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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的凝視:《金瓶梅詞話》的敘述方法、視覺與性別(上)

欲的凝視:

《金瓶梅詞話》的敘述方法、視覺與性別

陳建華

編者按

胡也佛《金瓶梅秘戲圖》

一、前言

張竹坡《金瓶梅讀法》曰:

《金瓶》有節節露破綻處。如窗內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帶葫蘆,更屬險事。牆頭密約,金蓮偏看見;惠蓮偷期,金蓮偏撞著。翡翠軒,自謂打聽瓶兒;葡萄架,早已照入鐵棍。才受贓,即動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讒。調婿後,西門偏就摸著;燒陰戶,胡秀偏就看見。諸如此類,又不可勝數。總之,以險筆寫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即已露破,乃一語即解,統不費力累贅。此所以為化筆也。[1]

此 「破綻」 說或是張竹坡最富灼見的評點之一,言及的 「偷覷」、「潛聽」 等描寫,在明清小說中不乏其例,但在《金瓶梅》中如此 「不可勝數」,則屬異數。所舉數例指涉西門慶與潘金蓮、李瓶兒、宋惠蓮、王六兒等內寵外遇淫會密約之時,不意有耳目窺聽。她們是西門慶 「窺視」 的對像,也如 「烏眼雞」 般互相 「偷覷」,爭寵奪愛,翻雲覆雨,你死我活。尤其如 「翡翠軒」、「葡萄架」 等關目,著色絢麗,筆墨恣肆,既是放縱淫逸的市井生活的寫照,亦憧憧影射宮闈殺機、家國亂象,決非一般晚明的 「春宮」 文學所能比侔,其中處處為潘金蓮的 「欲的凝視」 所籠罩,給小說敘述帶來情場如戰場的詭譎風雲,更值得一番參詳。

細味此則評語,如「才受贓,即動大巡之怒」,指的是西門受苗青之賄而脫其謀殺之罪,因此受到曾御史彈劾,甚至他 「包養韓氏之婦」 之類的新近劣跡亦上達朝廷。這也應當包括後來西門朝覲京中,翟親家怪他作事不密,回家後纔發現內奸卻是身邊廝混的溫秀才,將他的私人函件傳與他的衙門同僚。因此張氏所說的 「破綻」 不僅指 「偷窺」,廣義的涵蓋 「見」 與 「不見」 的再現和修辭策略。值得注意的是所謂 「偏看見」、「偏聽見」 云云,更著眼於 「露破」 的表現手法,驚嘆此類情節看似巧合,實皆出於精心安排,卻出之 「險筆」 和 「化筆」,非驚才絕技不能為此。

張氏盛讚《金瓶梅》:「其書之細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里相牽」,「其文洋洋一百回,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2]然而,「破綻」 可直解為 「漏洞」,「險筆」 有 「敗筆」 之虞,儘管作者能從容履 「險」 而臻 「化」 境,但在千萬頭緒渾然一體的精緻織氈上,「節節露破綻」,巧設戲台,無中生有,卻 「一語即解」,此種鏡像迷幻、系鈴解鈴的手段使小說敘述凸顯斷裂和彌合,頗富反諷、弔詭的意味。「破綻」 或 「露破」意味著人或事物從不見到可見,包括見者和被見者,無非是 「象」 與 「視」 的再現,牽涉到誰在看、看什麼、怎樣看。這些情節或插曲隨時隨地因果相循,其意義的指符在文本的脈絡中流轉竊失,遂敷演出一幕幕世態冷熱、心目相視、情色糾纏的活劇,高潮迭起而終歸空寂。

