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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笛」是用向秀《思舊賦》嗎?

清詩的理解與誤解(十)

鴛湖曲

[清]吳偉業

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主人愛客錦筵開,水閣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台。輕靴窄袖嬌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雲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鴝鵒。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那知轉眼浮生夢,蕭蕭日影悲風動。中散彈琴竟未終,山公啟事成何用。東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難留。白楊尚作他人樹,紅粉知非舊日樓。烽火名園竄狐兔,畫閣偷窺老兵怒。寧使當時沒縣官,不堪朝市都非故。我來倚棹向湖邊,煙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堪痛惜。聞笛休嗟石季倫,銜杯且效陶彭澤。君不見白浪掀天一葉危,收竿還怕轉船遲。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

吳偉業(1609年—1672年)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江左三大家」,婁東詩派開創者。長於七言歌行,初學「長慶體」,後自成新吟,稱「梅村體」。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左庶子。清順治十年(1653)被迫應詔北上,任秘書院侍講、國子監祭酒。後以奉嗣母之喪南歸,不復出仕。

關於此詩之本事

黃壽祺等先生《清詩選》說曰:「這首詩通過明末佞臣吳昌時憑藉權勢、顯赫驕橫、縱情聲色,但轉眼成空的事,感嘆富貴無常的現象。吳昌時,明末嘉興人,崇禎時,得首相周延儒之力,擢吏部文選郎,結交宦官,把持朝政。不久,周延儒罷職自殺,吳昌時處斬。事見《明史·周延儒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3頁)

按:

此說大體允當,但也有一些細節上的重要出入。

其一,吳昌時的官職,《明史》卷三〇八《奸臣·周延儒傳》所載為「文選郎」卷二五四《鄭三俊傳》所載為「文選」「郎中」考《明史》卷七二《職官志》一《吏部》載:「文選、驗封、稽勛、考功四清吏司,各郎中一人,正五品。」「文選掌官吏班秩遷升、改調之事,以贊尚書。」則其正式官名當為「吏部文選司郎中」。

其二,所謂吳昌時「把持朝政」。《明史·周延儒傳》載:「昌時,嘉興人。有乾材,頗為東林(按:東林黨)效奔走。然為人墨而傲,通廠衛,把持朝官,同朝咸嫉之。」「把持朝官」,是說吳氏利用其吏部文選司郎中贊助吏部尚書遷升、改調官吏的職權,掌握朝官們的前程、命運。注者改一字作「把持朝政」,便不符合事實了。吳氏只是吏部所屬職能司的一個正五品的中級官員,如何能夠「把持朝政」?當然,由於他是首相的親信,又與宦官交通,間接地「干預朝政」還是可能的。但這與「把持朝政」還不可同日而語。

其三,關於「周延儒罷職自殺」與「吳昌時處斬」。《明史·周延儒傳》載:「已而御史蔣拱辰劾吳昌時贓私巨萬,大抵牽連延儒,而中言昌時通中官李端、王裕民,泄漏機密,重賄入手,輒預揣溫旨告人。給事中曹良直亦劾延儒十大罪。帝(按:崇禎)怒甚,御中左門,親鞫昌時,折其脛,無所承,怒不解。拱辰面訐其通內,帝察之有跡,乃下獄論死,始有意誅延儒。初,薛國觀賜死,謂昌時致之。其門人魏藻德新入閣有寵,恨昌時甚,因與陳演共排延儒。養性復騰蜚語。帝遂命盡削延儒職,遣緹騎逮入京師。時舊輔王應熊被召,延儒知帝怒甚,宿留道中,俟應熊先入,冀為請。帝知之,應熊既抵京,命之歸。延儒至,安置正陽門外古廟,上疏乞哀,不許。法司以戍請,同官申救,皆不許。(崇禎十六年)冬十二月,昌時棄市,命勒延儒自盡,籍其家。」

又《乾隆吳江縣誌》卷五七《舊事》二載:「既而御史蔣拱辰劾昌時贓私巨萬,事多連延儒,並言內通中官,漏泄禁密事。帝震怒,御中左門,親鞫之,遂下獄論死,且始有誅延儒意。時魏藻德新入閣有寵,謂其師薛國觀之賜死,昌時實致之,恨昌時甚,因與陳演共排延儒。掌錦衣衛駱養性復騰蜚語。帝遂命盡削延儒職,勒其自盡,而昌時棄市。」據此,則延儒並非一般性的因「罷職」而「自殺」,而是被削盡官職,逮捕入京,勒令自盡。至於昌時棄市與延儒被勒自盡,誰先誰後,二書所載不同。但注者既引《明史》,自當據《明史》所載為後先。

關於「畫鼓隊催桃葉伎」

黃壽祺等先生《清詩選》注曰:「畫鼓隊:樂隊。」(第33頁)

按:

