金交易，儲蓄卡、信用卡普及率很低，移動支付更是新鮮事物。普通民眾、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的民眾只認現金。正因如此，印度90%的交易使用現金，這其中，廢鈔令所廢的兩種大鈔又是交易的主力，占交易量的80%以上。

印度政府此次廢鈔實行了最嚴格的保密，據稱，連同總理在內，全國知道此事者不超過10人。許多內閣成員也是在總理宣布前數小時方被告知。總理晚8點對外宣布，晚12點舊鈔即被禁止流通。廢鈔令所針對的毒販、走私犯、恐怖主義組織基本沒有時間突擊花舊鈔。

同樣是出於保密考慮，印度央行只能在總理宣布後才開始印製新鈔並運送到全國各地的銀行支點和ATM機，以備第二天開始的大規模換鈔。

這就暴露了政策設計時的考慮不周。印鈔、運送和銀行換鈔的能力，顯然遠遠低估了換鈔的需求和業務量。如果是一個發達國家，人們主要使用信用卡、極少使用現金，換鈔的需求是很小的。但在印度，人們主要使用現金，而一夜之間，大家發現手裡最常用的兩種大鈔不能使用了。無論是家庭個人買菜、做飯、日用消費，還是企業進料、用工、投資項目，都突然出現了70%、80%的流動性缺口。消費者想消費、廠家想生產、商家想銷售，但都束手無策，因為無錢支付。

以現金為主的印度經濟，在2016年即將進入尾聲之際，突然失去了80%的流動性，生產、消費、整體經濟都陷入停滯。這於2008年雷曼兄弟倒閉、全球流動性枯竭、全球經濟和貿易斷崖式下跌，何其像也！

如果央行印鈔、運送和銀行換鈔的能力很強大，這種流動性危機本來可以再短暫一些。人們只要能很快將手中的舊鈔換成新鈔或開戶開卡，經濟就會很快恢複流動性。

但是，沒有如果。由於央行印鈔、運送和銀行換鈔速度如蝸牛，銀行網點和ATM機前連日排起長長的隊伍，並常常因斷鈔引發不滿和騷亂，甚至有數十人因此喪生。

這種由於設計不周、執行效率低下造成的流動性短缺危機，給經濟造成的混亂和損失一直持續數月。

與前面提到的其他流動性危機相比，印度的這場流動性危機比較另類，可能也只有印度這樣的奇葩國家，才會發生這樣奇葩的流動性危機。

好在，這種危機不象其他的流動性危機那樣具有持久的後果和傷害。換鈔效率雖低、速度雖慢，但畢竟是能換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少了舊鈔的經濟獲得了新鈔的輸血，經濟逐漸恢復了正常。

現在有很多觀點認為，恐怖主義、走私、販毒，並不是印度政府此次大張旗鼓廢鈔的理由。各種研究表明，這些非法收入中只有6%左右是以現鈔的形式存在，其他大部分都是通過房產、黃金、生意的方式「洗白」，廢鈔令對其影響甚小。

真正廢鈔的動因，是通過換鈔過程，改變人們使用現金的習慣，半強制民眾改用儲蓄卡、信用卡或電子支付方式。在換鈔時，印度政府鼓勵人們將錢存入銀行帳戶、開辦儲蓄卡、信用卡。對死腦筋堅持換現鈔的民眾，印度政府一是限制櫃檯換新鈔的每日金額，二是限制從帳戶提取現鈔的金額。在這種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下，很多民眾只好放棄現金，選用帳戶、開卡、電子支付等。

將印度經濟由現金為主轉向帳戶、信用卡、電子支付，最大的好處是政府掌握了經濟中大部分資金的所屬和流向。

掌握這些信息有什麼用處？

太有用了。首先就是用來收稅。眾所周知，現金交易是商家、廠家和消費者避稅的第一選擇，因為無需發票，政府無從得知，也就無從收稅。當經濟轉向非現金經濟，再想避免，就沒那麼容易了。

所以，現在大家都基本明白了。印度政府打擊恐怖主義、毒販、走私是假，打擊現金是真，打擊避稅是真。

所以，廢鈔是第一步。下一步，很自然地就是稅的事。下一篇文章，將重點介紹印度的稅改。

此文為上官振銳（微信公眾號ID：SGZR22）特稿報道，更多財經股票資訊請訂閱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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