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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家:消失的古老村莊

我終究還是來晚了。村莊已起身離開,房屋在挖掘機的鐵臂下,碎若粉齏。苟延殘喘立著的,也是門窗皆無,四壁透風,屋山或是房頂,被鐵臂捅破肚腹,嗆然站立在空寂中,準備隨時倒下。

整片廢墟。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中見過這種場面,不同的一個是天災,一個是拆遷。這座存在了六百多年的村莊,結束了它的使命,像一個履行完職責的老人,望著走向新居的後人,輕輕閉上眼睛,打開歷史長河,縱身跳下,匯入新冊頁。

沿著熟悉的街道,進入大楚家村中部,把車停在大楊樹下。昨天挖掘機進入前,先行進入的買樹人已經用電鋸清過村,除了柿子樹、梨樹、杏樹、石榴、山楂或者不成型的小槐樹,其餘已經變成木頭段躺在車上,不久之後就會成為其他什麼別的器物。村內還站立的大樹唯有兩棵,村東的大白楊,村西的老槐樹。大白楊是1968年,紀念楚洪光等人蔘軍而植,風風雨雨五十年,傲立於村中,成為村莊東部標誌。大街西頭那棵一摟粗的老國槐,因為長在大街旁,或者別的原因,沒有被砍伐,估計在不遠的將來,會由村樹變成野樹。

這種整體搬遷,歷史上極少見,鄉村因其穩定性,日積月累的生長、沉澱,讓人形成家園意識,無論飄落哪裡,都感覺自己是有故鄉的人,粘稠的鄉愁有個落腳之處。所謂葉落歸根,所歸的就是那一方房前屋後,溝邊、灣沿、親鄰集居的鄉土村落吧。每一條勾聯的胡同,是村莊血脈,彼此聯通又分割。

狗低著頭,沿熟悉的胡同跑著,見到陌生人也不再氣勢吠叫。迎面走來,在一棵倒伏廢墟的杏樹下相遇,抬起頭,眼睛快速斜望一眼,趕緊低下,夾緊尾巴四腳不停地跑過去,消失在另一堆廢墟後面,憑空多了一種落寞味道。

下午五點,太陽光線中加入潤黃,廢墟看起來柔和不少。站在忙碌拆房的大型挖掘機前,看它舉起鐵壁,輕輕一揮,一座幾十年,上百年,承載著幾代人記憶的家舍,瞬間夷為平地。飄起的塵土翻滾著向四周散去,若同被縛住的龍蛇,形骸破碎,神魂逃逸。

被遺棄的紅色小布鞋在磚石廢墟下,一隻黃色塑料玩具小鴨,幾張破損的識字圖片,跟幾張舊圖冊,一把生鏽的小挖鋤,斷柄的破鐵杴,告別柴草年代,再無用處的棉條架筐,一段繩子,以及更多的生活垃圾,堆放在破碎門窗、磚石下,這些位置不同,身份各異的夥伴,似乎沒想到有一天,會以同樣的姿勢,歸於平等,成為無用棄物。看人世輪轉,也近似於此。

大楚家在高密北鄉中,立村較早,據《楚氏族譜》記載,明初,楚姓從河南貴德府楚旺鎮楚旺村,遷至姜庄李仙村的楚家莊。明永樂年間,三世祖楚全公又遷至現今村莊,叫楚家西北屋子,百年後更名楚家溝,1958年更名為大楚家村。大楚家村百分之九十七八姓楚,再幾戶他姓為程、牟等。村莊位於咸家工業園區北五里,西靠小康河下游,土地平整,以種植小麥玉米為主。而今大旱多年,小康河已經乾涸,向北不遠的膠萊河也乾涸,農耕成為附屬,農民慣性的按季耕種,家庭主要經濟收入,卻不再依賴於它。跟其他鄉村景緻一樣,靠天吃飯的生存模式,逐漸把農民逼上梁山,好在這裡水位較低,田野中的機井尚且能夠滿足灌溉用水。

