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前的那3年

2006年，攝影師托萊達諾（Toledano）的母親突然去世，作為獨生子的他成為了97歲父親的唯一支柱。

母親的突然去世讓他意識到生命轉瞬即逝，並遺憾自己未能在母親生前有更多的陪伴和交流。

之後，他開始用文字和影像的方式記錄自己與年邁父親之間的愛，記住父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的音容與笑貌，他的幽默與敏銳，還有他的衰老與無助。

這不是一個關於逝去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生命的故事。

攝影師托萊達諾與父親相擁。

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去參加了葬禮。但是回家後，每隔15分鐘，父親就問我母親去了哪裡。我不得不一遍遍地告訴他母親已經不在了。

父親震驚極了，問我為什麼沒人告訴他？為什麼他從沒去醫院探望過她？為什麼不讓他參加葬禮？我忽然發現父親已經喪失了短時記憶的能力。

父母的合影，母親比父親小十多歲，我們都沒料到母親會先行離去。

我意識到，不斷把母親去世的事實告訴父親，是一件殘忍的事。於是，我改口說，母親去巴黎照顧生病的舅舅，暫時不回來。之後的三年里，我們都在這樣的謊言中度過。

我一直驚訝並感動於父親對母親的深情。這種愛就像陽光一樣永恆。母親走後，父親從未停止談論他對母親的感激，談論兩人的感情。母親就像我們這個小家庭的粘合劑。

母親生前與父親的合影。

因為健忘，父親每天都要花大把的時間在廁所里。

他常常在廁所里剛繫上褲子，就說」等一等，我要去上廁所」。這讓人又惱火又傷心。

我對他說，你已經在廁所里呆了一個小時，他就會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好像在說「我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傻兒子」。

坐在廁所里不肯出來的父親。

即使忘記了許多事情，父親依舊是個極為幽默的人。他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當我把這兩塊餅乾放到他胸口時，他說：「快看我的乳頭。」我怎能不被他逗樂呢？！

這是家裡的寵物狗喬治。父親從不記得它的名字，所以總是叫它「狗狗」。他總是說這條狗像人，並說它太聰明了，應該去拍電影。而喬治所謂的「聰慧」不過是躺在地毯上，像人類一樣盯著我們看。

父親年輕時很英俊，在好萊塢當過一段時間的演員。

每次看到電影中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我都會覺得很神奇。那時，他仍然面對著汪洋大海般的未知人生，母親和我都還未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一天，我把他演過的一部電影放給他看，那是一部30年代拍攝的《陳查理探案記》。他說他那時年齡很小，還沒長出濃密的鬍子，所以不得不粘了條假鬍子上去。

他對自己的著裝一直都很講究，即使到了晚年，也依然很注重自己的形象。

有一次我要帶他到醫生那裡去，電梯門口有一面鏡子，他站在鏡子前不肯走，並說：「等一等，我現在不能進去，我得先回去染一下頭髮。」

父親戴著一頂帽子，把稀疏的白髮遮擋了起來。

退休後，他保持著對藝術的熱愛，用大量的時間聽歌劇、畫畫、雕塑。雖然最後幾年他不再畫畫了，但是仍嚮往藝術。

他對日落很著迷，說這些色彩可以畫出很多畫。雖然身體老去了，他的心還是年輕的。

這些花為房間增添了一抹亮色。

傍晚，父親在窗前欣賞日落。

父親很注意健康。早在粗糧流行之前，他就開始吃了。

每天早上，他都非常投入地做健身操，彎腰用手指觸碰腳趾，還做仰卧起坐。

在努力做健身操的父親。

父親98歲生日時給他買的生日氣球。

但有時他也會流露出悲觀的情緒。他會說自己不應該活這麼久，現在正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有一次，他又這麼對我說。我便打趣他：「你一輩子都在努力鍛煉，有了一個健碩的身軀，沒有辦法這麼早走。」他回答說：「要是讓我再活一次，我一定整天躺床上不動彈。」

父親戴著可愛的眼罩，靠在綠色座椅上休息。

這是拉爾夫叔叔的照片。他是父親的弟弟，已經去世了一年，我們沒有告訴父親。

我喜歡他看報紙的樣子，安靜而專註。

每當他心情不佳的時候，我就立刻講一個我職業上的新突破。我告訴他，我正在為某本著名雜誌拍攝重要的作品。這是真話假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儘可能讓他開心。

他一聽到我的這些話，臉上就會露出幸福的表情。他總說：」我必須讓所有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著名的兒子。」

最讓父親開心的，就是我取得成功。

父親是講故事的高手。從小我就喜歡聽他的故事，他的表演幾乎是奧斯卡級別的。有時他心情不好，我就請他講一個故事，他會很快進入角色，甚至把自己都給忘了。

對於許多事情，父親已經沒有了概念。

99歲生日時，我問他：「你知道自己幾歲嗎？」他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22歲半嗎？」

我開始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把他當作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來照料。

我讓他拍一張我的照片。我想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我有多愛他。我手上的戒指，是母親去世那天戴的。

吃飯一直是個讓我頭疼的問題。一般情況下，父親只吃雞蛋，比如炒雞蛋、雞蛋色拉、雞蛋湯等等。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母親生前總是燒一模一樣的菜。奇怪的是，他的膽固醇一點也不高。

因為不願吃雞蛋以外的其他食物，父親委屈地哭了起來。

雖然患有老年痴呆，他對生活中的細節極為敏感。

每當我的妻子卡拉畫眉毛或者穿新裙子，他都會注意到。另外，他還經常稱讚卡拉」身材好」，喜歡看卡拉穿短裙。

父親握著卡拉的手。

父親擁抱卡拉。他很在意別人對他的關心，並會給予來看望他的人以同等的溫暖。

有一次，父親又問我母親去哪裡了，我說她在巴黎管理一個雜技團，然後做出把頭放在獅子嘴裡、盪鞦韆、跳火圈的動作。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但笑著笑著，他就停下來了，什麼話也不說，發出一聲嘆息，然後閉上眼睛。從那時起，我開始懷疑他其實什麼都知道，關於母親，關於所有的一切。

陷入沉默的父親。

父親也有自己的不安和恐慌。

他把一切都記在了紙上，卻從不對我說。家裡到處都能看到寫著隻言片語的紙張。上面寫著「大家都去哪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桌上擺放著他書寫用的紙筆，類似的紙條還有許多。

他不喜歡自己現在蒼老的樣子。有一次，我讓他看著鏡子，想拍一張肖像。他看到鏡中的自己，頓時變得非常不安。

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年，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晚，我和卡拉陪在他的身旁，握著他的手，聽著他的呼吸聲。最終，他在自己的床上停止了呼吸，平靜而安詳。

現在，他去巴黎和母親團聚了。

父親去世後，我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忘記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曾經熟悉的身影已經不在，只剩下一張空蕩蕩的座椅。

最後的三年時間裡，我一直害怕他會在我不在的時候去世。我不想讓他獨自離開，不想讓他被陌生人包圍。

很幸運，我始終陪伴在他身邊，我們無話不談、深愛彼此。這將是我一生最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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