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雷漁火——生命中永不抹滅的光!
【案前】 錦旺的文章,每個字每段文,都是用心在寫,都是記憶的流淌。讀這樣文,需要靜心,凈心,於某處安靜角落,咖啡一杯,邊品邊讀,才能讀出味道。
「漁火」對於我們70後、80後的這代人,還有零星記憶,其實在十幾年前就基本消失了。所以,這些記憶,應該算是我們這一代的集體追憶吧!
白天的戲演完了,夜幕崩斷了掛在天上的掛鉤,轟然掉落,罩住這個偌大的舞台,並迅速在東側、西側和南側的海面上蔓延。這個舞台名叫古雷半島,建造在中國的南海之上。十年之前,當我眼前的空間里塞滿了夜色,村子裡的沙丘總是開始反彈,身子浸透黑夜,浮出它們稀薄的灰色脊樑。我登上最高的沙丘,目光穿越呈膠著狀態的黑暗,往半島西側的海面上拋去,最遠的地方,似乎是天的盡頭處,總是閃耀著密集的火光,星星點點,色澤有如魚眼外圍的那一層發黃的光暈,可能是由於距離得太遠,它們模糊得略微渾濁。
在曾經時常浮想聯翩的歲月里,這些半島西面最遠處的亮光,是一直不可或缺的元素。
我想著那裡不知道有多麼遙遠呢,莫不是那裡的海水和我們半島的海水別有兩樣呢,始終是乖巧而平靜的,就像沉睡的貓兒狗兒,見到此種情狀,於是有人不知道從哪裡搬來一面和整片海面等長等寬的鏡子,鑲了上去,在萬里無雲的夜晚,將漫天的星星倒映出來,但誰能搬得動這面鏡子呢,除非是天上的神靈,而且並不是每天都萬里無雲,可就算是下雨天,它們照樣閃爍不已。於是我很快排除先前的想法,然後很快恍然大悟:那絕對是漁火無疑了。
那應該是過去的某天傍晚,巡海的人從海上歸來,船靠在半島的碼頭,便吹響了一隻巨大的牛角螺,螺聲傳遍了整個半島,所有人都聽到了,並不約而同地解讀螺聲里的信息:漁事到了。當牛角螺吹響了第二遍,人們知道得更加具體了:有一個巨大的緹魚群將要經過西面的深海里。
所有的漁民拋下了剛端起的碗筷,駕上自家的漁船,迅速在半島的碼頭集合,這時夜晚已經像漁網落下,將漁民們和他們的船罩住,於是大夥紛紛在船艙里點起了馬燈,成百上千的燈光輝映成一片,足夠將西面的海路。拔錨啟航,有的雙槳在淺水灣里一撥,有的竹篙在岸上一點,成群結隊的漁船在海水的輕微嘩嘩聲中來到緹魚群經過的海面。馬燈匯成的火光映亮了這片海面,夜晚的海水大概是含著過多的海藻,有些發綠,但並不能妨礙漁民們看到那尖嘴大眼細身的緹魚,它 們在海水的淺水深處穿梭,淺處的緹魚在光火的映照下,尾部中間一溜魚鱗在水中發亮,深處的緹魚則只能看到它們穿梭過去的成串暗影。漁民們心花怒放,但又需小心翼翼,只能將狂喜暫時憋在內心裡,之間他們各個瞪紅了眼,流利地從船艙取出絨線編織的漁網越來越沉重,沉重得漁民的雙手無法承受的時候,他們個個咬緊牙關,將盛滿緹魚的整張網一段一段地往甲板上收。緹魚群滾落在甲板上,掙扎著,跳躍著,很快的連船艙都塞滿了。漁民們紛紛將馬燈提在手中,互相看彼此的漁船,然後舉額稱慶,憋在心裡的喜悅一下子傾瀉出來,笑聲如同怒吼的海潮在夜間暴漲,所有的人將手中的馬燈晃蕩起來,這種情景經過幾十公里映在我的眼中,讓我感覺那些漁火此時充滿了半島。
漁火,就是漁事發生在夜晚的時候,照亮海面和漁民們生活的火光,這種概念如同一個經不起考驗的謊言,它的破碎源於我朋友縣城的一句話。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我對著那一片腦海里的漁火心馳神往,就拍著胸脯說他去過那個地方,那些亮光根本不是什麼漁火,而是東山島上街道兩側的路燈。這是他父親告訴他的,有一年他父親出海到東山島去,將他帶在身邊,回來後他才知道我整天浮想聯翩的神秘亮光是怎麼回事。
