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4《收穫》選讀?中篇

2017-4《收穫》刊載肖克凡中篇《團圓巷野史》

中篇小說梗概：

團圓巷野史／肖克凡

這是一個孩子的視角，隨時注視著團圓巷裡的人們。葉太太家搬走了，英哥睿哥兩兄弟；周太太家搬來了，秀儀秀硯兩姊妹；街道積極分子蘇娘娘、片警梅同志、還有日本遺孤的女兒方曉華，以及「我」和外祖母……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社會上人們已經以「同志」相稱了，然而坐落在舊屬日租界的團圓巷居民依然殘存著「先生」和「太太」的稱謂，小巷宛若「老派油畫」里的生活，隱約受到時代衝擊，卻還保持著難以改變的生活趣味。

但是，這樣的「老派生活」卻被俗稱「管兒匠」的房管站維修工張族祥給改變了，他興高采烈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出現在團圓巷，竟然導致葉太太跟工程師丈夫離婚，放棄兩個兒子，嫁給這個一文不名的窮工人。而嚮往革命生活的秀儀與片警梅同志陷入情感糾葛，最終遠走日本……

易風移俗，興無滅資。社會生活正在發生巨變，充滿布爾喬亞氣息的團圓巷也將面目全非。儘管如此，人心的善良與暖意，道德與情操的堅守，在「我」心中生生不息……

團圓巷野史

文 肖克凡

1

深秋大半夜，我被說話聲驚醒，聽到有人對外祖母說：「姥姥，天太晚了就讓我在您這兒借一宿吧，天亮保准走人……」

屋裡亮著燈，燈光照得睜不開眼，我只得眯縫著。我是小學生能夠分辨男女了，懵懵懂懂瞄見個成年男子，口口聲聲叫外祖母「姥姥」。

我家住在陝西路，舊時是天津日租界，陝西路日文叫「須磨街」。我家這條胡同叫團圓巷，向東通往山西路，山西路日文叫「明石街」。

我讀書的鞍山道小學坐落在舊日租界宮島街，原先是日本第二小學。日本第一小學在橘街，它與段祺瑞公館隔街相望。

社會主義新中國，松島街、加茂街、橘街、浪速街……這些日本街名統統消逝，變更為哈密道、青海路、蒙古路、四平道……

實行公產房制度，拆除日式民居的榻榻米和推拉門，改造為普通市民住宅。我的同桌女生方曉華的媽媽是日本遺孤，前年回國了。方曉華成了有爹沒娘的孩子，她說媽媽給她取日本名字花子。班上差生就說她是要飯的叫花子。

我家的房子只保留了寬敞的日式壁櫥。我的睡床緊挨著壁櫥。有時我鑽進裡面玩兒，想起小人書《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就把壁櫥想像為大盜藏寶的山洞。

我聽到外祖母嘆了口氣說：「這大半夜的，你就睡裡間屋吧。」

這個成年男子喜出望外，大步走進裡間屋，快速關嚴隔門。

我從被窩裡伸長脖子問：「這人是誰啊，他怎麼也叫您姥姥？」

「求人啦，就自降輩分唄。」外祖母略顯無奈地說，「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叫張族祥……」

「張族祥……？」我還沒有見過父親，卻提前見到父親的朋友。

其實，我三歲時見過父親，只是不記得而已。不記得就等於沒見過。當年父親響應國家號召支援大西北建設，報名去了名叫博爾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地方。

外祖母關了燈，我卻睡不著，瞪大眼睛把黑黑的屋頂想像成電影院幕布，等待開演。

「電影」當然不會開演。這時從裡間屋傳出呻吟聲。我從小床上爬起問姥姥：「這麼快張族祥就生病啦？」

黑暗裡外祖母急促地說：「你快睡吧……」

從此我長了知識——聲音是能夠穿透黑暗的。一陣陣呻吟聲從裡間屋裡溢出，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尖銳一會兒低沉。好像不光是張族祥發出的……我想起去年大半夜有賊進過我家後院，頓時嚇得縮進被窩兒里。

