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父親談論起自己的女兒

多少人說往事如煙，但也總有人將回憶釀酒，在漫長的時光里醉了無數遍。

01

每年無論多忙，都會抽出時間來幾次大理，總覺得這裡對我而言有著特別的意義，認識的那群朋友，喜歡的那片風景，讓這座原本陌生的城市，也就此好像與我有了交集。天的藍與洱海的藍，令我時常懷念這裡的遼闊。於是我一次又一次想念，也一次又一次回來。

上一次我在這裡認識老程，是開民宿的朋友帶我去他的餐館吃飯，介紹我們認識。朋友說：「老程這樣的人啊，不討好任何遊客，所以明明飯菜好吃得要死，卻在網上怎麼都紅不起來。可只要你誤打誤撞來吃過一次，就絕對會想推薦給別人！」

飯館裝修得很一般，可第一道菜端上來的時候，我們就吃得停不下口。

那天好像水管有點問題，老程就自己忙裡忙外，弄得差不多了，才搬了把椅子坐下來，把酒倒上。

他50多歲，在大理開了兩家飯館，看上去黑黑壯壯的模樣，手指和牙齒都被煙熏得發黃。話很少，只在朋友們調侃他今年生意越來越好、估計賺了不少錢的時候擺擺手說：「我一個粗人，哪有你們有腦筋，現在早就是你們的天下啦！」

他舉著酒杯和我喝酒，說早就聽說過我們了，下次要請我給他閨女和外孫女拍照。聊起她們，老程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02

老程說，他女兒在昆明上班，在很好的公司里做人力資源，過年過節就來大理陪他，特別孝順。

說這話的時候，他那副驕傲的神情，就像個小學生取得了好成績一樣自豪。

他說女兒最愛吃他做的熏肉熏魚，他每個月也都會帶一些過去給她。老程掏出手機，給我看他們之前拍的全家福，照片里，女兒和女婿站在一旁，抱著小外孫女，老程穿了個照相館租來的西服，坐得僵僵的，可臉上的表情全是幸福。

他感嘆道：「孩子都大了，我也總算放心了。我啊，現在就想多賺點錢，讓他們無後顧之憂，反正我也沒啥大文化，就守著這兒挺好。」

我陪他喝了一杯酒，這時，飯館裡來了熟客，他跑去招呼。其實我聽朋友說過，老程的妻子在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那時女兒只有六歲，剛上小學。這個活得無比粗糙的大男人，把內心裡所有的溫柔都留給了女兒。他拼了命地工作、賺錢，然後儘可能地給女兒最好的生活條件。

朋友說老程沒少賺錢，但都沒花在自己身上。他說他要存著，以後供外孫女出國讀書，他自己一輩子沒文化，就想著一定要讓孩子們過好日子才行。

但其實，他是懷著對妻子的想念，才留在這裡哪兒都不去的。這些年也有人想撮合他再婚，他卻怎麼都不肯，說多了，竟還跟朋友翻臉，於是再也沒人提這事了。

誰都知道，老程錢包里放了一張妻子的照片，他說：「她生前最愛管錢，讓她走了以後也守著我的錢，她會覺得安心。」

有些人深藏內心的柔軟，是因為他不得不為這柔軟包裹上一層堅硬的外殼，才能用堅強而勇敢、無所畏懼的方法，守護他最珍貴的寶物。

女兒在大理上學時，曾經放學時有幾個小青年堵在路口，向她吹口哨，還語言上調戲了幾句，老程知道後氣得拎起棍子就要去打架，嚷著要打斷他們的腿。

生意不好的時候，他每天都在飯館忙事情，回家時女兒早就睡了，但再晚他都會準備好第二天中午女兒的盒飯，記得她喜歡的口味，記得葷素搭配。

老程對朋友仗義，有一年朋友店裡有小混混鬧事，他跑去替人打架，結果受了重傷，他就打電話跟女兒說自己去外地辦點事，卻依舊每天讓飯館的員工替他準備好盒飯，給女兒送去。

03

酒過三巡，老程拿起店員的手機，打開淘寶，跑來問我：「你能不能幫我在網上選一個適合我閨女的項鏈？我不知道怎麼搜，她過生日，我想買個禮物，但又不知道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喜歡什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著，笑容里有種罕見的靦腆。我幫他找了個牌子，幫他選了下，然後他特別高興，喊店員幫他拍下來。他拿起酒杯跟我喝酒，說道：「還是你們有眼光，我這種粗人，真是一點都不懂這些。」

和老程這樣的人，倘若聊愛情、聊溫暖，總顯得那麼不搭調。倘若不知道他的故事，只看到他本人，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就是一個普通而無趣的老男人。可是在他每一次談及女兒、外孫女的時候，他身上都閃著光。

在那次飯局上，老程接了女兒的一個電話。好像是女兒跟他確認生日那天他到昆明的時間。中途問他是不是在喝酒，他一臉做錯事的小孩般認錯的神態說：「好好好……我知道，我不多喝。這都幾點了？你怎麼還不睡覺。」然後掛了電話，他拿起酒杯，想了想，就又放下了。

這樣的老程，在那個五大三粗的外表下，顯得有些可愛。離開飯館時，我回頭看了看這間亮著燈的小房子。這些年，老程曾有過多少不為人知的孤獨和心酸，但他都用男人的姿態扛了過來。可多少人說往事如煙，但也總有人將回憶釀酒，在漫長的時光里醉了無數遍。

大理的星空很亮，只希望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能溫暖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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