中國古代並無「樂隊」之名。這裡所說的「隊」,當指「隊舞」。明沈德符《顧曲雜言·舞名》曰:「宋時……所謂女童隊、小兒隊、教坊隊者,已彷彿今世。」《宋史》卷一四二《樂志》一七載,「隊舞之制,其名各十」。其「小兒隊」,一曰柘枝隊,二曰劍器隊,三曰婆羅門隊,四曰醉胡騰隊,五曰諢臣萬歲樂隊,六曰兒童感聖樂隊,七曰玉兔渾脫隊,八曰異域朝天隊,九曰兒童解紅隊,十曰射鵰回鶻隊。其「女弟子隊」,一曰菩薩蠻隊,二曰感化樂隊,三曰拋毬樂隊,四曰佳人剪牡丹隊,五曰拂霓裳隊,六曰採蓮隊,七曰鳳迎樂隊,八曰菩薩獻香花隊,九曰彩雲仙隊,十曰打毬樂隊

關於「山公啟事成何用」

黃壽祺等先生《清詩選》注曰:「山公,指山濤。《晉書·山濤傳》:『濤再居選職,十有餘年……所奏甄拔人才,各為題目(分別加以品題),時稱山公啟事。』」(第34頁)

按:

此句所用典故,注者已注出。但於其相關本事,尚語焉不詳,茲予補出:

《明史·鄭三俊傳》載:「(崇禎)十五年正月召復故官。會吏部尚書李日宣得罪,即命三俊代之。……帝下詔求賢,三俊舉李邦華、劉宗周自代,且薦黃道周、史可法、馮元颺、陳士奇四人。……大僚缺官,三俊數引薦,賢士之廢斥者多復用。……三俊為人端嚴清亮,正色立朝。惟引吳昌時為屬,頗為世詬病。時文選缺郎中,儀制郎中吳昌時欲得之。首輔周延儒力薦於帝,且以囑三俊。他輔臣及言官亦多稱其賢,三俊遂請調補。帝特召問,三俊復徇眾意以對。帝頷之,明日即命下。以他部調選郎,前此未有也。」

又《乾隆吳江縣誌·舊事》載:「吏部舉行年例,先擇選司。故事,副郎有調部者,正郎不調部。昌時欲持權,使人誑冢宰鄭三俊曰:『昌時持正有風力,主年例為宜。』遂從儀制正郎調文選。事為破格,人皆側目。」鄭三俊是吏部尚書,且多引薦賢士,故詩人以西晉的吏部尚書山濤來指稱他,以「山公啟事」來指稱他引薦賢士的奏章。但請調補禮部儀制司郎中吳昌時為本部文選司郎中一事,卻屬失察。「山公啟事」竟被用來引薦了一個後來因罪獲誅的佞臣,故詩人嘆息它「成何用」——派了什麼樣的用場!

關於「聞笛休嗟石季倫」

黃壽祺等先生《清詩選》注曰:「聞笛,嵇康精於音樂,死後,友人向秀行經其舊居,聽到鄰人在吹笛,追思昔日兩人游宴之好,作《思舊賦》。石崇,字季倫,晉代的豪富,被趙王倫所殺。見《晉書·石崇傳》。」(第34-35頁)

按:

三國魏向秀《思舊賦序》曰:「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雲。」其賦仍有「踐二子之遺迹兮,歷窮巷之空廬」語。可見向秀所「思」之「舊」,乃嵇、呂二人,並非嵇康一人。這還只是一個小問題。關鍵在於向秀與嵇、呂二人的政治傾向較接近,嵇、呂二人之所以被當政的司馬昭集團殺害,是由於他們不肯與該集團合作,被該集團視為異己。而吳偉業與吳昌時之間,並不存在這樣的政治關係,也談不上有多麼深的私人交情。

偉業《梅村家藏稿》卷五《鴛湖感舊》詩小序云:「予曾過吳來之(按:昌時字)竹亭湖墅,出家樂,張飲。」可見詩人只是在嘉興鴛湖受到過吳昌時的款待,在他家的園林別墅中喝過酒,觀賞過他家音樂歌舞伎的演出而已。因此,本篇對昌時的死並未表現出如同向秀對嵇、呂那樣沉痛的哀悼,只說「聞笛休嗟石季倫」,而非「聞笛但悲嵇叔夜」(嵇康字叔夜)。有什麼理由斷定「聞笛」是用向秀《思舊賦》呢?

筆者以為,要正確解讀「聞笛」句,須徵引《晉書》卷三三《石崇傳》:「時趙王倫專權,崇甥歐陽建與倫有隙。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台,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黃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充、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崇母兄妻子無少長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就豪富奢侈且不得善終這兩點而言,吳昌時與石崇具有可比性,故詩人以「石季倫」指稱他。而石崇的死是因為得罪了孫秀,得罪孫秀是因為捨不得愛妓綠珠,捨不得綠珠是因為她「美而艷,善吹笛」。「聞笛休嗟石季倫」句的構思邏輯正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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