關於《金瓶梅詞話》(以下稱《詞話》) 中外學者研究甚伙,但對其敘述方法則鮮有集中的探討。對於這部小說是否由於集體累積而成還是個人創作,迄今仍有爭議。這既涉及懸而未決的作者問題,也與小說類型的歷史形成過程有關。主張集體創作的認為 「詞話」 表明其本身同口頭說書傳統的緊密關係,且書中大量引用通俗文類即為明證。[3]另一種從小說主題及結構的完整性出發,認為當出自某 「巨公」 手筆,否則難臻此成就,這一見解自小說見世以來不絕如縷。近時有些學者更從小說的龐雜、混沌特徵立論,認為合乎巴赫汀(Mikhail Bakhtin, 1895-1975) 所說的 「眾聲喧嘩」。[4]本文傾向於個人創作說,但如韓南 (Patrick Hanan) 先生在考證《詞話》與明代情色小說《如意君傳》的承續關係時提出,《詞話》作者已脫出口頭說書的巢臼而首次訴諸 「閱讀公眾」 (a reading public)。[5]這一看法頗富啟發。我覺得形式上因襲 「詞話」正可能反映小說敘述形式的歷史演變,如果說傳統說書建立在與聽眾之間對一般社會價值的認同上,那末《詞話》的情色性質多半動搖了這一認同的基礎,由此向私人閱讀開放。能說明問題的是,迄今我們未能發現西門慶的家庭傳奇像《三國》、《水滸》那樣在民間流傳的痕迹,而對於作者的猜測,從王世貞、李開先、屠隆到湯顯祖等,皆排除為一般說書人所作的可能。並非偶然的是,作為《詞話》敘述方法的顯著特點,在於 「視點」 和 「觀點」 的運用,尤其是 「偷覷」 更具敘述結構的功能,標誌著從 「全知」 敘述到 「限知」 敘述的範式轉變,由此突破了口頭文學的傳統。《詞話》使作者、敘述者、人物和讀者之間的關係更為複雜,尤其在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出現明顯的裂痕,這是其它幾部較早的小說所沒有的。這種 「眾聲喧嘩」 與其是作者故意為之,勿寧是在因襲中留下了新舊嬗變的痕迹。

二、「視點」 和「觀點」 的運用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可拖動查看

第十五回西門慶妻妾們在獅子街樓上觀燈,無疑是書中最賞心悅目的一回,煙火壯麗、燈彩輝煌、街景熙熙攘攘,熱鬧之極,而潘金蓮和孟玉樓則成為樓下眾目驚艷的目標。這樣的敘述精工彩繪,逞盡色相,極其訴諸視像觀賞之娛。尤難忘那個潘金蓮的畫面,她在樓上「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6]一個活脫輕佻的金蓮,呼之即出。如此精確捕捉人物形象,似非信筆拈來,而小說的熱鬧場面的烘托,首先在於一個「看」字。這體現在小說的前數回,西門慶初遇潘金蓮的一段。所謂 「情人眼內出西施」 的老生常談,卻凸顯了 「視點」,給敘述帶來重要革新:

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正手裡拏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桃絲護膝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 這個人被叉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鬢鬢賽鴉翎的鬢兒,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趫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什麼東西! 觀不盡這婦人容貌。[7]

緊接著,在 「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之後,又有一大段韻文寫潘金蓮容貌。這本來從《水滸傳》脫胎而來,原文曰:「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8]可見《詞話》從兩人眼中看出的外貌描寫出自作者的增添,而人物 「內心視點」 的呈現是一種新創的描寫技術。描繪西門的一段從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 到 「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彷彿金蓮的口吻,用一連十數個 「兒」 的語氣詞烘托出情調;其實在 「丟與奴個眼色兒」 一句中,作者已經巧妙地由第三人稱轉換成第一人稱的 「奴」,即整個西門的形象出諸她內心的詠嘆。同樣的,從 「美貌妖嬈的婦人」 以下,轉向西門的目光,也一連用了十數個 「兒」 字,增強了倆人情感的對流。

從一開始即凸現視覺活動及其與心理的密切聯繫,對於小說的敘述方法、尤其是西門慶和潘金蓮這一對主角的塑造來說,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某種意義上兩人是最為 「本色」 的──幾乎是完全物質化的,財色俱貪,特別是性慾的要求近乎瘋狂。在他們的本能行為中,「色慾」 不可分割,而心知活動更多地依賴視覺感官,在金蓮方面強烈的權力慾望依賴於 「偷覷」 ,而在西門那裡,「色」 對 「欲」 甚至起操控作用,小說中對他目迷美婦及性交中的視覺描寫突出了這一點。這兩人始終扭作一團,墮入色慾相生相剋的怪圈而導致空幻,自有其內在邏輯。正如這開頭的容貌描寫所暗示的,如果說潘金蓮所見的是他披金戴銀、鮮亮的服飾及風流博浪的外表,那末在西門眼中,則是她透明的肉身,最後數句 「正不知是什麼東西」,當然指她的陰戶的部位,正表現出他淫慾好色的 「賊眼」。

如果西門和金蓮之間的對眼戲屬於認知層面的「視點」,那麼小說大量運用了帶有價值判斷的「觀點」,[9]而兩者間的轉換、交錯甚至出現融合、錯亂,在《詞話》中的複雜表述常使人眼花撩亂。在第九回潘金蓮初入西門家和他的妻妾相見,是出色的一段。先是吳月娘

