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國營澡堂

國營澡堂

文/馬德

圖/網路

進城上學沒幾天，同桌就跟我說，走，咱們去洗洗澡吧。

在鄉下池塘里光著屁股泡了那麼多年，才知道，原來，城裡人的氣質是要從澡堂子開始的。我說，去就去，也不是沒洗過。他騎著自行車帶著我，一直走啊走，在縣城最東邊的造紙廠停了下來。我還在自行車上東張西望呢，他的一條腿往地上一支，悶聲來一句，到了。我一抬頭，果然，兩扇玻璃門的上面，有一塊木頭牌匾，上寫四個字：國營澡堂。

這就到了啊？相比村裡池塘的波瀾壯闊，我不禁有些灰心喪氣。然而，接下來的事情才叫人心驚膽戰。進去之後，我發現，好多人，比我年長的，甚至更年長的，毫無顧忌地就在我面前脫了衣服，而且還晃著身子肆無忌憚地穿行。我嚇得想哭，說不洗了，不洗了。同桌有些懊惱，說，看你這點出息。

——畢竟是鄉下人的膽量。那一年，是1986年，秋高氣爽。我從澡堂子里，倉皇逃竄。

說得準確些，其實那是造紙廠單位的澡堂子。然而，全縣就這麼一家澡堂子，於是就屬於全縣人民了。當官的，平頭老百姓，男的，女的，都得在這一個澡堂子里洗。當然了，男的女的是要分開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造紙廠上班，據說，他可以隨便在澡堂子洗澡。而且，更讓人羨慕的是，他還看見過縣長洗澡。看見是什麼意思呢？我們沒敢多問。只是覺得，這個親戚都可以跟縣長平起平坐了。

後來，我就投靠了城裡人。因為，終於敢在國營澡堂洗澡了。推開玻璃門進去，先在一個窗口買了澡票，然後，拿著澡票到另一個窗口憑票換一雙拖鞋、一塊毛巾以及一把帶鑰匙的小鎖。順著短廊，走到一間屋子，屋子裡有好多類似火車硬卧的小床，床頭有一個柜子，脫了的衣服可以放進去，然後上鎖。鑰匙呢，就套在自己的胳臂上。當然了，還得說說這個後來，後來我就跟小時候在村裡的池塘面前一樣勇敢了，「嘩啦」一下，就把褲子拉到底。心裡想，管他呢。

每一個赤裸的人，看起來是那麼的平等。

裡間的另一個屋子，才是真正洗澡的地方。有兩個澡池子，冒著熱氣。靠牆的地方，是一溜管子，每根管子上，都有一個淋浴頭。每次去，池子里都會泡著好多人，有身子白而肥碩的，有黑瘦且肋條暴露的，有燙得齜牙咧嘴的，有舒服得淺唱低吟的。也有的一腳剛踏進澡池子，隨後半個身體沒進去，一下子幸福到呻吟的。若干年後，我看趙本山的徒弟劉小光在某小品中，演一個試探著進入澡池子人，真是演到了極致。因為，那種燙到熨帖深入骨髓的感受，是會讓人眯著眼呻吟的。那時候，也沒有誰嫌對方臟。說實話，那個年代，還真沒幾個臟人，身體雖然有些泥塵，但靈魂大抵都還是對得起這一池子水的。

有上點檔次的，還要帶著香皂去。於是，滿池子里會膩膩地漂一層香皂沫。當然了，也有因為香皂沫的光滑，直接摔進池子里的。我就親見一個人摔了下去，他見別人笑他，又連續在池子里扎了幾個猛子，學了幾個狗刨，撲騰起的水花濺得牆上地下，到處都是。這個地方還有個好處，即無需遮羞。更多的時候，屋子裡都瀰漫著迷濛的水汽，彼此只能看到對方個大概——原本就不用設防，這下就更無所顧忌了。

水汽大都從屋頂的氣窗散走了。就因為這氣窗，澡堂曾經關閉了很長一段時間。據傳說，關閉的原因，是因為有流氓趴在女的那邊的氣窗往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如此傷風敗俗之事，這還了得。立刻便有人打聽到，說公安局逮了好幾個小流氓。又有人說，根本沒有什麼流氓，大家都是在捕風捉影。總之，討論這件事似乎比洗澡本身更有意義。澡堂子關了那麼長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覺得渾身痒痒難受。也許，沒有坊間傳說和新聞的日子，才更讓人彆扭吧。

後來，縣招待所有了浴室，據說還比較高級。再後來，有私人家開了公共浴室，據說可以洗單間。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國營澡堂悄悄地關了張。那兩扇玻璃門，一直用一條自行車的鏈鎖鎖著。沒有人再理會門上還有一塊牌匾，匾上還有四個遒勁有力的字。

造紙廠因為污染垮了。廠房一直坍圮在那裡，沒人收拾。澡堂門上的那把鎖，鏽蝕得僅剩了幾個鐵環。沒有人想去裡邊看看轉轉的意思，經過我們生命的好多東西，就這樣，說忘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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