世代以種地為主的大楚家,出過不少名人,清光緒年間的楚悅,曾三次進京為皇家做畫,被光緒帝賜名「楚公悅公」並立石碑一座,他為楚家祠堂畫的「家堂」文革期間燒毀。畫家楚啟恩亦參加過首都機場壁畫群創作,獲壁畫製作貢獻獎,著有《中國壁畫史》。恍惚記起高密酒廠對面有一片殘存的壁畫,似乎是他八十年代所創作品。

牆壁是房舍的基礎元素,壁畫是安居後精神追求,而堅實的遮擋與安全是第一需求。在一片泥胚房前,倒塌的青磚院牆內,低矮的房子尚未完全夷平,一米多高的殘牆斷壁,落寞地矗立在夕陽中,這些裸露在天空下的大墼,亦曾擁有過嶄新的輝煌。1973年,楚啟善家土改分的三間泥胚房在一場大雨後,後牆扒開三指寬裂縫,妻子看著搖搖欲墜的破屋,擔心一場大雨,突然坍塌,把一家老少奤在裡面。萬般無奈,起了翻蓋新房的念頭。

翻箱倒櫃,找遍每一個角落,總共湊了兩塊錢。那時翻蓋房子生產隊照顧,把舊房扒了給生產隊做肥料,隊里幫助搓墼(一種泥土混合麥糠製作的泥胚),給你拉土,然後出勞力幫助修建。但是,每一間要出二十元工錢。這位家中頂樑柱粗略算了一筆賬,蓋五間屋需要一百元,自己買大梁,檁條,門窗,怎麼也下不來五六百。她咬咬牙,借。婆婆在鄰親家借了二十六元,自己回娘家借了五百八,總共湊了六百。

房子蓋好了,孩子們的歡笑聲中,沉重的饑荒壓著她。老少六口,丈夫在村小教書,一月三塊錢工資,自己掙工分,一年下來,除去口糧,分到手僅僅四塊錢,這巨額債務幾輩子能還清。她不足一米六的個子,有著北方女人吃苦耐勞的韌勁,白天在生產隊出工,晚上干分到戶的活,趁著別人休息,去割青草賣給生產隊,剜菜養兔子,養豬。

一個大家庭,卻沒有勞動力。別人三四口家的活兩三人干,她一個人干六七口家的活。一直苦苦支撐著,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累死也干不完了,就把鋤頭狠狠仍進地瓜溝,抹著眼淚回家去,跟被媒人騙婚,不仗義了一輩子的小腳婆婆說:「娘,拉倒吧,累死也干不過來的,另找活路吧。」她毅然從無邊無際的農活中跳出來,投奔已經從教師隊伍調到稅務系統的丈夫。

大楚家要整體搬遷新居,舊村全部拆除,安居高密城裡的她,突然升起莫名的感傷與留戀。讓退休的丈夫陪伴,回老家看看,那些吞沒著青春年華,辛苦勞累半輩子的村莊。她又恨又愛的鄉土村落,像一把懸掛在空寂土牆上,布滿蛛網灰塵的鼓槌,被頑皮孩子取下,猛然敲在心臟的鼓面上。塵封已久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翻湧著沿記憶向回趕,就像村西那棵疤麻孩樹,用六百多年的沉默,見證村莊的起起落落。

與老高同學踏著廢墟,沿大街走到村西,在老塋,生長了六百多年的小葉朴,挺立在一大片黃熟麥地間。這棵守護著村莊的老樹,見證過村人多少苦難、貧困與生死。望著這座古老村落,三天變成一片廢墟,它沉默著,不知做何感想。我們穿過柏油路,在麥地間一片空地上,仰望這棵三四十米高,佔地近半畝的老樹。風從四野刮過來,穿過它進入村莊,它身邊的圍子溝已經基本填平,僅存小半截成為村莊水灣,負責排澇防汛。而今,十幾米深的溝生滿雜草堆著垃圾,廢棄的石磨丟棄在岸邊。估計再有幾天,拆遷的房舍廢墟會把它全部填平,它也會壽終正寢,徹底消失在時光進程中。

