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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周刊社的成長

自1939年10月起,韜奮在生活書店的內部刊物《店務通訊》上發表了22篇回憶生活書店創辦、發展艱苦歷程的文章,文章平實細膩,情真意切,膾炙人口。後來他將這22篇回憶文章彙編成《生活史話》,作為附錄,隨同專著《事業管理與職業修養》於1940年11月由生活書店出版。

鄒韜奮故居的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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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活書店的前身

生活書店的前身是生活周刊社。《生活》周刊是民國十四年十月由中華職業教育社創辦的。當時職教社的主任是黃任之先生,副主任是楊衛玉先生,我以半天時間在該社擔任編輯股主任,主持該社出版的《教育與職業》月刊,譯著職業教育叢書,及編著英文年刊。大家鑒於《教育與職業》月刊要每一個月才刊行一次,而且是偏於研究職業教育理論的比較學術性的刊物,於是想再出版一種周刊,每星期就可以刊行一次,專門用來宣傳職業教育及職業指導的消息和簡要的言論。

我記得在一天由黃先生做主席的社務會議上(等於我們現在的業務會議或店務會議,每星期開一次),大家對這個問題加以討論,結果決定辦。接著大家即在會議席上想一個好的報名,你提一個,他提一個,經過相當的討論後,終於採用了楊衛玉先生所提出的「生活」兩個字。主筆呢?原來應該由編輯股主任擔任,但因為我太忙,所以公推新由美國學成回國的王志莘先生擔任,每月送他薪水四十隻大洋,其餘的文章由職教社同人幫忙,發行的事情由當時還在職教社做練習生的徐伯昕先生兼任。

「生活」兩個字是由黃先生一揮而就的,也就是現在數十萬讀者所面熟的寫得強勁的典型的「生活」兩個字。最有趣的是後來辦《生活日報》,請黃先生在日報兩字之上,另寫兩個同樣的字,他寫來寫去不像,還是靠有藝術天才的伯昕先生依樣仿著寫出。

生活書店的前身——生活周刊社——便這樣在距今十四年前簡簡單單地呱呱墮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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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起家的《生活》周刊

生活書店的前身——《生活》周刊——可以說是空手起家的。這當然不是說毫無憑藉,無中生有,例如創辦的時候,雖只有主筆王志莘先生有數十元的薪水,其餘的像徐先生和我只是幫忙,但是我們都是中華職教社的職員,所以也可以說《生活》周刊是揩著職教社的一部分的油起家的。可是它是苦出身,並沒有一定的資金開頭,卻是事實,所以說它是空手起家,也未嘗完全沒有理由。

王志莘先生在美國學的是銀行學,所以他主編了一年,就脫離去做銀行家去了。我掮的是編輯股主任的名義,所以他走了之後,這副擔子就拋在我的肩上。這個「棄兒」在第一年中並看不出它有什麼大的前途,因為職業教育和職業指導在有些人看來似乎並不怎樣一般化民眾化,訂戶當然說不到,報販也不起勁。有一次遇著運動場開運動會,由一位茶博士帶了一大堆立在門口分送,——在當時是不敢想到賣得出的。印的數量雖有一千餘份,最大部都只是分贈給職教社的社員。誰想得到在中國文化界受到千百萬讀者歡迎的「生活書店」,它是在這樣慘淡的情景中生長起來的!

我應該老實說,我自己在當時也沒有看出這個「棄兒」有什麼遠大的前程,只是因為它是一個突然失去了保姆怪可憐的「棄兒」,我義不容辭地把它收容下來!可是我既把它收容了下來,卻也不忍薄待它,下次我將要告訴諸位它是怎樣生活起來的。

《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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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桿編輯《生活》周刊