自從那次以後,每天晚上你給我將想像的翅膀安插到了其他角落,也不再爬上那座最高的沙丘,直到幾年以後,我才看到了真正的漁火。
照舊是半島西側,照舊是暗夜,沒有牛角螺的吹響,也沒有喧鬧的鑼鼓,卻挪得更近了,就在淺海的地帶,落潮最後抵達的地帶,這次我站在廂房房頂上就可以看到。它們比想像中的漁火還要安詳,從南到北,散發在海平面上,色澤與形態卻類同於想像中的漁火,只是顯得更加明亮,更加實在,讓人不再浮想聯翩,免得產生神奇的錯覺,也似乎是為了與逐漸長大的我們交相呼應,漁火和我們一樣,時常縈繞在頭頂的神秘光環遲早要摘下來。
我毫不懷疑那是貨真價實的漁火,這是因為我知道它們來自魚排。
漁排,那是什麼?那是漁民們耕作于海面的浮田。在半島西側的海岸線搭船出海,沒過幾分鐘,便可以望見浮田群了,它們是一個個巨大的回字形方塊,厚有一隻成人肘臂的長度,其中拳頭所在部分是深黑色的,拳頭以下則是如同蠶蛹一樣的白色,再過幾分鐘,船就開始進入浮田群,在浮田之間留出的水道上徜徉,浮田已經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從它們雖然聚集在一處,之間卻都留有空隙,且橫豎排列整齊,每次從如同列兵的浮田群穿過,我都抑制不住內心涌動,大腦彷彿一下子就壯闊許多,容納得下許多時空,展現出浮田誕生的來龍去脈,同時四周始終纏繞半島漁民們,將手臂伸入大海的豪邁情懷。
首先要大量的泡沫,而且它們湊合起來的浮力要足夠撐起一間小板屋。泡沫要湊合在一起,需要一定厚度的杉木板子。杉木板子取自整棵杉樹,一棵杉樹可以切出七八片來,由烈日烘曬之後,先將條石形狀的泡沫一字鋪開,再在上面鋪上杉木板子,用大號的柳釘將它們鑽透,從此鉚合在一起,一片杉木板子可帶七八塊泡沫,七八片杉木板子便可以帶出浮田的底座了。再在泡沫的底面垂直於正面杉木板子的方向再釘入杉木板子,再用鑽探在浮田四角對穿出四個手臂粗細的洞眼,浮田就可以下海了。用一艘中號舢板將浮田拖到擇定的地點,開始下浮田的「地基」。沒有地基,潮起潮落,海風不定,海水奔涌混亂,可能沒一天,浮田就要飄到蓬萊仙島去了。舢板掉頭,再從半島上運來四個百斤以上的大石塊,四條碗底粗細的大號纜繩,纜繩穿過浮田四角的洞眼,另一端牢牢捆住一個大石塊,浮田的主人脫得赤條條,如同投海自盡的人將大石塊抱住,一起沉入海里,纜繩足以夠著海底,主人與石塊一同下墜,到達海底,對纜繩最後一番的調整,再對石塊左右各踹一腳,直到確定它們穩如磐石的時候,才放心浮出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完「地基」,便將浮田中央一塊穿透,於是鋸子砍刀斧頭便加入了行列之中,劈刺聲過後,那個平躺海面的「回」字便完成了最後的頓筆。等木板屋建起來,人也就從半島上搬來柴米油鹽等家什,再搬來看家的狗,入住下來,成為這一座袖珍型孤島的島主了。他們在浮田中央鏤空地帶和周圍循著季節養殖海帶、牡蠣、紫菜或者螺旋藻,它們招來了大量的浮游生物,時間久了,浮田內外便逐漸肥沃起來,將路過的魚群吸引過來,先是流連忘返,逐漸都下定了長住的決心,浮田的主人們送來了不用成本的魚苗,等它們長得肥大之後,便又變成他們手中的錢和腹中的大餐了。
?