一陣聲響從裡間屋傳出，好像在挪動床鋪。壞啦！裡間屋床墊下壓著好幾張香煙盒：滿天紅牌，小提琴牌，煙鬥牌，哈德門牌，大嬰孩牌，大連珠牌……大人們叫它煙標。我擔心張族祥動了我的寶貝收藏，呼地從被窩裡坐起，「姥姥，我得去裡間屋看看……」

外祖母好像非常後悔，起身掀起我的被褥說：「我真沒想到張族祥會這樣！你給我挪到壁櫥里睡吧。」

我要去保護珍藏在裡間屋床墊下的煙標，外祖母卻保護我睡進壁櫥，這真是奇了怪了。

日式民居的壁櫥非常寬敞，完全能夠睡下兩個我。我被裝進阿里巴巴山洞。壁櫥隔音，儘管心裡惦記煙標，我還是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從壁櫥里鑽出來，屋裡不見外祖母身影。我光著腳丫子跑出去。

前院里，外祖母從火爐上拎起開水壺，嘩嘩嘩倒進泡著白底藍花床單和白色枕套的大木盆里，它們好像被燙得發出吱吱叫聲。我立即想起裡間屋床墊下的煙標。

「姥姥！我的香煙盒，我的香煙盒呢？」

外祖母手持木棍撥弄著泡在開水裡的床單和枕套，「燒了，我都給燒了！」

我憂慮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姥姥！我攢足五十張去換放大鏡的，您怎麼給燒了？」

外祖母嘴裡迸出個堅硬的字：「臟！」之後加重語氣重複一遍，「臟！」

「臟……？」我哇地哭起來。

外祖母心疼了，「寶貝兒這怪不得姥姥，咱們是乾乾淨淨的家庭。一大早就沒見張族祥的鬼影兒，興許天沒亮就溜了。」外祖母余怨難消地說，「大半夜我怕他受涼才答應借宿的，誰想到他打開了後窗戶……」

我憶不起張族祥的清晰模樣，只記得大半夜燈光下鋥亮的大背頭。

這時團圓巷鄰院的蘇娘娘來了，走進院子笑眯眯問道：「姥姥，一大早您就洗啊？」

不知為什麼人們都叫她蘇娘娘，她丈夫肯定不是皇上。我讀書的鞍山道小學對面是靜園，那座深宅大院里住過中國最後一個皇上，後來跑到滿洲國去了。

蘇娘娘是居委會積極分子。她鼻尖兒有顆疣子。

「姥姥，糧店來了粳米，它比秈米好吃多了，明天起大早去排隊吧。」蘇娘娘突然扭臉問我：「你的煙標怎麼給燒啦？」

「我姥姥說太臟。」我如實回答。蘇娘娘聽罷笑了，「所以要大搞愛國衛生運動嘛。」

外祖母貓腰端起大木盆說：「小鹿子！你沒穿鞋就跑出來，快回屋去！」

「小男孩光腳丫著涼，半夜睡覺要尿床呢。」

我自尊心很強，「蘇娘娘，我半夜睡覺不尿床！」

她摸著我頭頂和藹地問道：「你半夜不尿床，你姥姥怎麼把床單和枕套都洗啦？」

外祖母咣地放下大木盆說：「我家孩子半夜睡覺就是不尿床！」

外祖母進了屋隨手關門，沉著臉色說：「小鹿子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後不論有誰問起，你都不能說咱家大半夜有人來過。」