既是空手起家,它的編輯只配做光桿編輯,是一種很合於邏輯的現象。職教社的幾位先生,原來是可以幫忙寫點文章的,但是因為他們各忙於原有的職務,所以慢慢地少起來,要向外徵文嗎?一文錢稿費沒有,刊物的銷路又很小,都是一時難以解決的問題。結果往往全期的文章,長長短短的,庄的諧的,都由光桿編輯包辦,並不是他歡喜這樣做,卻是因為出於萬不得已。但是這光桿編輯不幹則已,既然幹了,卻不願消極,卻不願怨天尤人,存著不高興或拆爛污的心理。

他模仿了孫悟空先生搖身一變的把戲,取了十來個不同的筆名,每個筆名派它一個特殊的任務。例如一個叫因公,專做闡揚三民主義及中山先生遺教的文章,對「總理遺教」下一番研究工夫是他的任務。有一個叫心水,他的任務是擺出道學的面孔,專做修養的文章。有一個叫落霞,他的任務是譯述世界名人傳記或軼事。有一個叫孤峰,有一個叫秋月,有一個叫……分任各種各類的短篇文字。

這樣一來,在光桿編輯主持下的這個「編輯部」,似乎人材濟濟,應有盡有!僅僅有了許多筆名是不會憑空生產出文章的,那時沒有聽到什麼「資料室」的名詞,補救的辦法是光桿編輯採用了「跑街」政策,常常到上海的棋盤街和四川路一帶跑,在那一帶的中西書店裡東奔西竄,東翻西閱,利用現成的「資料室」,有些西文雜誌實在太貴,只得看後記個大概,請腦袋偏勞,有的也酌量買一點。奔回「編輯部」後,便怪頭怪腦地分配各位「編輯」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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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毛錢一千字的特約撰述

上次所談的「光桿編輯部」,做文章絕對沒有稿費,那是不消說的。但是窮光蛋的野心卻不小,想到頗有敦聘特約撰述的必要,我們敦聘到的第一位特約撰述是畢雲程先生。既是特約撰述,照理應該致送薄酬,藉表謝意,於是經過再三慎重的考慮,每千字敬送名符其薄的稿費四毛錢!畢先生熱心之至,每次得到「靈感」,寫好一篇大作之後,就親自乘著黃包車送來,來往車費恐怕總是超出全篇稿費,可是他卻樂此不倦,一則因為他很敬重我們的苦中樂乾的精神,二則因為《生活》周刊的讀者群已在擴大,他的卓見有許多人看到。

可憐的「棄兒」已漸露頭角了,不到二年,銷數由二千餘份突增到二萬份以上,膽子越弄越大,不但有了國內的特約撰述,而且有了國外的特約的通訊,最初兩位是在日本的徐玉文女士,和在美國的李公朴先生。徐女士文筆順潔婉達,簡直可以一字不改,李先生寫得多而雜,但略經刪除潤飾,亦斐然可觀。他們兩位有個共同的優點,就是寫得非常的勤,源源不斷地來,同時光桿編輯和他們也經常有密切的通信,深深地感謝他們,熱烈地鼓勵他們。當時國外的通訊稿費是每千字大洋一隻,這也算薄得可以了,可是在「光桿編輯部」已是出了滿身大汗,不能想像有再高的酬謝了!

越弄越有勁兒,不但由國內四毛錢的特約撰述,發展到國外一隻洋的特約通訊,而且還有漫畫!由徐伯昕先生筆名吟秋的「免費」漫畫到倪鏝賢先生五毛錢的特約漫畫,可算是應有盡有了!

1933年7月韜奮出國時與畢雲程等合影(左起:畢雲程、鄒恩泳、韜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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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桿編輯兼光桿書記

《生活》周刊漸漸「繁榮」之後,最感覺得顯著的象徵是讀者來信也漸漸地增多。當時,「生活周刊社」是中華職業教育社的一個附屬機關,總的責任在名義上皆由職教社的副主任楊衛玉先生擔負,但是因為他原有的事情已經夠忙,所以所謂「生活周刊社」的內部事情,在實際上最初就只是兩個半的同事干著。除光桿編輯算一個外,還有一個是徐伯昕先生,還有半個是孫夢旦先生(他有一部分時間還兼任職教社的事情)。讀者的信件多了,光桿編輯不得不兼任光桿書記,自己拆信,自己看信,自己起草複信,自己謄寫複信(因要存稿)。忙得不可開交,但也樂得不亦樂乎。