捕魚通常是在晚上進行的。浮田上無法和半島通電,只能點起煤油燈,或者礦燈,燈光照在浮田中間的一窪水面上,深藏在暗黑海底的魚看到海面上亮堂起來,引發了極大的熱情,不僅呼朋引伴,一起往上使勁,大概是想嘗嘗那亮光的滋味吧。令它們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它們頻臨亮光而激動萬分的時候,一張網兜蒙頭蒙腦地罩下來,沖在最前方的那幾條魚眼前一暗,等它們再次抹亮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來到了漁排之上,一時雙眼乾澀,口渴難忍,難受得將尾鰭拍得「啪啪」響,引來了一陣狗吠聲,接著長著雙排鬍鬚的那顆狗頭湊近來,照著它們毫無抵抗能力的身體嗅了嗅。那些僥倖逃脫的魚兒來到海底,過了半會,它們又抬頭望到那片亮光,亮光似乎有某種魔力,居然讓它們一下子忘掉先前的遭遇,於是重蹈那幾條先驅的覆轍,加入那幾條先驅的行列,把漁排的杉木板子當作了牛皮鼓,爭著用尾鰭去拍響,唯恐退後給後人。
漁排主人在燈光亮起和寂滅之間,可以撈得十幾條魚,由於長期在肥沃的浮田之間覓食,出落得滿腦肥腸,體闊膀圓,而且體型都偏大,一般的小魚都已經在它們的肚子裡頭了,最常見到的兇狠的鱸魚,長著一隻絨毛狀細鋸齒,皮層粗糙,體側兩邊散布著黑色斑點,點綴著青灰的體色,可以看出它雖然粗魯卻不乏愛美之心,還有身體闊大的海鯽魚,灰白的全身唯一的亮點是那一對鵝黃色的胸鰭,可以看出它們天生是溫馴而又低調的,最能讓魚排主人高興得徹夜難眠的是撈到桂花魚了,特別是三斤以上的大桂,這種魚渾身生滿滑溜的粘液,暗黑,身上也布著斑點,但沒有像白鱸那樣講究,更像是一種對自己不負責的化妝。儘管它們相貌醜陋,性格古怪,價格卻高得出奇,因此一旦撈到桂花魚,漁排主人總是從充滿氧氣的水箱將白鱸們通通撈出來,拋在漁排上,讓桂花魚單獨佔據水箱。白鱸們脫離了海水,只好恨得呲牙咧嘴,翻著白眼抗議。
浮田群的燈光全部熄滅之後,黑暗立即向四周猛撲,讓興奮一晚上的狗也恢復了沉默,浮田群周圍一下子沉寂了下來,除了永恆的潮聲和風聲。但是在這過度平靜的世界深處,似乎隨時埋伏著令人不安的因素。
我猜測那一夜的漁火一定是在寂滅之後不久又「哄」地亮堂起來的,那一夜是縣城告訴我他父親的腿被打折了的當天。縣城講述這件事的時候聲情並茂,彷彿所有過去的事都成為了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一樣。事情發生在浮田群主人熄燈睡覺之後,縣城父親建邦和同伴駕著一艘由柴油機驅動的小舢板,乘著沒有人聲和狗吠的夜色,到達其中一塊浮田之前,他們關閉柴油機,改用木漿划動,木漿的撥剌聲埋沉在潮聲風聲之中。
事情發生在浮田群的主人們熄燈睡覺之後,縣城父親踩著赤腳輕盈地跳上漁排,手上握著類似教鞭的電魚工具,末端由一根塑料皮子的線路連著一隻五百多伏的蓄電池。等縣城父親將那根細鐵棍伸入魚排中央的水池裡,留在船上的同伴打開蓄電池,足以瞬間電暈一頭牛的電流導入水中,直達海底。剛好游經這個垂直高度的任何魚類突然神經麻痹,身體痙攣,無法再動彈,紛紛翻著肚皮浮出水面,縣城父親把早已準備好的大網撒出,輕輕一划,一撈,收緊網口,一使勁想把魚網往漁排上拽。
沒想到還異常沉重,這使縣城父親心中一樂,看來今晚收成不賴,一定是撈到特別大的魚了。於是他心裡有了底,換成另一種更使得上勁的姿勢,咬緊牙關終於將那一網拖離水面。不過這樣一來,他身體突然後撤,魚網便猛地向前一掉,碰在水池邊的杉木頭上,聲響終於高於潮聲與風聲。
漁排上的狗首先驚醒,一醒來便不由分說地狂吠,狗叫接著把它的主人叫醒,同時把附近的漁排的狗及其主人叫醒,一時間出現了多米諾骨牌效應,整個浮田群的狗和人都醒了過來。一盞亮了起來,接著是兩盞、三盞……整個浮田群彷彿一下子亮了起來。
