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人的一世

不曾在這裡更新過自己近年寫的詩。

留一下底，算是對人間一種交待。

攝影：葛新竹

《迷宮須知》

1

龐大的迷宮，它作為一個整體

在肉身上走

從人的右肩去向左肩

由窄至寬

最終

導入更窄的密道

它的出口

相接著虛構的門檻

迷宮問路

密道就玉碎了

2

如果

一個戎裝的迷宮

它將率領整個軍團在戎裝上走

直到沾染血污

再從血污上踏過去

它剃鬍須

也熱愛剃別人的鬍鬚

3

有時得了喉癌的迷宮

它溜進病變組織

潰敗足以繞成一座新的迷宮

4

必須花三十年

才能解開自身的三十條岔道

距離黑色

迷宮要比其他黑的事物更近一點

在重複的拐角處等

搜尋反向出口

5

抓住孩子的手

迷宮收繳一切可靠的線索

用以自我銷毀

直到一萬個彌諾陶洛斯湧進宮殿

圍著火盆起舞

2016年6月10日

《蝴蝶在冬日》

1

蝴蝶在冬日

它將是一座靜止的冰山

海霧作它倒影，雲愁則是裙擺

極冷之時，翅膀便會隱去

有時，以百萬計的蝴蝶共用一雙翅膀

死亡之號響起，遮雲蔽日

有時候，兩人共用一具身子

互成陰影

2

挽留一隻止息的蝴蝶

讓冰山化蝶

野地里陰沉的牛虻也能化蝶

除了人，

人和自然爭功，是無法化蝶的

試著在飛行時降下高度

把八月當成隆冬去過

試一次渾然不覺，

肉身投火

一切被賦形的蝴蝶不再是蝴蝶了

具體的必然消散

3

入夢呢

裝殮的蝴蝶才會被輕易夢到

去夢一個絕對真理

湊著滾烈的熔漿洗濯冰塊

幻夢生趣的古老魔力，

或騙術

夢的死囚

即使你再友好，

也不會展露生氣。

4

陰寒的長夜恐嚇活人

蝴蝶從不需要克服恐懼

死是重生的變奏

早在破土之前，人手握自然的暗號

用嗡嗡的語言念出來

舊友重逢，值得反覆提醒

蝴蝶將以幾個世紀的重影示人

秘而不宣的虛像

5

其實，邀請一尾旅泊的蝴蝶

開口就能辦到

選擇觸角破碎式的不聽

還是瓦全

蝴蝶有拒絕的天分

6

所以該如何幫助蝴蝶過冬？

為它造一個風眼

旋轉的氣流迷宮中，垂下雙手

切斷所有希望

美是無辜的

2016年2月2日

《蘭的幻術》

1

從山坡走向死寂的鐘樓

一級級石階，頭顱催開的蘭

誰親吻鎏金的花萼

一整個世紀的烏雲將會凝在半空

如臨大敵

沒有人見過一千叢蘭同時盛開

卻見過一千人同時死

死以萬千相不斷生

比如投於鷹的胎

又比如，

在小小的花的胸膛里

絳紫色的蘭花是鷹巢的基質

你叼銜碎石築巢

蘭即化為雪水

不成形的血的倒影

力度與稠度時刻轉換

那麼用雪的冷去交換血的燙呢？

土地長期持有十分之十的冷

確定冷調

本是這條石階小路的基調

或者用人的頭顱去換蘭

——敲鐘人捧著湯盆款款

你的腦袋趕上筵席，身子便也趕上了

2

老死的鷹

它擎一枝蘭花穿山

不過一屜石階，命轉活了

片羽入冬

遠古的巫偷偷學走這套幻術

無需再去獻蘭為祭祀

他動用最小女兒的咽音扎向烏雲

似蘭的一條獨根

把高懸的天眼掰得粉碎

此後宇宙不在場了

再也見不到天外物的人

只能從近處，打撈眼中的寶石之河

扮假的蘭

他們取幽靈水晶、灰珍珠甚至巨黑的瑪瑙去扮

敲鐘人覆湯盆撲啞火

連同整個鷹巢一齊瀉到石階上

3

最早失傳的是蘭的鷹爪，還是如蘭的鷹舌？

失傳的是花和果

是匿名的敲鐘手勢

從山坡到鐘樓總計要走的步數

假蘭在別人暖房裡築巢

初生的老人和世故的嬰孩

痛飲偽劣蘭茶——喝啊喝的

烏雲握緊淌血的拳頭

手心有蘭花刻刀。

2016年6月17日

《消解的人生》

1

減去句式和修辭

減去「去」這個字

等於撳下複寫按鈕

——去去去去去去去

最終構成一個角度的問題

再減去羚羊的飛奔

