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虞：人間順逆皆弦歌

郭紹虞：人間順逆皆弦歌——蘇州街巷裡的近代文化大師們（八）

那年我猶讀書，經常往來於蘇州上海間。一日從蘇大北門往觀前閑逛，穿過平江的街巷，下了橋頭，忽然在一座舊宅門頭上看到方木色的牌匾。熟悉蘇州的朋友都知道，但凡是掛了這樣牌匾的老宅子都是名人故居，隨便拿出來一位就可以出幾本博士論文。抱著入名山不可空歸的心態，我拾步向前，想近點兒看清楚這是哪位大師的碼頭，結果赫然發現牌匾上赫然寫著「郭紹虞故居」五個宋字。

郭紹虞？那不是每一個中文系學生都讀過的《中國歷代文論選》的作者，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祖師爺么！那時候，還玩微博，趕緊發了條狀態：今天偶遇咱們這個行當祖師爺的故居了，趕緊磕個頭。

發出去沒幾分鐘，被複旦古籍所的朋友轉發，很快所里一個小妹妹給我回了一條：給祖師爺磕頭，也幫我捎一個哦！

Exm?這個也有讓人捎的？好吧！自己吹的牛皮含著淚也要上天，只是這個宅子看起來還是座民宅，並不對外開放，揮起我的小拳拳，幾番拍門，除了引路人注目，以為是忘穿制服查水表的，了無迴音，於是只能在退開兩步，在烈日下，默默於心中大喊：

前輩！後學拐著一個咱旦的妹紙給您磕頭啦！

然後納頭便——

一個躬鞠了下去。

郭老當不介意我們這些後學小輩兒們的胡鬧。他本是個隨性的人，別的文化名人在蘇州多有豪門大宅，而郭老出身清貧，父親不過是個沒有功名的寒士，卻用心教育兩個兒子成才，哥哥際唐後來在蘇州教授中學，早早負起家庭的責任；而弟弟紹虞則在父兄的照顧下，可以由著性子去讀書，那時候的蘇州人文薈萃，不僅詩書文集隨處可見，就連裱畫店、古玩鋪、舊書攤上，也有許多名人書畫、歷代文物，以及各類古籍版本，這座城就是他的學海，不需要苦做舟，他樂在其中。

中學畢業後，他到上海商務印書館附屬小學任教。那時的商務，涵芬樓還在，又是另一片書海，教教課，寫寫書的日子像神仙。任誰不會想到，郭老那麼儒雅的一個人，竟然是中國第一部體育史的著者。

五四的時候，他北上作了《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人，那時的稿酬可以讓他從容地做一個北漂，閑暇時就到北大哲學系旁聽，在姑蘇的積累與帝都的研究讓他成為發起文學研究會的圓桌十二騎士之一。多年後，鄭振鐸、沈雁冰、葉聖陶這些舊日戰友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正宗，憶起談笑風生的當年，郭老淡看雲起煙渺。

民國的時候，多有草莽中簡拔人才，張作霖出身於鬍子，錢賓四跳蕩自中學，而沒有一張本科文憑的郭老被多所大學聘任，在燕京大學中文系任教授十餘年。這不是「人間喜劇」，更像是「人間傳奇」。

郭家雖然世居蘇州，但幾代清貧，只能賃屋居住。燕京重教授，郭老的收入亦豐，於是終於買宅大新橋下，雖然沒有樓台亭閣，但至少可有一方守心之所。亦如當年兄弟的默契，哥哥際唐入宅奉養二老，弟弟紹虞追浪逐夢。

那年「七七事變「，嫌水涼者自然要粉飾太平，竟把弟弟的名字寫入偽會；而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又將其關入監牢兩天，逼其行周二先生之道。獲釋後，郭老在燕京大學講壇上了「最後一課」，以《詩經·黍離》作結：「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如此再三，一時席間眾人，泣下如雨。課後，郭老攜眷南下，回到了大新橋畔的小宅，那裡依然有哥哥等待弟弟的一抹燈燭。

從此，郭老在上海各大高校任教，復旦、同濟、上海社科院等機構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在中國古典文學，古代文學理論方面蔚為宗師。

在今天的故居中，已經看不到郭家的痕迹了，只在後廳門楣上有郭老父親魯卿先生手書篆體「大富貴亦壽考」幾字，魯卿先生雖然無甚功名，但是書法世為家學。郭老少年時曾在楷法上下過苦功，不喜歡只講創新沒有根底的野狐禪。幾十年後，鄰居家的孩子們上門請教書法，他手把手來教，一點兒也不像個名震四海的大教授。

是呀，他還是他，依然是當年那個抄著手，遊盪在蘇州裱畫店、古玩鋪、舊書攤上的少年，無論人生平淡與喧嘩，弦歌不廢，鏗然有聲。

（本文刊發於《姑蘇晚報》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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