第一個醒來的浮田群主人手裡操出傢伙,追到外面的時候,縣城父親已經將那網魚拖到船上去,柴油機緊接著發動起來,馬力迅速竄到最大,那條舢板就像柳葉一樣在海面上飛起來。這時候逃離充滿了希望,不料從浮田哪處飛來了一隻啤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在掌舵同伴的後腦勺,同伴「撲」的一聲往前倒下,舢板戛然停頓。這時從背後又扔來一枚土炮,剛好落在那網魚上,登時炸開了花……
縣城父親和同伴被衝力拋入海中,很快地自己像魚一樣被撈上漁排,蜂擁而至的拳腳便落在他們身上,其中有個人將木棍掄得呼呼響,硬生生地敲在縣城父親的右腿上,骨頭折斷的悶響從那一片漁火中傳來。
縣城痛心地說,父親醒來時發現自己抱著一顆巨大的白鱸頭,足有牛頭那麼大,頭顱以下部分已經不見了。要是那頭魚是完整的,該可以賣幾千塊錢呢。
我想到的是,那一夜的漁火肯定充滿了血腥味,而過去的漁火璀璨下的大海才是平和的。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卻忘掉了那過去的漁火是想像出來的。
喧鬧的漁火讓記憶不堪重負,猶如潮漲最高之後總是要回落,任何轟轟烈烈的生命個體總是最終要進入安詳境地,這不吝說是生命本身提出的要求。在那沸沸揚揚的漁火讓我一番暢淋漓之後,我開始將目光投向另外一種景緻,它同樣屬於過去,同樣屬於漁火。
中秋之夜,我來到半島東側的沙灘上,正值落潮時分,潮水在遠處呢喃。一孔月亮懸掛天上,月光如嬰孩的腳掌踩在潮水之上,我看到一道發光的潮水像少女的雙眼一樣靈活。在這一束月光北側,有另一顆粒狀的點光,發出渾濁的黃色,它的出現應該在月光來臨之前,只是不夠明亮,色澤也不夠鮮艷,自然無法像月光一樣甫一出場便招來注目。但是漆黑的海面上,要是沒有月光的爭寵,它一樣是燦爛奪目的。它本身還是移動的,不緊不慢,彷彿是一邊走一邊哼著舒緩的歌謠,徐徐向著月光的方向,我的視線跟隨著它從海面的北邊向南移動,直到它進入了月光的區域,我看到它漸漸地消散在月光里。幾乎與此同時,在消失的同個地方,勾勒出另外一種黑乎乎的身影。那是一條船,前頭尖尾部寬闊,是半島上最常見的舢板。船漸漸駛離了月光的區域,那點黃光又重新亮起來,這時儘管船影又隱沒在黑夜裡,但是我的腦海勾勒著那艘舢板的輪廓。
只有一艘舢板,船上只亮著一盞燈火,這卻是一記信號,昭示著另一場漁事的到來。我期待著第三天的到來,第二天落潮時分,全村的半數人將會湧上半島西側的沙灘,那些身強體壯的男人分為兩隊,分為兩方泅入海里,等他們游回來的時候,背後都各自牽著一小截繩索,繩索是系在一張大網上的。那張大網的長有人說足以將我們的村子裝在裡頭,原來那條舢板趁著月色將大網撒下去,因為有一個長年在海上漂的海員告訴全村的人,一個龐大的緹魚群要在中秋之夜的第三天在這裡經過。
強壯的男人像縴夫一樣將大網一點一滴的經沙灘上拉,嘴裡發著呼呵呼呵的號子聲,我想像著緹魚們網裡掙扎的模樣,興奮地在沙灘上來回奔跑,婦女們咯咯的笑聲和腥甜的海風交匯在一起,不知是誰敲響銅鑼,又是誰站在高高的沙丘上俯視著純凈而闊長的沙灘,背著落日的餘暉,吹響了手中的海螺殼……
那點漁火,我回憶的聖地,在這裡大海沒有姓氏,屬於全人類……
——原載《福建文學》2009年第五期


TAG:古雷再見 |
※生命中的最美彩虹,不可辜負的夏威夷時光!
※夏威夷火山:生命之火
※永恆:生命的迷茫
※美德——生命中的陽光!
※生命起源說,地球的生命來自火星嗎?
※生命不熄戰鬥不止,龍珠永遠的主角——孫悟空
※生命里的舊時光
※火星上有生命嗎?地球最乾的沙漠上的生命體「復活」,表明生命可以在火星上生存很久
※泰戈爾的情話,足以點燃你生命的火焰!
※冒著生命危險在火山腳下維持生計的馬夫
※誰是,你生命中的光
※梵高,永不凋謝的生命之花
※老山,您是我生命中不滅的魂靈
※生活在洞穴中意味著生命在永恆的黑暗中
※黃石公園驚現神奇古生命體,或可與火星生命關聯
※遠古的火星曾是顆生命星球,什麼使它失去了生機?原因在它的內部
※湮滅與永生——在科幻中探索生命之謎
※春風十里 不如沈醫一抹綠意——綠色生活,綠色生命
※時光和生命淹沒在海浪里
※佛陀-永恆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