一座村莊是一個半封閉的國,有圍子牆守護的年代,村民同仇敵愾,防禦外敵。47年夏天,風掠過圍子,把外邊的血腥吹進村莊,人們如同被整體催眠,在血紅殘霞中,揮動鐮刀,砍倒一片著魔的莊稼。一百多人失去生命,站在時空下回望,已經無力評判,今天的標準不是特殊時期的評判標準。「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恩格斯說:世界上除了物質和運動,什麼也沒有。一切物質都是永不停息運動著的,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站在即將永遠消失的村莊中,那些遊走於每條胡同的村人與遊魂,那些在與不在的姓名與故事,那些曾經的身份與恩怨,都將沉埋進逐漸變冷的土地中,被莊稼根須盤繞,壓緊。風再次颳起一陣塵土,一輛輛忙碌著搬運舊磚石,門窗的電動三輪,像一隻只螞蟻,把村莊與歷史搬去新的航道。

我也要離開,雖然還有許多角落沒有拍到,很多遺憾沒有完成。盤繞村莊廢墟上空的燕雀,哀鳴著,尋找再也不見的家。今年的雛燕也沒有機會飛出泥巢,跟隨父母學習生存,也看不到尚未見面的主人,怎樣匆忙把家中物什搬走,怎樣在不遠處的兩層樓房中,擰緊眉頭,思考怎樣安置這些住慣了平房的物件。

趁著夜色尚未降臨,我去新的居民社區拍照。跨過村東徐辛路,東南側有幾排磚紅色二層小樓,大街用水泥打制,新村落顯得潔凈明亮。村前桃園已經結了桃子,樹下一片雜草覆蓋,看起來疏於管理。桃園東側是大片麥田,向南相隔半里,是山豐村新居,叫唐楚社區。也是去年新搬遷的村莊。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三輪車,忙著搬運小家什,每一戶十幾平米的院子里都堆滿雜亂器具。靠近西側窗檯下,好多人家自己壘砌了露天灶台,煙囪通到屋內,裡邊打了火炕。一隊老年夫妻在院子里生火,灶煙沿著新煙囪爬上樓頂,在新村莊里散開,煙火氣是人類熟悉幾千年的味道,已經深入基因記憶,植物與人類的另一種糾纏,只是新能源的應用,很快會改變生活模式,下一代孩子的記憶中,不再有古老的炊煙。

村莊細節,是它存在的元素,炊煙、草木、油鹽醬醋、雞零狗碎的繁瑣日常,都彰顯著牧歌式的悠然自得。緩慢少紛爭的生存模式,是當下越來越雜亂、快速的生活節奏渴望回歸寧靜的唯一路徑。我沿著新修的街道,挨家挨戶看過去,一些人家在院子打井,他們笑著招呼,讓我拍照,黃色泥水順著管子抽出,流到大街上。黃色的小狗卷著尾巴,從泥水上踏過去,小小爪印很快被後邊的泥水掩蓋。更遠處,黃色麥浪隨風搖晃,像海老人的瓶子,布谷鳥飛過去,叫聲沾染著麥地黃。

必然,凱文說。這些力量並非命運,而是軌跡。它們提供的並不是我們將要去往何方的預測,只是告訴我們,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會向那些方向前行,必然而然。

村莊深處,我聽到各種聲音,他們用當下最近的話語,說著晚飯,電視劇,天氣,麥收,雞毛蒜皮與雞零狗碎。天空還留存最後的光亮,雲彩緩慢移動,地球緩慢旋轉,老村落逐漸遠去,融進歷史,新村莊抖動稚嫩的身子,等待明天。我們腳要去的地方,已經備好答案,唯一的。

煙驛

2017.6.7

作者簡介:煙驛,本名張宏偉,七十年代生於高密北鄉,寫詩歌、散文。山東省青年作家協會會員,莫言研究會理事,高密國學傳播研究會副會長,作品多次在各級純文學刊物發表。出版詩集《煙驛詩選》,大型鄉村散文集《走進村莊》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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