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生不死到自我毀滅

20世紀80年代，威廉· 吉布森的一本《神經浪遊者》開啟了科幻小說的全新時代——賽博朋克（cyberpunk）。人們開始思考在計算機盛行的未來，網路和人工智慧陰影籠罩下的人類個體，生活的真實感和對自我的認知是否還會存在。1989年，滿腦子都是天馬行空的27歲漫畫家士郎正宗，受賽博朋克思想影響，在《周刊少年雜誌》開始了《攻殼機動隊》連載，儘管專業術語頻出、主題晦澀，但作品憑藉對人與機器關係的冷靜廣闊思考，當之無愧地成為科幻動漫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而在今年，熱衷翻拍真人電影的好萊塢將草薙素子的故事搬上了大熒幕，女神斯嘉麗·約翰遜身著肉色緊身光學迷彩從大樓頂端縱身躍下的經典鏡頭，不知又俘獲了多少宅男回去惡補原作。

在《攻殼機動隊》的故事裡，每個人都有Ghost（相當於用生物醫療技術和電腦網路再造人體的各種義體和神經），其中承載了個體意識，包括了過去的記憶、現在的價值觀與未來的慾望等等。當大腦的一切訊息，都變成了電子訊號，可以連接網路被儲存下載，這是否意味著，個體的再生等於個體的複製？當永生的你被重啟後，是否還是原來的你？你能否信任自己的治療師？

過去，死亡是一個永恆的哲學命題，而如今，它正在變成一個技術問題。

於是我們看到近乎永生的素子，卻喜歡在黑暗中探求死亡的邊緣，在恐懼里觸碰自己的靈魂，不斷的體驗重生的感覺。過去，死亡是一個永恆的哲學命題，而如今，它正在變成一個技術問題。是什麼帶來了死亡？如果是疾病，我們就攻克它，如果是器官衰竭，我們就換掉它。醫療正在從過去的救死扶傷向未來的延長人類壽命努力。

科技正在為我們端上一盤盤唐僧肉。

從智人登頂神人

1818年，英國詩人雪萊的妻子瑪麗·雪萊創作世界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時，啟發了後世對研製「人造人」的無窮好奇。2010年，比利時人亨利·馬克拉姆宣布，他的團隊將在2018年時創造出全球第一個由硅、金和銅製成的「人工心智」。2012年3月在莫斯科舉行的「全球未來2045年國際會議」上，由俄羅斯媒體大亨德米特里·伊茨科夫提出的「阿凡達計劃」，寄望將人類思維移植進全息身體中，以實現長生不老。2013年，一批美國工程師利用人造器官、肢體和其它身體組織，成功組裝出會呼吸、說話和走路的逼真生化電子人。

正如尼采所說：所有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強大。時至今日，人類已經超越了地球之上的其他生物，高居生物鏈的頂端，揮舞著科技的武器呼風喚雨。在《未來簡史》一書中，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滿懷信心地認為：我們不再需要祈求某位神明或聖人來解救人類，而是已經相當了解怎樣預防饑荒、瘟疫和戰爭，而且通常都能成功。在科技力量的推動下，極有可能實現長生不死、幸福快樂以及化身為神。

對於人類死亡的原因，尤瓦爾·赫拉利認為只有一個，那就是人體運行出了點技術問題，比如心臟不跳、大動脈被脂肪堵住、癌細胞在肝臟里擴散等等。只要是技術問題，就會有技術上的解決方案。即便暫時找不到，但總有一天能夠達成。因此，長生不死也並非天方夜譚。如果有人對此表示懷疑，那麼其表現很可能就像尼安德特人不懂得納斯達克指數一樣。

人類歡愉的感覺來自於體內分泌的多巴胺而產生的獎勵機制，2000年瑞典科學家阿爾維德·卡爾森因為發現了多巴胺在腦內傳播信息的作用而獲得諾貝爾醫學獎。

至於幸福快樂，尤瓦爾·赫拉利則認為這只是我們生化系統的營銷伎倆。只要是有利於生存和繁衍的行為，生化系統就會用愉悅的感覺來回應。如果我們掌握了生化系統，那就掌握了確保長久心滿意足的方法。雖然這將改變生命最基本的模式，但也絕非不可能，生物化學、基因工程等試驗已經取得了初步進展。