仔細定睛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把這段詞曲同上述兩種對潘的描述相比較,在修辭上明顯不同,仍在於不同視點的效用。這是月娘眼中的金蓮,那種意態的描繪,滿含妒意。繼這段詞曲式描寫之後,小說又說: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小廝每家來,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今日果然生的標緻,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10]

這裡仍寫月娘之看,她的心內之言呼應了前面韻文對金蓮的「標緻」 的觀感,已暗示月娘棉里藏針的性格及其日後與金蓮之間明爭暗鬥的關係,但「風流往下跑」 數句里,敘述者的語調變得蹊蹺而微妙,即與月娘的 「視域」 相融合,既同情地順著她的感受,又隱寓他的評判,顯見於 「論風流」、「語態度」的評論口吻。而「似紅杏枝頭籠曉日」 一句中,「曉日」 指西門慶,而 「紅杏」難免「出牆」,意謂金蓮的得寵及其不貞,既似月娘的預感,也是敘述者對讀者的暗示。

接下來寫潘金蓮如何 「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眼兒」 看眾妻妾,但對每個人都寥寥數語,如看吳月娘「生的面若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此時西門慶妻妾成群,大多在小說里初次出場,通過金蓮之眼既是對各人的身份及特徵介紹,同時將她置身於男歡女妒的情色角斗場中,排行第五,屬新來者,卻野心勃勃。如看到 「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在人前多咳嗽一聲,上床賴追陪,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如果月娘的「持重寡言」 使她足具戒心,那末李嬌兒儘管排行第二,有諸般不足,已不在她的眼裡。其實金蓮還不一定知道李的床上工夫,而 「風月多不及金蓮也」,顯然是敘述者口吻,更是對她的視域的侵入,但所提供的訊息同她的利益密切相關。

像這樣描寫充滿慾望與利益的眾生相,已經帶有晚明意識,即表達了對人的「自然之性」的理解。無論是 「視點」 還是 「觀點」 的表現,都增強了日常生活和人物的「實」 感和「物」 感,也反映出作者對視覺活動的感受尤為敏銳。小說里出現大量有關 「眼」 的成語,而各人的眼風與口吻各異,極其傳神。如潘金蓮的慣用語:「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或 「老娘眼裡放不過」,[11]顯得兇狠專橫。吳月娘:「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12]表示其衿持身份。龐春梅:「你教我半個眼兒看得上? 」[13]也示其性氣高傲,酷肖其主子口吻。眼光或視點可引伸為她們互相之間的觀點或看法,有趣的是李瓶兒初見吳月娘的印象跟潘金蓮的大相徑庭,她對西門慶說:「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14]至少在小說的前半部,月娘給人的印象就像西門慶說的是 「好性兒」,李瓶兒的說法固然顯出她的敏感和軟弱,也使讀者看到月娘的一個側面。「觀點」的妙用常在於打破這種輿論一律,即使到後來上上下下已對金蓮產生惡感,也是在西門死在她手上的前數日,我們還可聽到春梅在潘佬佬面前說潘金蓮好話,說她在銀錢上從來是 「明公正義問他(即西門慶)要,不恁瞞藏背掖的,教人小看了他」。[15]這樣的含有視點和觀點的描寫使作者的意圖顯得曖昧或矛盾,也給讀者帶來迷惑。

典型的一例是李瓶兒之死,西門慶為之痛哭欲絕,其一片真情出乎意表。為她化三百二十兩銀子買最好的棺材,瓶兒問他時,謊說只給了百十兩,瓶兒說這也已經多了。兩人間惺惺相惜的溫情,令人鼻酸。法師告他不可進她房裡,「恐禍及汝身」。但他不聽,「尋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裡去,我怎坐忍得? 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然而詭異的是,後來寫到玳安在背後跟傅夥計說,當初李瓶兒來西門家時帶來金珠寶石無數,因此 「為甚俺爹心裡疼? 不是疼人是疼錢。」 其實西門之痛是令人信服的,否則也不必冒險進她房裡。這麼寫西門慶,真實而自然;這麼寫玳安,更自然而真實,卻對作者意圖造成模稜兩可,出現了一個 「破綻」,讓讀者去填補。清人文禹門則認為西門之疼瓶兒 「是勢利,非情分也。」即認同玳安的觀點,所謂 「玳安之所褒貶,實作者之所平章也。」[16]如張竹坡看來 「西門是痛」,根本沒注意玳安的話。[17]問題出在這種表現觀點差別的敘述,而這一細節反映了《詞話》敘事的精微之處,即使作者和敘述者區分開來,[18]而文本的模稜兩可給閱讀帶來挑戰。即使像張竹坡那種理想的讀者,也限於所見,儘管苦探其文心奧妙,「一眼覷見」 書中微言之處,便 「眼淚盈把」。[19]