羊群是壁龕里風化的石雕

那麼加法呢

又是減的反面，減去負數的減

正像避免對話

交談反倒變得啰嗦

2

一百個被談論過的話題，一千個人

重頭再談一遍，

談出一萬個空空如也

既然都愛委婉地提好處

就提一個吧，宣言式的生命能有什麼好處？

比如營養過剩，比如

心梗，腦卒中

一撇過期雞湯的濃油，把鐵勺也融了

回聲重重拍在對山的岩壁上

3

寂靜的沙漠。半個太陽

向陽的一面，本應歸於上帝

而另外半個？

太陽宣稱是它的鼻側影，劃歸神秘主義

渴——

苦修者問上帝討水喝，

然後沙窩裡升起一打酒桶

飲酒貶低了渴的生理需求

呼號被上帝那半個太陽退信

苦修者凍結步子，

腳印結冰了

有人渴死前，把自己的罪填入冰格

冰塊便先於他死，

死在半個神秘主義的太陽之手

烈酒摻了罪，酒不再是酒

苦修者得以飲下它，

死也就復活了

4

時間自殺了，至於新的時間

往往誕生得太晚。

人的塑料面孔從不隨時間而活

他們攀著計時器活

攀著卡通手錶的太陽電池，古董懷錶的陀飛輪，以及

鐘塔上的人工發條

計時器大喊：一、二、三

人就倒過來

三、二、一地活

現在，計時器碰到了麻煩事

就像客廳里

一支用靠背椅組建的光榮騎兵

被年長的那個孩子就地解散

作為一枚潰瘍，

人只好任由肉身散開，朝著

幾個相反的方向奔去

2014年4月26日

《作為詩人的一世，作為航海家的一世》

你不會猜到濕婆是如何布下精緻的死亡

為了報復遠征的野心

一個是錫尼什城堡守衛官的兒子，

一個是詩人的父親

葡萄牙的船長都將客死東方。

海上的星是不定的

哪一世成為詩人是偶然

瓦斯科·達·伽馬死去的同一月

路易·德·卡蒙斯出生了

野心是閉環

這一世，詩憑著航海的野心活了

詩歌之活是遠征之死

航海家的一世絕不囿於陸地

以海為榮不過是虛托

出航即赴死，

歸來算作下一世。

然而成為航海家畢竟是偶然

詩人退而作《盧濟塔尼亞人之歌》

呵，陸地上的寫作

詩人為這一世失敗的遠征而縫補

詩的野心是天外客

也是身外物。

只有詩的野心不死

以別的野心偷偷摸摸地活：

每晚

上帝圍著托蒂，腳踩拖鞋

坐在熱羅尼姆修道院並置的兩尊棺槨中間

邊開玩笑邊擲骰子。

海上的星是不定的

哪一世成為上帝也是偶然

2016年2月1日瞻仰達·伽馬與卡蒙斯之棺槨後

《祖先下十級台階》

祖先欲從二樓

到我跟前，要下十級台階

第一步邁得極淺。

他左手握一把殷商傳下的象牙箸，右手

托一捧生米

抽出樓梯板引動炊火

燒了上千年，還欠幾分火候

一碗夾生飯

祖先與我分而食之

跨過爐灶

祖先又近我一步。

他在木階上種山茶，結的花細如蠶繭

再用字畫織成綾羅；

而我養蕨，把樓板灌成陰濕之地

祖先倒也不生氣，他問李白

借明月

曬過一夜，木板便徹底幹了

趟過淮河，第三步跨得遠

樓梯又變得潮乎乎

祖先的自來火便打不著了

江南的春，兩百年暗無天日

臨到第五級台階

祖先請我幫忙找個剃頭匠

他怕麻煩，嫌髮型總在變換

一會兒盤發一會兒辮子

不如刨光了自在

接下來是一階狐步舞

——福克斯

祖先嘟囔著糾正我讀音

而李白的月亮仍在半空

曬得久了，

祖先浮起一汪黑皮膚

像一個剛出非洲的少年，油亮亮的

後頭的兩步，祖先在火里

他摔了個趔趄

隨後慢騰騰地往下爬

祖先活得比日子久，

日子斷了氣，祖先還在

祖先下到第九級台階，我瞧他

卻是扁扁的

像一場影子戲

祖先被編碼，串成一行扁扁的字元

——1010

一個撥通月亮的電話號碼，

祖先替李白接了

他向我踏近一步，嘀咕兩句外星語

陌生的祖先就更陌生了。

2014年4月27日

高祖父母：爺爺的爺爺和奶奶

《阿爾罕布拉宮的珍珠》

1

在格拉納達王國的城垣上抽出一片磚吧

當心，千萬別讓城牆轟然塌下

宮殿之城八百年的牆