如果人類戰勝了死亡，那麼人類就將走向神的地位。長生不老的軀體、呼風喚雨的技術，身處極樂世界沒有痛苦，能夠隨心所欲地打造各種系統，這已經與神祗無二。到目前為止，要增加人的力量，主要還是依靠改進外部工具。但是在未來，則可能會著重於改進人的身心，或直接將人與工具結合起來。

主要有三條路徑：生物工程、半機械人工程、非有機生物工程。生物工程是指人類在現有的有機身體結構下充分挖掘潛能；半機械人工程是指結合各種非有機設備，保留有機大腦作為核心；非有機生物工程是指智能軟體代替神經網路，無機生命代替有機生命。我們並不知道眼前的路會將人類引向何方，也不知道未來的「神人」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我們知道，生物工程和半機械人工程都有著人類的重要要素存在，比如心靈、意志等等。但是，無機生命的產生卻是顛覆性的。一旦科技讓我們能夠重新打造人類的心靈，那麼智人將從地球上消失，人類歷史便宣告終結。

一切皆是演算法

同樣是由斯嘉麗·約翰遜主演，2014年呂克·貝松指導的科幻電影《超體》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關於永生不死可能性的探討：肉身消糜，意識永存，與網路系統中的一切數據資料同化。儘管全程開掛的女主角露西最後化身一枚U盤的結局令人啼笑皆非，但在可見的未來，人類僅靠後頸部數據插栓來高速汲取知識的那天或許也並非遙不可及。就像是《黑客帝國》，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感官體驗可以互相轉換，直接插上USB就能實現數據輸送。

在國際上，腦科學已成為一個科技競爭的制高點。復旦大學腦科學研究院院長馬蘭告訴記者，早在2013年，美歐等發達國家就啟動了各自的大腦研究計劃。在中國科學家的持續努力下，名為「腦科學與類腦研究」的中國腦計劃已被列入「科技創新2030重大項目」，目前處在實施方案的編製過程中。

互聯網的大佬們也已經躍躍欲試。

SpaceX和特斯拉的CEO、現實版「鋼鐵俠」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已經正式啟動了他的腦機介面（BCI）新公司——Neuralink。這家公司致力於提升記憶並且允許計算機設備直接與人腦交互，最終希望可以幫助人類與軟體結合，跟上人工智慧發展的腳步。馬斯克在迪拜接受採訪中談到，「要不了多久，我認為我們很可能會看到生物智能和機器智能更近緊密的融合。這種融合關鍵在於帶寬，也就是輸出的速度，你的大腦和數字化的你自己連接的速度。」

馬斯克的靈感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科幻小說家伊恩·班克斯（Iain M. Banks）提出的「神經織網」概念：將一個非常精細的人造神經組織植入到人類大腦中作為無線腦機介面，根據指令需要釋放特定的化學物質。類似想法在醫學領域已初見雛形，電極陣列和其他植入物已經被用於改善帕金森，癲癇以及其他神經退化性疾病。

Facebook也在今年的F8大會上披露了他們在腦機介面領域進行秘密布局的部分信息。前DARPA執行官、Facebook神秘8號大樓現任主管雷吉納·杜根（Regina Dugan）表示，大腦每秒產生大約1TB的數據，然而通過語音只能以每秒100位元組的速度向他人發送信息。藉助Facebook正在研發的腦機介面技術，將來人們與其他人溝通將無需說話，僅通過思考就能傳達指令，不受時間或距離的束縛，最終將互聯網的數字世界、物質世界與人類思想相結合。

自2014年盛大轉型為全球投資控股集團後，對腦科學的探索佔據了陳天橋60%-70%的時間。去年12月初，陳天橋宣布成立10億美元的基金支持腦科學研究，首批向美國的加州理工學院捐款1.15億美元。同時盛大正在和復旦大學洽談，計劃在矽谷建設中國高校的海外腦科學研究基地，就近招募世界頂級的科學家尤其是華人科學家開展研究。