因為做編輯最快樂的一件事就是看讀者的來信,盡自己的心力,替讀者解決或商討種種問題。把讀者的事看作自己的事,與讀者的悲歡離合,甜酸苦辣,打成一片。當然,光桿編輯不是萬能,遇有必要的時候,還須代為請教專家,拿筆之外,還須跑腿,講到讀者來信的內容,真是形形色色,無所不有,有的因為夫人肚子大了,再三細問那一個產科醫生好,這還容易效勞;有的因為肚子大了要打胎,那就負不起那樣大的法律上的責任了。有一次我寫了三千餘字的一封複信,說服了一個做未婚夫而萬端多疑的青年,終於玉成了他們一對快樂的小夫妻,他們于欣慰之餘寫信來說要把《生活》周刊作為他們快樂家庭的永遠讀物。

有許多事,編輯當然有嚴守秘密的責任。這種對讀者的盡心竭智的服務是「生活精神」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生活書店最重要的基礎。此時只是萌芽,至於後來怎樣擴大起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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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與服務

服務是「生活精神」最重要的因素,也可說是「生活書店」的奠基石,它在《生活》周刊時代就已萌芽了。最初的表現是盡心竭力答覆廣大讀者的來信,當時我們答覆的熱情不遜於寫情書,一點不肯馬虎,鞠躬盡瘁,寫而後已!最盛的時候,有四位同事專門擔任拆信與抄信的事情。讀者和我們真做成了好朋友,不但大大小小的事要和我們商量,在海外的僑胞和在內地的同胞,還時常寄錢來托我們買東西,買鞋子,買衣料,都在「義不容辭」之列,這當然需要跑腿,選擇,包寄,買得不十分對還要包換:麻煩雖是麻煩,但是寥寥幾個同事卻沒有絲毫煩躁或不高興的意識,簡直跑得愉快,麻煩得愉快!

他們為什麼不信託別人而卻那樣信託我們呢?這是本刊在讀者中所建立的信任心。所代買的東西之中,書報占最大部分,其初我們只是由同事兼帶照料,後來愈來愈多,兼帶不了,於是才於民國十九年設立「書報代辦部」,對讀者還是純盡義務,不過與同行立有合同,用特殊批發折扣的一些收入作該部一部分的開銷。最初主持書報代辦部的是嚴長衍同事。這「書報代辦部」是附屬於「生活周刊社」的,它可算是「生活書店」的胚胎。最可注意的是它的產生完全是「服務」做它的產婦,服務成為「生活精神」的最重要的因素,這不是憑著口說說的,是的確有著它的可寶貴的歷史。

「生活書店」的發達,當然有許多主觀和客觀的條件,但是服務精神,鞠躬盡瘁的服務精神,在千百萬讀者好友心坎中播下的種子,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這是我們所不能否認的,這是我們所應永遠記取,發揚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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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周刊的發展

竭忠盡智的服務精神,是「生活精神」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它的萌芽,在上次已經談到。這種服務是隨著《生活》周刊的發展而發展的。但在繼續敘述這種服務的發展情形以前,不得不迴轉來先談談《生活》周刊的發展。

《生活》周刊是創辦於民國十四年十月,我的正式接辦是在十五年十月,最初只是一單張,慢慢兒擴展到一張半,至十八年五捲起,才擴展到本子的格式。本子格式可算是《生活》周刊的一個新紀元,在這新紀元以前的三年(自十五年至十八年)間可另成一個時期。《生活》周刊在三年間從二千餘份增加到四萬餘份,它的聲譽,一天天隆盛起來,讀者群一天天廣大起來。在上海辦報,一般的說來,在報紙本身是要賺錢的,全靠廣告來彌補。我們的這個小小周刊幸虧非常節省,勉強支持,但是要發展卻非另有籌款辦法不可,職教社籌措教育經費已經感到焦頭爛額,絕對沒有餘力顧到,唯一辦法只有「自力更生」!

