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書：動物莊園中的辛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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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的陰霾，不僅飄在人類的上空，也飄在所有物種的上空。蟲子、老鼠、各種血統不純的動物在二戰中並未能置身事外。戰前，華沙動物園是激勵藝術家創作的源泉，幼小的山貓、小獾、小象......他們是動物園長一家的直系親屬，同吃同喝同上廁所，這一切被一場戰爭打破。

動物園中的辛德勒

Yuda

「在已經有《辛德勒的名單》這樣的二戰經典文學作品，還值得再做這本書嗎？」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曾向我坦言，做這本書時候的猶豫。

然而對於作為讀者的我來說，卻好奇於，擁抱和平多時的我們，為何需要一本又一本的關於戰爭的書籍？

《動物園長的夫人》封面

翻開這本手感輕盈的書，在其中我已經找到答案。這本書中體現的納粹主義，已經不僅僅停留在我們熟知的針對猶太人進行迫害的層面。

「我仔細研究了納粹主義，發現他們不但意在控制世界、控制意識形態，而且試圖改變全球的生態系統，他們的做法是滅絕某些國家的原生植物和動物（包括人類）。」作者在這本書的開頭這樣總結。

例如書中曾透露，納粹分子，與主人公夫婦同樣是動物學家的德國人赫克兄弟，一直在追求一個目標——「復活」三個已經滅絕的血統純粹的物種：新石器時代的歐洲野馬、歐洲原牛、歐洲野牛。他們相信，選取接近滅絕動物的品種進行配種，最後也許經過六次到八次交配，就會讓歐洲野馬、歐洲原牛漫步在森林中。戰爭為懷揣這樣夢想的人提供了巨大機遇，他們可以趁此洗劫東歐動物園和荒野，選取最優品種進行繁殖。

歐洲原牛

「我們這種生命體，說是人便是人，說是動物，也是動物。」這是我在幾年前，讀過的一本名為《人扮動物園》中的話。動物園在各個時期都是一個複雜而又凝聚性極強的特殊空間。在戰前，動物院長夫人安托尼娜，從園中善用人類痰盂上廁所的小獾身上看到希望，在人畜共生中找尋人類失落的靈性；而戰後，大批動物被摧毀，或運到德國參與「配種」，或「流亡」——河馬、蜥蜴、老虎、獅子在街頭遊盪，彷彿一幅末世畫卷；此時的園長夫婦，則利用華沙動物園這座天然的掩體，營救隔都無辜的猶太人，開辦大學講述知識，在夾縫中戰鬥與生存。

這一切的荒謬、聞所未聞、勇敢與智慧，都未曾過去百年。

▍本文節選自《動物園長的夫人》。

動物園長的夫人

黛安娜·阿克曼

他們的另一位「鄰人」，也像西蒙·特南鮑姆和夏皮拉拉比一樣拒絕了他們的逃亡建議，選擇留守隔都。他就是小兒科醫師亨里克·格爾特希密特（筆名雅奴斯·科奇亞克），出版有多部自傳體小說和面向家長與教師的專著，例如《如何愛孩子》《尊重孩子》等。令他的一幫朋友、信徒、學生驚訝的是，一九一二年，科奇亞克放棄了他的文學與醫學生涯，創辦了一家新型的孤兒院，收容七至十四歲的孩子，地址在克洛西馬爾納街 92 號。

一九四〇年，猶太人被迫遷入隔都，孤兒院搬進了一家廢棄的商人俱樂部中，地址就在這個「不幸者之區」內——科奇亞克在日記中曾如此稱呼隔都。他的日記寫在藍顏色的捲煙紙上。日記本中既有孤兒院的諸多日常細節，也有不少詩性的想像、哲學的沉思、靈魂的探索。這些日記就是一個聖骨匣，見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類困境，揭示了「在最黑暗的人類歷史時期之一」——納粹時期，「一個有靈魂有道德的男子如何竭力保護無辜的孩子們免遭成人世界的暴虐」。據傳他在與成人打交道時非常害羞，舉止笨拙，卻和他的孤兒們一起創立了一個理想的民主「政體」。孤兒們稱呼他為「潘神醫生」。

華沙的猶太隔都

在那個「 政體」中，言語詼諧、想像豐富、習慣於自嘲式幽默的科奇亞克，致力於構建一個有自己的議會、報紙、法庭系統的「兒童共和國」。孩子們一旦起了衝突，他們不會揮拳相向，而是高叫：「我會起訴你！」共和國的法庭每周六上午開庭判案，法官由本周未受到起訴的五位孩子擔任。所有的判決都必須依據科奇亞克的「法典」，其中前一百條法律都在闡述仁恕之道。他曾向一位朋友坦承：「學校把我培養成了醫生，機緣讓我當了教師，激情驅使我干起了寫作，因為情勢所需，我又成了心理學家。」