一直以來，大多數人都覺得，人類的特殊之處在於靈魂和心靈以及存在的意義。人類之所以能統治世界，是因為人比其他動物高出一等，因為人有自我的意識，而其他動物沒有。這個觀念成為人類沾沾自喜的優勢，他們覺得人類統治地球是理所應當。但是解剖學找遍了人體器官各個角落，也沒有找到不同於其他動物的所謂「靈魂」；心靈存在於神經網路之中，不論是過往的記憶還是新的外部刺激，都只是一些電信號和化學反應而已，而並非虛無縹緲的東西；所謂的自由選擇，也不過是基因密碼的預設罷了。

按照這種推理，所有的生物都是演算法，而生命則是在進行數據處理。在龐大數據的支撐下，無意識但具備高智能的演算法，則可能很快比我們更了解我們自己。只要有了更好的演算法和數據，人類這種生物演算法就會被淘汰。屆時，未來可能就是人工智慧的時代。那些拒絕植入腦機晶元的「老頑固」們，就像被電器淘汰的蒸汽機，成為被拋入歷史數據流中的一片小小漣漪。

凜冬將至或是杞人憂天

《極樂空間》裡面高端人們居住的世界裡，一個醫療倉可以治療所有疾病，而居住在地球上的普通人卻可望不可即。

正如諸多科幻電影中恐懼的那樣，成為全知全能的永生人類，未必是最佳出路，恰恰可能正相反：人類距離自我毀滅越來越近。神人們升上天堂，智人們墜入深淵——就像《雪國列車》或是《極樂空間》所展示的那樣。

休·傑克曼出演的最後一部《金剛狼》電影，就像是末世的預言。未來世界充斥著讓金剛狼無法適應的轉基因玉米、無人駕駛汽車、半機械人，以及通過後天改造的、可以批量生產的克隆變種人。金剛狼不再得天獨厚。他帶著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教授，惶惶如喪家之犬。

在赫拉利看來，用強化義體和智能演算法全副武裝起來的永生人類，將要面臨三重威脅。首先，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變成了無用之人，因為人工智慧全面接管了人類的工作。2013年牛津大學的一份《就業的未來》研究報告，調查了各項工作在未來20年被計算機取代的可能性。根據他們所開發的演算法估計，美國有47%的工作有很高的風險被計算機取代。到了2033年，電話營銷人員和保險業務員大概有99%的概率會失業，運動賽事的裁判有98%的可能性。

其次，人類將失去自主性，隨著我們越來越依賴人工智慧，它們最終將成為我們的主宰。可以想見，腦機介面一旦取得重大研究突破，同時也將把人類的自我認知推向萬劫不復的尷尬境地：你可以靠編程操控一個人的慾望，蕩滌他的思想，篡改他的記憶，構建他的信仰，定義他對萬事萬物的觀點和反應。人類或將成為一具具束縛於碳基軀殼下的高效演算法集合。可怕的是，只要運算準確，碳基或者硅基沒有差別。所以人和計算機之間再難產生明確界定。《黑客帝國》為我們描繪了這種演化的可悲未來：計算機通過腦機介面為人類製造理想生活的迷夢，而安躺工程艙的人類則淪為計算機的生物電池。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變得無用和失去自主權，還有那些極少數人，那些人工智慧的創造者，那些控制演算法的人，他們將成為神人。這一次拉開距離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生命的長度，死亡這個終極的平等也將變得不平等了。這是第三重威脅，這將改變整個人類社會的結構。

電影里變種人的命運，很可能就是現實中智人的命運。就像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所總結的：「從我們所知的純粹科學角度來看，人類的生命本來就完全沒有意義。人類只是在沒有特定目標的演化過程中，盲目產生的結果。人類的行動沒有什麼神聖的整體計劃，而且如果整個地球明天早上就爆炸消失，整個宇宙很可能還是一樣就這麼運行下去。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不能排除掉人類主觀的因素。但這也就是說，我們對生活所賦予的任何意義，其實都只是錯覺。」

科技演進會否成為人類親手葬送自己的元兇，短期內取決於誰控制了它，而長期內取決於它到底能不能被控制。倘若人類終有一天如科幻電影《超體》中的路西那樣，肉身消弭，意識永存，與網路系統中的一切資料同化，以數據形式永存於世，這究竟是人類的最終勝利還是失敗？

撰文：范冰

編輯：薩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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