由一張加到一張半,不是一想就辦到的,我和伯昕先生商量又商量,一方面充實內容,推廣銷路,一方面努力拉廣告,經了好久時間,才把這個願望實現。要由一張半加到本子格式,不但要增加篇幅,而且還要加上訂工,是個更大的難關,更不是一想就辦到的,我和伯昕先生商量又商量,一方面更充實內容,更推廣銷路,一方面更努力拉廣告,又經了好久時間,才把這個願望實現。此中甘苦,饒有趣味,趣味何在,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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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同事的增加

《生活》周刊自民國十八年的第五捲起才勉力印成本子的格式,在本子格式以前是單張的(由一張加到一張半),我把這單張時期稱為《生活》周刊的第一個時期。自十五年至十七年,這一年間是由二個半人勉力辦著,到十七年的十月,黃寶珣女士是加入的第一人。

黃女士的加入可說是頗為偶然的,因為我向來辦事業,策勵自己的有一件事,便是不用自己的親戚,黃女士與我有內親的關係,原來是不會加入的。但是當時本社還是由職教社副主任楊衛玉先生主持,用人之權是屬於他的,所以是由他請進來的,我事前並未參與。那時經濟當然非常困難,她算是起碼職員,每月大洋十八元,膳宿自備。當年十一月,第二位加入的是一位十三四歲的矮胖胖怪結實的小弟弟,名叫陳鳳芳,就是現在得力幹部之一的陳其襄同事。他的來源頗有趣。《生活》周刊隨處都遇著好朋友,他的叔父做郵差,常常為我們送遞郵信,是我們的讀者,也成了我們的朋友。他說有個侄子很好,約來一見,大家贊成,成了本店練習生的開山鼻祖!

這時,原來的半個人也成為一個人,我們一共有了五位同事。擁擠在上海法租界辣斐德路四四二號的一個過街樓上一個小房間里,擠擠(不是濟濟)一堂,怪熱鬧似的。除五位同事外,還有二個社工,是職教社的社工兼做幫幫忙的。

當時還有一位朋友非常熱心幫助我們,現在也是我們的得力幹部之一,那就是當時尚在交通印刷所中任事的陳錫麟,就是現在的陳雪嶺同事。當時因為《生活》周刊的銷數很大,我們是交通印刷所的一個主要的主顧。雪嶺當時還是一個小弟弟,對我們的事業非常熱誠,我對排樣及校對非常疙瘩,一不對就要親往印刷所辦交涉,他對我們的事情非常熱心招呼,誠懇可感,我心裡已把他當為我們自己的一位同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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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擴充起來

我上次同諸位談及《生活》周刊第一個時期中(自民國十四年至十八年)第一批同事的增加。第二個時期是自民國十八年由單張擴充到本子的時候。《生活》周刊改為本子之後,內容更充實,銷數突增至八萬份,隨即增至十二萬份,後來竟增至十五萬份以上,為中國雜誌界開一新紀元,所以就本店的事業說,可以算是劃一新時代。

擴充要有錢,也就是現在大家所常談起的所謂資金。可是當時我們兩手空空,怎樣擴充起來呢?許多讀者寫信來要求改成本子,我們向來是非常重視讀者意見的,我和伯昕先生下決心改成本子,但是錢這東西卻不是可由我們下一決心就能到手的。伯昕先生常常在算盤上打來打去,我常常和他商量又商量,我們的「決議」是只有自己設法的一條路走(當時「自力更生」這個名詞還未時髦)。一面推廣銷路,一面設法大拉廣告。