夜裡，科奇亞克躺在醫務室的簡易床上（床下藏著殘餘的黑麵包和伏特加），會逃往他自己的秘密星球——若，在那裡他有一個虛構的天文學家朋友——慈。慈已經發明建造了一台可以將陽光轉化為道德和精神力量的機器。慈用它向整個宇宙吹送和平之氣，發現這個「和平大法」雖然在整個寰宇中無往而不勝，卻單單在「那個躁動不安的光點——叫作『地球』的行星」——上屢屢受挫。他們爭論是否要讓慈毀滅血腥、好戰的地球，「潘神醫生」懇求他為了地球上的青少年，寬恕這個行星。

科奇亞克在這些藍色的頁面上記錄了他各種各樣的感受、想像和匪夷所思的念頭，卻從不記載隔都內發生的邪惡事件，例如，對於以死亡營為目標的「大遣送」，他隻字未提。大遣送開始於七月二十二日，正是他六十四歲的生日那天。他沒寫那天隔都內的喧鬧和混亂，只寫到「一個奇異的大月亮」，映照著這個「不幸和瘋狂的角落」。

從照片上看，那時的科奇亞克，鬍子已經灰白，熾熱的黑眼睛下眼袋腫脹。他忍受著各種病痛，「粘連、疼痛、撕裂、舊傷」，卻謝絕了雅利安一側許多追隨者的幫助。他不願逃亡，不願把孩子們拋在身後。他在日記中寫道，聽到挨餓、痛苦的孩子們把他們自己比作「療養院里的老傢伙」，他笑得一臉皺紋。他必須引導他們超越痛苦，於是鼓勵他們正確地祈禱，他教導的祈禱詞中有這樣一段：「感謝你，仁慈的主，感謝你妙法無邊，讓花有香，螢火蟲有光，讓星星們在空中閃耀。」他身體力行地教育他們幹活時用心投入，對碗碟盤匙輕拿輕放，因為用心和細緻的態度，就是撫慰心靈的藥膏。

科奇亞克發明了不少遊戲，有些簡單得讓人覺得很傻，有些「門檻」很高，玩得「較深」。一天，他決定給孩子們排戲，靈感來自他對東方宗教的喜愛，戲名叫《郵局》，作者是印度的泰戈爾。回頭去看，我們能感受這次演出強大的象徵意義。戲開演於七月十八日，距離這些孩子們被送往特雷布林卡死亡營只有三周時間。戲中有一個因病卧床的小孩，叫阿馬爾，幽閉的孤獨讓他身陷恐懼，於是他夢想著飛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那裡的國王有個醫生可以治好他的病。戲劇接近尾聲時，這位御醫出現了，治好了他的病，推開了房間的門和窗，阿馬爾於是看到了一個璀璨的星空。科奇亞克說，他之所以選擇這部戲，就是要幫助這些身困陷阱中恐懼憂慮的孩子們平靜地接受死亡。

遣送日（一九四二年八月六日）到來了，預感到災變和恐懼的科奇亞克與孩子們一起登上了開往特雷布林卡的火車。因為，他說，他知道他的在場能讓孩子們平靜——「你不會把一個生病的孩子獨自留在黑夜中。在這樣一個時刻你也不能離開孩子們。」拍攝於轉運廣場上的一張照片中，他穿著軍靴，沒戴帽子，與幾個孩子手挽手邁步走著，後面跟著其他一百九十二名孤兒和孤兒院職工，四人一排，旁邊有德國兵押送。科奇亞克和孩子們上了幾節紅色車廂，比雞舍大不了多少，每節通常可以塞進七十五名站立的成人，孩子們在裡面應該還是覺得比較寬敞的。約書亞·佩爾勒在《華沙隔都的毀滅》一書中記載了他親眼目睹的一幕：「奇蹟：兩百名純潔的靈魂，面對死亡在劫難逃，卻沒有哭泣。沒有一個人逃跑。沒有一個人企圖躲藏。他們像受傷的燕子，緊緊依偎著他們的老師和朋友、父親和兄長——雅奴斯·科奇亞克。」

一九七一年，蘇聯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個新發現的小行星：編號 2163，名字科奇亞克。但也許，他們應該將這顆星星命名為「若」，那顆他夢想中的行星。波蘭人宣布科奇亞克為波蘭的殉道聖徒，以色列人敬他為「三十六義士」之一。因為這三十六名義士的純潔靈魂，世界的獲救才得以可能。在猶太人的古老傳說中，正是這些少數人，通過他們的善心與善行，使得這個過於邪惡的世界避免了毀滅。只因他們的緣故，全人類才獲得了赦免。傳說中還說，他們都是普通人，並非白璧無瑕，也並不神通廣大，而且其中多數人一輩子籍籍無名，但他們選擇了讓善永恆，即使身處地獄。

《動物園長的夫人》

[美] 黛安娜·阿克曼 著

重慶大學出版社

20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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