「張族祥來過啊……」我滿心疑惑地望著外祖母，「姥姥，您怎麼要我說瞎話呢？」

「你閉嘴！」外祖母抬手打我一巴掌。

外祖母從來不打我，這次她以武力強迫我撒謊，把我打懵了。

自從挨了外祖母這巴掌，我耳朵里出現響動，好像能夠聽到很遠的聲音。我抱怨外祖母打壞我耳朵。

「你的耳朵又不是泥巴捏的。」外祖母解釋說，「因為你是童子，所以你能聽到大人們聽不到的聲響。」

「大人們為什麼聽不到呢？」

外祖母想了想說：「大人們都髒了……」

2

自從外祖母要我對外否認張族祥大半夜借宿，我被撒謊行為煎熬著，覺得愧對胸前紅領巾，心裡有陰影。

媽媽下放郊區農場勞動，每禮拜六騎著深紫色匈牙利自行車回家。傍晚時分她走進家門，我立即就想向她坦白。沒等我開口，有人篤篤叩門。

媽媽走去開門，愣住了。外祖母趕上前說：「請進請進，這位是派出所新來的梅同志。」

年輕的戶籍警察臉色黢黑表情嚴肅，打量著母親說：「你就是侯芫瑛？你不是下放郊區農場勞動嘛，今天怎麼跑了回來？」

外祖母搶答說：「郊區農場離市裡五十里路，跑是跑不回來的，要騎自行車的。」

梅同志轉臉瞥了瞥外祖母，「聽說你家半夜裡有響動，這情況屬實嗎？」

「我平時不在家裡住，不了解這方面情況……」媽媽解釋著。

梅同志板起面孔，「你們要如實反映情況，不要隱瞞也不要包庇……」

外祖母表態說：「我們沒有隱瞞也沒有包庇，我家半夜裡沒有響動。」

「你不要絕對化嘛，要懂得一分為二的唯物辯證法。」梅同志不高興了。

我看到外祖母和母親陷入困境，起身大聲說：「梅同志！我家大半夜從來沒有響動！您說的響動是鄰院蘇娘娘家吧？」

梅同志突然咧嘴笑了。我看見他的黃色門牙。「你們全家否認，連小孩子也上陣了。」說著緩步走到通往裡間屋的隔門前，好像電影里偵察兵觀察地形，「防火防盜防匪防特！一旦有情況就及時到派出所向我報告。」