正如章培恆先生指出,西門慶是作者塑造的 「一個在靈魂中滲透了惡德的、具有複雜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20]的確西門慶的 「真情」 描寫極其突兀,作者無誤地告訴讀者,李瓶兒的死因是 「精沖了血管起」,即他不顧瓶兒來了月經,一心要試用胡僧的春藥而恣其淫樂,因此種下病根。我們也可看到剛做了 「五七」,他便移情於如意兒了。我想造成這一 「斷裂」 的,或出於作者掙脫敘述者的束縛而力圖對於人性作一種更為真實的表現。這幾回寫西門慶時,作者似極度投入,特別是六十二、六十三兩回,其敘事縱之所至,幾乎完全擯棄了話本的模式,既無 「有詩為證」 的引詩,連下場詩也沒有。由於這種創作上的投入,西門的反常表現揭示出更為精微的心理層面。當他痛哭道:「有仁義好性兒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單說李瓶兒 「仁義」 固然引起眾妻妾不滿,卻隱然意識到李對他生命的特殊意義,如他對應伯爵說:「天何今日奪我所愛之甚也! 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子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什麼? 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 」[21]。如書中描寫的,自有了官哥之後,一面是他仍然縱慾無度,一面卻表現出他那種屬於家庭溫馨的一面,如五十三回寫他一向不喜劉婆,但為了官哥也照她裝神弄鬼的去做。五十四回里他給李瓶兒端葯的描寫也令人感動。因此在「仁義」 的背後潛藏著失去真愛的悲涼和人生的領悟,意味著西門慶和李瓶兒之間存在超乎肉慾的另一面。

三、「展示」 與「講述」 的弔詭

作者與敘述者之間的分裂,從讀者方面說,即產生如布思 (Wayne C. Booth) 所說的 「隱含作者」 (implied author) 的問題,所謂 「隱含作者」 乃由讀者根據小說倫理、美學的原則或代碼而重構的作者。[22]上述 「觀點」 所表現的複雜性還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考察「講述」部分與作者的關係,對於 「隱含作者」 的重構帶來更多困難。這裡所謂 「講述」 首先指作者明確現身之處,承襲了傳統小說中敘述者術語,如以 「看官聽說」、「說話的」 或 「有詩為證」 等所引出的議論。如《詞話》的開場白,並沒有這類術語,但無人能忽視其重要性。先是引一段詞,有關項羽與虞姬、劉邦與戚氏的歷史故事,無非是 「英雄難過美人關」 的套話,接著落實到小說主題:「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染黃泉。」[23]小說情節固然要曲折繁複得多,但以潘金蓮為主角,最後死於刀下,小說始終未背離此構思,事實上這根主線貫穿在敘述中,若隱若顯,似細還粗。

那些 「看官聽說」 起頭的作者評語,常在骨節眼上提醒讀者,一般是有的放矢。第五十九回李瓶兒之子官哥兒被潘金蓮的貓驚嚇而死,就有一段 「看官聽說」,說自從李生了兒子之後,潘金蓮就心懷嫉妒。「今日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嚇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24]這段話十分關鍵,和書首的 「虎中美女」 相呼應,點醒此書主題,也有助讀者理解不光是後來、也包括此前的潘金蓮的 「陰謀」。第七十回:「看官聽說,妾婦索家,小人亂國,自然之道,識者以為將來數賊必覆天下。果到宣和三年,徽、欽北狩,高宗南遷,而天下為虜有,可深痛哉! 」[25]這一段也極重要,「數賊」即指蔡京、高俅等,同西門家的潘金蓮等「妾婦」相提並論,即成為《詞話》家、國「影射」 說的根據。大多評語針對家庭「內闈」的道德箴誡,如主僕尊卑秩序或不該引進佛道姑婆等。第七十二回潘金蓮「品簫」,要西門慶撒尿在其口中,於是「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蠱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此! 」由此看來,是否借潘金蓮的形象來影射妻妾制度,是另一個問題了。