伯昕先生每天夾著一個黑色皮包,裡面藏著不少宣傳的印刷品(這都是他一手包辦的),他不但有十二萬分的熱誠,而且還有一副藝術家的本領,把宣傳材料做得怪美麗,怪動人,東奔西跑,到各行家去用著「蘇張之舌」,盡遊說慫恿的能事,真是「上天不負苦心人」,廣告居然一天多一天。我們看到沒有一家報上不登「韋廉氏醫生」的紅色補丸,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補品東西,我們也轉著它的念頭,想向他們拉一個廣告來「補」一下!這是洋人辦的賣葯公司,因為我懂得幾句洋話,於是由我出馬,跑到江西路那家「洋行」里去闖它一下。事情雖然成功,經過卻頗費周折,詳情如何,又要請諸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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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洋廣告

我上次答應諸位,要繼續談一談拉洋廣告的事情。諸位如有人看過拙著《經歷》,也許記得申報經理張竹平先生在我剛從學校出來之後,很有意要把我練成一個英文廣告員,也就是要去拉英文廣告,因此他曾經把一些訣竅告訴了我。第一是要不怕難為情,第二是要不怕麻煩,第三……甚至說拉廣告時要有不怕被人趕出來的決心!我這次出馬往韋廉氏去替《生活》周刊拉廣告,雖未準備被人趕出來還賴在那裡,但卻預先存有不怕難為情,不怕麻煩的態度去。

該行的總經理聽我嚕嚕囌蘇說明了一大頓後,他叫一個中國買辦來問一下,你想他說什麼,我暗中真想打他一個耳光,他說這個報銷路雖好,但是一個小報(洋話叫做蚊蟲報)!他這樣拖一句,幾乎破壞了我的好事。他滾出之後,我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位洋經理說回來,由他介紹一位洋人經理接下去談具體條件。商人講價錢是要不怕麻煩的,我因為得到他們總經理的允登,更大膽地和他們這位洋經理作膠著戰,首尾去了二小時,居然把洋合同訂好!每期登全頁四分之一的「大」廣告!

我走出這家洋行的時候,正落著傾盆大雨,大得異乎尋常,但是我邊走邊對自己發笑:拉到了大廣告,真不在乎什麼大雨!我出了大門,跨上了一輛黃包車,不料那輛黃包車的篷布破爛不堪,淋得我滿身透濕,從頭髮淋漓盡致到腳底,可是我跳進我們那個小小過街樓時,笑嘻嘻地告訴徐先生說:「洋廣告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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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拉廣告與自力更生

我上次談起拉洋廣告的事情,雖是在胚胎中的本店的艱苦奮鬥史中的一個小小的插話,不過這只是偶然的一件事,真正為我們大拉廣告的還是伯昕先生。現在有些外人不明白本店歷史的——尤其是奮鬥史——,往往把尋常的商店必須相當資金才開起來的事實,來對我們作不合理的懷疑,其實我們的發展的確是靠我們的「自力更生」,這當然是靠全體同人的努力,但在篳路藍縷,基礎更為薄弱的時期,伯昕先生聚精會神,為本店努力開源的艱辛,實在值得我們永久的敬念。

他當時替薄薄的一本《生活》周刊所拉的廣告,每期所登在五六十家以上,而且像煞有介事,限制非常的嚴,略有跡近妨礙道德的廣告不登,略有跡近招搖的廣告不登,花柳病葯的廣告不登,跡近滑頭醫生的廣告不登,有國貨代用品的外國貨廣告不登,這樣不登,那樣不登,但是一方面由於銷數的增加,一方面由於伯昕先生的手段高明,廣告仍然大大地發達起來,引起上海整個廣告界的震驚。

在上海報界做廣告業務的,往往最初替報館工作,等到發達,總是宣告獨立自辦廣告公司,大發其財。我曾在上海幾家報館裡做過事,親見有幾個廣告界「大亨」,都是這樣出身,因為廣告的「康蜜花」實在是再「甜蜜」不過了,而且廣告界做生意,往往講交情(即對拉廣告者),不注重機關,這也是給個人發財的一個鼓勵,所以廣告做熟了,做得發財了,總是要撇開公家而走上個人藉此發財的道路。但是伯昕先生始終沒有絲毫替他自己打算,始終涓滴歸公,使本店在奠定最初的基礎上得到一個有力的臂助,這在本店的功績,是永遠不朽的。大拉廣告的妙用還不止此,請待下次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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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的廣大聯繫