外祖母和媽媽連連點頭，我搶著說知道了。

梅同志走了。全家氣氛鬆弛下來。外祖母動手操持晚飯：青蘿蔔粉絲湯，秈米飯，一小碟醬茄子。全家仨口圍坐桌前，不聲不響吃著。

自從學會對外撒謊，我覺得自己成了壞孩子。吃過晚飯收起碗筷，我跟隨媽媽走進裡間屋，向她承認自己學會說瞎話了。

「什麼！你說窮張大半夜來咱家借宿啦？」媽媽聽了我的檢討，隨即起身走到外間屋，拉住外祖母胳膊詢問詳細情況。

窮張？媽媽叫張族祥「窮張」。我躲在裡間屋聽見外祖母的解釋。

「我也沒想到大半夜窮張會帶來個女人，肯定從後院窗戶爬進來的！」外祖母恨恨地說。

媽媽下放農場前是天津市女七中的教師，說話柔聲細語，此時沒了從前的溫和變得高聲大嗓，「窮張胡鬧！窮張骯髒！窮張不知羞恥！窮張把咱家當成什麼地方啦？」

「芫瑛你別著急，好在窮張是個單身，他結交女人也算搞對象吧……」外祖母轉而悔罪說，「我把床單枕套燙了洗了，還放了鹼水消毒。梅同志進家，我估計有人向他報告了……」

媽媽意識到自己失態，隨即轉為低語：「您燙了洗了消了毒，我也不會睡那張床了……」

媽媽特別講究衛生，因此跟團圓巷九號院葉太太走得很近。葉太太也是愛乾淨出了名，有人說她小資產階級作風。葉太太的丈夫是設計橋樑的工程師，葉先生經常外出勘察地形。

媽媽嫌窮張借宿睡過的大床骯髒，晚間根本不進裡間屋。外祖母分明要懲罰自己，抱起被褥去睡裡間屋，立即被媽媽攔住。

「裡間屋去不得！您要是髒了讓我怎麼吃您燒的飯？讓我怎麼喝您煮的水？讓我怎麼做您的女兒？」媽媽一連串追問。

外祖母苦笑了，「芫瑛啊，要是從此裡間屋不能進人，咱家兩間房可就變成一間屋啦。」

媽媽和聲細語說：「您明天叫收舊傢具的老佟來吧，我把裡間屋的大床賣了，然後去木器行買張新的。」

「你工資從七十六降到二十八塊錢，怎麼還要換新傢具？」外祖母為難地說，「好啦，今兒我在外間屋打地鋪睡吧。」

轉天上午，外祖母叫來老佟，一古腦搬走裡間屋的雙人床和床墊，換回四塊錢。媽媽跑到綠牌電車道的盛友木器行，花十二塊錢買來張新床和床墊，雇了三輪車運回家來。

「你添了八塊錢，這可是全家半個月的伙食費呢。」外祖母算計著。

媽媽語氣堅定地說：「該花的錢，必須花！咱們是清潔的家庭，愛清潔就是要花錢的。」

外祖母忍不住反駁，「你住農場宿舍又是蒼蠅又是蚊子，更不清潔啊……」

「那不一樣的，蒼蠅蚊子也比男女混亂乾淨得多。」儘管花掉全家半個月伙食費，媽媽毫不動搖。

換了新床，媽媽去睡裡間屋了。我抱起被子追進去，執意躺在她身邊。

「媽媽，什麼叫男女混亂？」

媽媽想了想，伸手刮刮我鼻子說：「我跟你說不明白，快睡吧。」

禮拜一天色沒亮，媽媽騎著匈牙利自行車趕回郊區農場。外祖母對我解釋說，上午農場列隊點名，誰遲到誰要挨罰的。

我說媽媽好可憐。外祖母說人人如此，人活著沒有不可憐的。「就說你爸爸吧，他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過年想家也回不來的。」

我喝著玉米粥問外祖母：「要是我爸回來跟我媽睡在床上，這算不算男女混亂呢？」

「你怎麼會想到這種事情呢？」外祖母伸手戳著我腦門兒說，「我看你小子要成精！」

我又想起大半夜借宿的張族祥，便向外祖母追問「窮張」外號的來由。

「他不窮，單身漢唄！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跟你爸爸同歲，三十了沒成家，是甘肅路房管站的管兒匠……」

天津人俗稱水暖工「管兒匠」，在市井俚語里「管兒匠」這詞好像很難聽的。

「等你長大，就會懂得這些事情了。」外祖母一嘴就把我支到十年開外了。

選讀完

作家肖克凡

自述：

肖克凡，文學從業者。生在新中國長在旗下。出生在天津舊日租界，中學在天津舊法租界讀書，現居天津。16歲進廠做工，因此後來寫過不少所謂「工業題材」小說，代表作品為《黑砂》《最後一個工人》《機器》《生鐵開花》等等。也有存量較大的力圖表現這座自近代史以來「既難以概括也難以抽象」的城市的文化性格與人生百態的所謂「天津系列」小說，此類代表作品有《都是人間城郭》《賭者》《天津俗人》《喜榮歸》《天津大碼頭》等等。

我幾乎倚仗記憶寫作了，因此我不能失憶，那樣我將無法寫作了。我認為文學界通常所講的「生活積累」其實就是作家自身的往事。而將自己的往事與他的往事融為一體，形成「作家自己的人生經歷」，這個化真為假的過程就是寫作了。通過這種「虛假」的寫作，無限逼近人生真實。

一個沒有往事的人，要麼患了健忘症，要麼沒精神生活，他將無法寫作。

有幸曾在《收穫》發表中篇小說《唇邊童話》《趙浦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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