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凝視生命中的喜悅時，記得它們也在凝視著你

九年前的生日前夕，我平生第一次因為一點意外受傷而休假療養。

在度過了最初的擔憂之後，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裡竟然是潛伏著一絲從平日里的緊張忙碌忽然逃離出來的前所未有的輕鬆感，甚至可以說是小確幸小竊喜——終於可以在那樣的午後，沒有工作，只是沉浸在無任何功利性目的的讀書中，沉浸在被別人照顧的惰性里——而且是以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不容置疑的理由。

還記得在當時所住的單人間，有著草綠色的牆裙，床頭的那一摞書中，有易中天、李零、王博談國學名著的書，也有梁實秋、林語堂、余秋雨等等的散文，有羅曼.羅蘭、夏綠蒂.勃朗特的小說，還有一卷有著素描插畫的裝幀古雅的《詩經》。

生性樂觀的我，很快便沉浸在經典的閱讀里，發現著我的新發現，感悟著我的新感悟，填充著從前的閱讀空白，開闊著我的新思維。

拿著香味熒光的彩筆，看到精彩的語句就划下來。研究著名作家的閱讀寫作習慣、嗜好、生活情趣。充分發揚批判讀書的傳統，拿來黑色簽字不惜在新書上大筆一揮，為劉心武太不講究的隨筆標題改題目，自感比他的原標題專業多啦！

這其中，有休養生息的意思，也有苦中作樂的意圖，更有砥礪心智的意味。

是的，如果沒有那段被迫休養中大把大把其實不得已的空閑寂寞時光，我又怎麼會有那麼平和優遊的心境，去品讀詩經、梁實秋、林語堂，去看劉心武並不講究的隨筆集，聽他散漫得近乎有些絮叨的白描眾多老作家，談起書中的種種茶與種種酒，從《紅樓夢》和《金瓶梅》中品咂出茶之釅、酒之醇的萬千滋味與調烹技法呢？

曾經有句揶揄那種「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的詩：夢裡走了很多路，醒來卻依然躺在床上。

可是，在休養的日子裡，我卻覺得，這未嘗不是一種收穫。彼時在小房間里或坐或卧的我，不時將沉思的目光投向窗外依舊燦爛的陽光、天上變幻的流雲和夏夜裡如璧的明月——畢竟，還是有夢的，畢竟，我還能進行我一直都喜愛、如今更加熱愛的閱讀之旅。

在那樣的時刻，在無數次凝視著日影西斜、霞光映窗、樹影婆娑和雲影天光、曉風殘月的時候，許多往事慢慢在記憶的史海里鉤沉，許多片段慢慢地拼貼、剪輯和重新組合，我甚至想起了張海迪、史鐵生、周國平……

當你的身體可以無限制選擇它的活動場所的時候，也就是說當你的身體享受充分自由的時候，你的精神也許是混沌的塵封的有些麻木的甚至尚未啟動的；而當你有時被迫局限在一個小場所里，你的思想反倒插上了翅膀，你的心靈成了一塊知與思的海綿，用貪婪的汲取和吸收來拚命填充自己豐富自己的見聞，啟迪自己的心智——

據說蒙田就曾經把病人、閑人和旅人的身份三位一體地結合得非常之好。他一路風塵僕僕、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奔向詩和遠方的旅途中，一邊嘗盡了各種治療方案應對他的腎結石。自然之旅以及那本義大利隨筆的寫作之旅，其實都是他為了暫且淡忘身體病痛的特殊的精神療法，是他的治癒系、他的藥物。蒙田說：身體和心智的結合才構成了健康。

相比起蒙田，普魯思特就悲催得多，這位自幼體弱多病又富有才華的富二代，只能躺在病榻上，很少女心地陷入撒嬌的回憶，寫著他長長的書稿《追憶似水年華》。他的作品中有個金句：被愛的對象既是病又是葯，這種葯使得疾病加劇或緩解。而我們發現，寫作於他，何嘗不是這樣的一種不治之症同時又是一劑強效之葯呢？

與上述的西方作家相比，史鐵生的《病隙筆記》，就要精神健朗、內心強大得多。在經歷過殘疾與病痛之後，史鐵生在書里徹悟到：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他的這些感悟，不啻為苦難的暗夜裡開出明麗的大愛的精神花朵。

有時候生病，就當是找一個放慢腳步的理由，以休假的名義，從平日里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暫時解脫出來，嘗試著學習偷閑，「偷得浮生半日閑」，把平日里你以為必須由你來做的事情暫且地屏蔽、擱置——未嘗不是一種頤養，一種休憩，一種詩意的棲居，一種慢生活，一種植物化的生存，一種並非總為人先的道家哲學，一種韜光隱晦的以退為進的生命智慧。

這個世界對於無明者而言充滿痛苦，而對於智者卻是祝福和喜樂。這個世界對於盲人是黑夜，而對於眼明心亮者卻是陽光明媚——只要你具有足夠的智性修鍊和生命深度！

據說印度流傳著一條至理雋語：沒有此岸與彼岸，一條河的兩岸，在其深處，原本就是相連的。

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那麼同理：當你凝視高山時，高山也在凝視你。

當你凝視山川河流、世間萬象時，山川河流、世間萬象也在凝視你。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