拉廣告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其效用似乎也很簡單,多拉幾家廣告,好像只是替本店胚胎時期多收入幾個錢就完了。其實不然,因為伯昕先生的作風,即在拉廣告之中,也替本店廣結善緣,替本店創造了無量的同情和友誼!

他完全用服務的精神,為登廣告的人家設計,我從前已經說過,他是具有相當的藝術修養的,獨出心裁替登廣告的人家作義務設計,做得人家看了心滿意足,欽佩之至。不但把它登在我們的刊物上,而且在別處的廣告(登在各日報上的廣告)也用著同樣的底稿,每次總是迫切地期待著我們的設計。因此我們的廣告多一家,便好像多結交一位朋友,他們對於我們的服務精神,都得到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平日固然繼續不斷地登著長期的廣告,遇著要出特號,需要增加廣告的時候,只要伯昕先生夾著一個大皮包,在各處巡迴奔跑一番,便「滿載而歸」。

在那個時候,我們的經濟基礎是異常薄弱的,要請一位同事設計廣告,是絕對不可思議的事情,幸虧有了多才多藝的伯昕先生,簡直「出將入相」,出門可以到處奔走拉廣告,入門可以坐下來製圖繪畫,替各種各類的商家貨物寫有聲有色的說明!他如果只為著自己個人打算,撇開我們這個艱苦的崗位去替自己開個廣告公司,至少他是一個小小的財主了,但是他的滿腔心血都灌溉到本店的經濟基礎上面去;為了集體的文化事業,忘記了他自己的一切要求。但是我們如果放大眼光,為國家民族的文化著想,為一個文化機關培植基礎,比個人成功一個財主,兩相比較,其貢獻於社會乃至人類孰大,卻無須我們解釋而已可瞭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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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錢幹什麼?

要把單張的《生活》周刊改成本子,要有錢;要開展事業,要有錢;要增加同事以分任過忙的工作,也要錢,所以我們天天想賺錢,大拉廣告也是賺錢之一道。

賺錢幹什麼?全是為著事業。我當時和伯昕先生憨頭憨腦地立下一個心愿,就是把所有賺來的錢,統統用到事業上面去。屢次增加篇幅,出特刊,一個錢的價格不加。刊物內容要有精彩,稿費大加特加,最初八毛錢一千字的稿費,後來由一元,二元,三元,四元,五元,六元,七元,八元,乃至十元!(較多的是海外寄來的通訊,因為洋麵包特別貴,非重費難得好稿。)

在當時,全國刊物中所送稿費最大的是推《生活》周刊了。這種種開銷的錢從那裡來的呢?都是我們從營業上賺來的。我們拚命賺錢,拚命用錢,但是賺錢卻堅守著合理正當的途徑,決不賺「不義之財」,例如拉廣告是賺錢之一道,但是登廣告的條件卻非常嚴格,(這在以前已說及)不肯為著老孔(指孔方兄,勿誤會!)而有絲毫的遷就。用錢也不是浪費用,卻是很認真地用到事業上面去。

說到這一點,我們不得不對中華職教社的幾位前輩先生——黃江楊三位先生——致最崇高的敬禮,在民國二十二年以前,生活周刊還未獨立以前,還是附屬於職教社的;當時雖已會計獨立,但在事實上還是歸職教社管理的。職教社是靠捐款辦職業教育的,經濟原不充裕,而且是常在拮据之中,可是他們重視這一部分的事業,從來沒有把我們所賺的錢移作別用,卻聽任我們把所賺的錢完全用到本身事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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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批的老同事