值得一彎大馬士革鋼刀

細細地剖開它。

十一片薄磚是十一根指骨

弗郎西斯科·塔雷加的雙手

因為他盲右眼

就比常人的十指多出一根

十一根手指見到奈斯爾王朝的迴廊

退敗至西班牙的摩爾人，

他們將珍珠與大理石研磨成粉，塑造廊柱

塔雷加彈動琴弦

頻頻投以盲的一眼

他知道，噴泉泉眼曾經替他去看過

至於更久遠之前的看，

得問柱子上的珍珠義眼去借

2

阿拉伯式庭院的噴泉

必須要十二隻大理石雕刻的獅子才能托起

中世紀的蚌殼卻空空如也

末代蘇丹艾布·阿卜杜拉窮極一生

都在尋找一顆巨大的珍珠

高塔投映在宮院的水池中

塔尖指向御座所在

一次也沒有指出珍珠的方位

直到城破的那天，蘇丹在逃亡路上一定想起了經文：

絕不允許以動物作裝飾

他終於明白是工匠藏起了珍珠，哭號道

——該死的奴隸！

珍珠是被王朝忽視的眼淚

只有彈奏蚌的陣痛時才會出現

一旦蚌殼裂開，珍珠便滾落在山丘上

3

所以為什麼不能用顫音去從事阿拉伯人的編織？

十一根手指也參與編織

將伊莎貝拉一世種下的桃金娘花編成樹籬

鏟走油橄欖樹

黑夜撕毀了蘇丹求和的降書，

又鑽進頎長的花蕊

格拉納達成為鑲在神聖冠冕上的第三顆珍珠

五十二歲的伊莎貝拉

最後一次攀上螺旋式階梯

從守望台上俯瞰安達盧西亞平原。

一股腥風刮擦王國的旗

她以為阿爾罕布拉宮離海竟是如此之近

數十年來，女王始終有一個困惑：

為何征戰得來的珍珠常年黯淡無光？

她將死，已經聽不到宗教裁判所傳來的尖叫聲

——珍珠是浸血的

血蒙住了珍珠的眼睛

4

不是隨便一個盲人都能以珍珠作眼睛

必須發誓忠實於珍珠

十一根手指的技巧，

不過是珠子輪轉的光澤

塔雷加命名創作的樂曲為《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難道他回憶的是技巧嗎？

——祈禱

他的副標題。

有時候蚌會盛著時間說話。

音樂減去歷史裡多餘的動作

多餘的手指按在唇上，示意靜默

2016年1月31日游西班牙阿爾罕布拉宮後

《幻方解答》

拆開洛書

或者你索性拆一座金字塔

拿蒸發的雨水交換河水

泥沙換黃沙

陽動陰靜

上古動物徵用天地為棋格

亞細亞的神龜，紅海的聖甲蟲

到底誰的背殼更硬一些呢？

牡丹和睡蓮合謀編一則幻方

準備用數字干一架

卜算折算估算天算核算換算

所有划算不划算的

甚至反攻倒算

一旦在洪荒站定

數就快快地繞著人走

有過多少次的一瞥

統統等於幻方的和值

你就裝一次歷史的水貨吧

命令萬物化形

一行一列一對角線

把經驗的彈匣裝填進空格里

偉大在於到來的一刻便是迫切

用人性的公式計算神性

真理臨到其時

2016年6月20日

《青馬》

藍綠黑

青的三層次。

直直一眼，從湖心亭看進了蓮藕

用青為馬註腳，

馬有了第六條腿

上山之路從此走得飛快

遛滿青山

2014年7月9日杭州青馬旅店中

《聲音的恐怖主義》

不聽的日子

一封聽的請柬送來

聲音是耳朵入殮的邀約

最厲害的恐怖主義

你能否堅持不要聲音？

堅持壓縮空間

把耳朵縮回腦殼裡

堅持使用中空的肉體

用不聽去戰勝聽

比如付錢購買消音

買一次腸胃蠕動

甚至是心跳

對於不聽的耳朵

心跳是碎冰機碾壓冰山時的嘩動

別忘了再買下化水的冰

——靜寂是貴的

絕不會有人為耳朵而抱歉

耳朵是世界的陰影

聲音和耳朵無關

即使不聽

恐怖主義也用波形修飾風景

2015年10月17日

《語言破產申請》

購買新的肉體去說

或者你就借一副

趕在語言破產之前

靈魂責任有限

所有出庭的時刻都要遲到的

不過是投去一言

一個自然人變成法人

依一言而生，依一言消亡。

不如變更說的實體

用文書去定義大半的虛無

剩下那一小部分

留給親吻和嘔逆去爭奪吧

它們奪來妄說的碎片