我曾經說過,民國十四年至十八年的四年間,可以說是《生活》周刊社的第一個時期,到民國十八年《生活》周刊由單張改成單本的時候起,可以說是《生活》周刊社的第二個時期的開始,因為從那時起,《生活》周刊的銷數突增至每期十二萬份以上,一切都隨著有了長足的進步。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民國十九年附設了一個「書報代辦部」,嚴長衍同事就是專被請來主持這件事的,因為這方面業務逐漸擴大,人手太不夠了,伯昕先生早就常常說起非添一個同事不可,他在跑廣告及在外面與同業接洽業務的時候,就時常留意相當的人材,不久便把嚴長衍請來了,他對於書業是富有經驗的,我們得到這樣一位同事襄助,真是歡天喜地。

到了民國二十年,寒松同事也來參加我們的事業了。現在大家喜稱他為「老艾」,「老艾」和我們的事業發生關係的緣起,追想起來也是怪有趣的。他原是我們的一位熱心讀者,他在復旦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以讀者的姿態寫一封長信給我:討論當時所感到的關於青年和國事的問題。我看了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材,趕緊復一封信寄到復旦大學去請他面談,可是被郵局退回,說並無此人。他在那封信里怪作劇,署的不是真名卻是何某某(後兩字我記不起來了),我當時以為真名,遇著復旦大學來的朋友就探問何某某,都說不知道。我雖常常想起他,但以為他已不在人間!

我後來把他的那封信略加刪改之後,並略加附語,登在《生活》周刊上。據他後來告訴我說,他有一天在馬路上和幾位朋友正在大兜圈子,偶在報攤上看到,知道我要看他,便飛跑地來看我。看後情形如何,留在下次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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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不起三十元一月的總務主任

我在上次談起寒松是於民國二十年加入我們這一群的。但是這件事卻不很簡單,《生活》周刊在民國十八年由單張改成單本之後,雖已踏上了更向前發展的第二個時期,羽毛似乎較前略豐了,但是仍然是很窘苦的。我們當時雖很想正式請老艾加入,可是經濟力量不夠,還是力不從心。這並不是因為老艾在物質上提出了什麼高的要求,一點沒有,因為他是完全以熱烈的同情心來想加入共同努力的。他當時也只需要三十元一月的生活費就夠了,可是說來慚愧,我們再三考慮,依據當時「總的經濟」,還是無法決定。

於無辦法之中想出一個辦法,我和他商定每期由他替《生活》周刊寫一篇關於青年修養的文章,把稿費湊成三十元左右,同時在辦公室里加一張辦公桌,請他來辦公!這似乎太難為了他,但是他並不計較,很誠懇地替我們努力。他原號滌塵,在第一篇文章上叫我替他取個筆名,我就隨意代取寒松兩個字,這就是寒松之由來。他又很虛心,有時我覺得他的文章需要重寫,他就重寫,三寫他就三寫!以這樣菲薄的待遇,在工作上又這樣苛求,而老艾總是誠誠懇懇地幫助我們,這真不愧是一顆「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的「寒松」了!

我們當時本想請他擔任在我們算是破天荒的總務主任(以前沒有),但是月送三十隻大洋,還要以稿費補充,還要說什麼主任不主任,實在說不出口,所以並沒有對他說出什麼名義,他也不知道什麼名義,只是熱心幫我們工作就是了。我還記得我們寥寥幾個人擠在一個小小房間里開什麼「業務會議」,圍坐在一個極小圓桌的周圍,真做到了「促膝」的程度,在這裡面你也可以看到兩目炯炯光著頭的老艾,一腔熱誠在他怪慢的一字一句都下著重音的話語里表現出來。

…………

21

長足的發展

我於民國二十二年六月間出國,但是本店在我出國後,由於諸位同事的努力,在我出國後的第二年間,不但不衰落,而且有著長足的發展。伯昕先生的辛勤支撐,勞怨不辭;諸同事的同心協力,積極工作,愈之先生的熱心贊助,策劃周詳,以及雲程仲實諸先生的加入共同努力,為本店發展史上造成最燦爛的一頁。