你就盛進碗里，搗碎了吞服

要是一所詞的法院無法保全你

你就裝一裝真的瘋狂：

用一簧兩舌去保護唯一那根舌頭

實在躲不過清算

大不了用聲帶去償還

口腔、鼻咽、氣管和肺也儘管拿走

不說絕非最壞的結果

試著存入一百元的真理

把價值一百萬元的神聖取出來

造一座失語的紀念碑

注視將比語言穿透得更久

2016年6月14日

《手的道德論》

喬治亞人的手，蒙古人的手

浸滿汽油

卻偏要拒絕火

手是神明律法

把伊壁鳩魯從花園下翻出來

拈碎他

用手借春風

用手受難

2016年6月19日

《行屍》

多刺的墓碑

一接近它

就給你發信

命令你戴上鋼盔

盔是艷紅的

裹著腦殼的厚松脂

——琥珀

急凍一整顆頭顱

卻未留住分毫智慧

2016年7月20日

《鬍鬚的故事》

喝湯。

是的，涼了一宿的西班牙冷湯

我分明數出七根鬍鬚

湯汁沾在鬍子尖，

哭得喘不上氣

苦苦求我，絕不偷摸著將它們剃光

你還記得第八根鬍鬚赴死時的慘相嗎？

為了追隨光溜溜的鬢角

——臭名遠揚的左右鬢角

它倆奉命看守我毫不老實的表情

不過十年，

笑容就越獄了

我怒斥鬢角瀆職，趕走它們

而第八根鬍鬚哀嚎一聲

便縱身而去

那麼第九根鬍鬚呢？

你宣稱在德里，人人都傳頌它的威名

維納琴襲來的一刻

它煽動盲人對抗眼睛

聽說河邊幽會本就很難看見了

鬍鬚煽動，不如弔死鬍鬚

告訴我，你聽過多少老東西，

敢不敢像第十根鬍鬚一樣弄點瘋狂？

你能否鑽破一個女人的上唇

命令她伸長舌頭

反覆親吻自己的額頭？

又或者，任憑它扎進顳葉

鑽過額葉、頂葉、枕葉和腦葉

在頭顱上環一枚精巧的圓？

銜尾蛇式的第十根鬍鬚呵

它旋轉如火

把我的腮幫子給磨盡了

瀉入桌上的冷湯碗里

所以我還剩七根鬍鬚。

2014年12月4日

《老龍》

決定溶掉龍頭鏈墜去扮你的影子

銀子細碎的光

高祖母的遺物，一條溫柔的老龍

酸水中呶著嘴噴一口氣

龍鬚晃悠悠地騰起了

魂魄，跐溜鑽到你腳底

利索地躺平

重嗎？

——扛得起。

2016年2月1日

《愛》

要在七月重逢冬天的你

燃火投石

去你出生前

接一個衰老的你

要驅趕無情的少年之你

沿著胸前曲皺的岸線

划船，施救潰軍

要把人間物重新命名

怕老的是凡人身體

獷盛的東西

因染翠而美得突然

瞧著吧，這是一位老國王

雄獅昂起頭顱

喝停冰川的躍動

要手握歷史摺疊的圓鏡

交換一場日蝕

你用你的時間去試探神明

用我不在的時間說服我愛你

2016年7月22日

《藝術家的前半生》

純潔不是一本無字之書。純潔是爬過毛骨悚然的山洞，出來的那一刻還像個孩子。

所以我從來不相信那些情感經歷幾乎空白的人。想像是最下流的東西。想像眼前這一個之外的任何一個，這才令人心碎。

夸夸其談的啞巴垂立於兩頁之間

歷史的兩頁，帶有憐憫的匱乏

顯眼的

失敗者與失敗者舉杯吹捧

杯中之物，時而

是契約被虛擲；

時而是骯髒的景象

驚悚的器樂正在空襲劇院門前的大街

少女轟鳴不絕

白色溶洞割開了啞巴的眼睛

——他的餘生永失寂靜。

2011年1月25日

《鹽花》

陰天

給女人寄一份包裹

托蛞蝓送去

蛞蝓和淚水爭奪眼睛

非得開成一瓣鹽花

燈頭保持照亮

一個可憐的人形虛框

2016年6月11日

Last Tango In Paris (Suite Pt. 2)

Eat, Pray, Love

GatoBarbieri

00:00/01:26

幾乎不會貼這個版本，但此刻是唯一的心緒

聊點宇宙意義里的東西，晚安

圖文原創

如需轉載請聯絡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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