試舉其犖犖大端: (一) 雜誌種類大增,有《文學》,《世界知識》,《婦女生活》,《太白》,《譯文》,《生活教育》等等,都是風行一時,萬人爭誦,雜誌訂戶亦隨著突飛猛進。(二) 本版書大增加,我們最初是以經售外版書為大宗,這時自己也有了編印本版書的計劃。(三) 郵購戶大增。(四) 創製全國出版物聯合廣告,首創十大銀行免費匯款,以便讀者訂購書報。(五) 同事人數由二十人左右突增至六七十人。(六) 租賃四馬路店址,並在該屋三樓之上自建四樓。

《生活》周刊雖因文字獲罪而停辦,但由杜重遠先生接下去創辦《新生》周刊,由寒松先生相助,內容精彩,風行海內外,成為一支銳不可當的生力軍。中間雖因文字觸怒了日本強盜,不幸夭折,但是由此更暴露了日寇對中國的橫蠻,引起了全中國的愛國同胞的憤慨,引起了全世界同情中國人士的正義感,實為我國後來神聖抗戰奠下了一塊基石。

我於民國二十四年八月間回國,我下船後第一件事是眼眶裡含著熱淚奔往獄裡去慰問杜先生,隨後跑到四馬路本店裡,和每一位同事親切的握手,出國時只有十幾位同事,回國時竟看到六七十位同事,握手就握了不少時候!我在那短短的半天里,真是悲喜交集!

1937年在獄中閱讀寫作的韜奮

22

驚風駭浪中邁進

我回國後,又請到文壇大將金仲華先生加入本店,是本店的一大幸事。但此時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暴行,已日逼日緊,全國的愛國怒潮正在日趨澎湃之中。這是當時整個中國的危殆局勢,但是在本店的小範圍內也有一件萬分焦慮的事,就是伯昕先生因勞苦過度,肺病甚危,我奔到他家裡去看他的時候,他已不能行動,上氣不接下氣的激烈地喘著,那真是不得了!

他在這樣危殆的情況中,還念念不忘店事,還不肯拋棄一切去養病。我極力勸他暫時往莫干山靜養,他堅持不肯。我想除了強制執行外,沒有其他辦法,特請張銘寶先生(雪嶺同事的老兄,原在交通印製所任事,此時在兩路局任事,也是本店的一位熱心老友)代為布置一切,第二日把伯昕先生「押解」上山!強迫養到年底,他居然完全恢復了健康。這個小波瀾總算安穩渡過了。

但是大波瀾卻在繼續增高中。為著推進救國運動,在這時期,我們辦了每期銷數量多時達二十萬份的《大眾生活》,承辦了促成全國團結一致對外的《生活日報》。二十六年「八一三」神聖抗戰爆發,本店為著努力抗戰文化起見,許多同事不得不分配到內地各重要據點去工作。我們因限於資金,各位同事只是以數百元作為一個新據點的開辦費,號稱經理,實同士兵,在沒有旅館可住的地方,初到時往往即在碼頭上露宿一宵!有一次有位「經理」因船擠被擠下水,幸而得救。

《大眾生活》

這種苦楚的生涯,只有我們同人自己知道的。即在上海將分散到內地去的時候,計劃已定,而盤費無著。(一時沒有現款)還是臨時靠伯昕先生設法做了一筆紙生意,出於意外地賺了三千塊錢,才把這個難題勉強解決。我們這樣艱苦創造的事業,還有人疑心我們的「經濟來源」,冤乎不冤!

如有天理,本店是應該永久存在的,本店史話當然非目前所能終了,但是抗戰開始以後的情形,為時較近,知道的多,不必就說,至於將來永續不斷的店史,卻有待於可畏的後生,區區談到這裡,要同諸君告別了。

二十九,四,十七晚,十時。

文章選自《生活與我》

鄒韜奮著;聶震寧選編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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