且不說從一開始即點明勿為女色所惑的道德主旨,其中蘊含對女性的偏見,然而並不能掩蓋一個基本悖論,即小說給閱讀帶來的興味,與其來自道德的預警,勿寧說恰恰是「情色」的誘惑。或可說在小說的開展中,作者為了不妨礙閱讀的興趣,盡量淡化那個開頭的訓誡。小說在每回之始總有一首七言律詩。這形式來自《水滸傳》,作者利用開場詩發揮了道德訓誡的功效,《詞話》則異於是。在開頭改編《水滸傳》的數回里,僅有一首大致抄襲了「酒色多能誤國邦,美色由來喪忠良」等語,而在其餘絕大部分的開場詩里,不光很少出現道德評判,而與之背道而馳的卻比比皆是,如第七回講媒婆薛嫂兒說合孟月樓嫁與西門慶,開場詩就以薛的口吻自嘲自贊地說了一通,頗似戲劇「楔子」中丑角的自報家門。第八回敘述潘金蓮思念西門慶,則始之以一首傷心欲絕的閨怨詩。第十四回中李瓶兒與西門慶通姦及其丈夫花子虛身亡,詩句說「何如得遂相如志,不讓文君詠白頭。」稱讚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私訂終生,等於表彰李瓶兒與西門慶之間不下於謀財害命的姦情,同作者明言此小說儆懲西門慶「淫人妻子」而受果報的宗旨相違背。其它開場詩里許多及時行樂的文字,就不一一例舉了。

《詞話》中「看官」評語共四十餘處,對於理解作者的意圖及作品的結構無疑有畫龍點睛之效,[26]但在大量的開場詩和「有詩為證」所引的詩中,作者的道德意識是混亂、曖昧的,即那個「隱含作者」可說是人格分裂的。看來作者陷入某種弔詭,一方面強烈希望讀者能理解這部精心傑構和苦心箴勸,仍扮演傳統說書人的角色,另一方面要在情色描寫上出奇制勝,在敘述中避免過多的道德干涉而妨礙閱讀興趣。事實上與此「講述」部分相聯繫,我想進而討論作為小說的基本敘事策略的「展示」部分,[27]即對於西門家中日常生活的編年史式的自然展開。依循妻妾們的生日和時令節慶一一道來,作者樂此不疲,一再對壯觀奇景作窮形極狀的描寫,甚至不惜重複那些繁文褥禮的細節。然而這正構成小說的特點,在生命伴隨時光的自然延伸中,西門府中的妻妾之間不斷搬演日常的人情悲歡、情色風波乃至自殺、謀殺,同時西門的經商業務及其與地方官紳的、京中政局的升降變遷穿插其間,頭緒繁多卻蹤跡相尋,有條不紊地編織入一幅色空俱幻的巨作。

「展示」的敘述大致分成三個層面,一是內核部分,即描寫眾妻妾之間的情色糾纏,以金蓮和西門的關係為主線;二是外圍部分,即圍繞西門的發跡而涉及從地方到京都的複雜社會網路。這兩個層面的確體現了作者對整體的主題和結構的考慮,只是內外之間如此交錯編織在一起,足見作者的勃勃雄心及非凡的組織手腕。雖然「講述」本身並不一貫,但還是配合了「展示」部分,作者時時通過「看官聽說」對讀者加以提示和引導。但給「講述」帶來挑戰的是第三個層面,即大量的與主題和結構沒有直接關係的敘述,如對西門及妻妾們服飾、日常食物的描繪,經常達到鋪張揚厲的地步,或者還包括無節制地抄錄從流行曲詞到道藏佛卷等各式文本。這類「展示」的敘述與「講述」當然不合拍,對小說的整體構思及情節連續都是橫生枝節,也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至今對《詞話》的藝術性有爭議,與這一點不無關係。斥之者認為缺乏剪裁,形同蛇足;贊之者謂其眾聲喧嘩,合乎小說的本質。我覺得這一「展示」部分對於《詞話》來說至關重要,也是作者刻意創新的部分。

它並非來自說話傳統,也不是故意追求複雜,卻體現了時代性,帶有對於「真實」的某種新觀念。這部小說既以表現人的「自然之性」為主題,在敘述策略上採取「展示」也是一種自然的選擇,即讓事物按其自身的面貌來呈現。「展示」 作為一個有機的敘述整體,其中如上面所說的「第一層面」,即表現西門與金蓮的主線部分,與「講述」息息相關,含有作者主觀的強烈投入,在結構和情節的安排上是富於戲劇性的。而「第三層面」,即對那些日常生活細節不厭其煩地作貌似客觀的描繪,則體現一種「真實」的邏輯。這與戲劇性表現構成了緊張,但作者力圖使之自然化。我們可看到,西門家的傳奇依照四季的自然次序而展開,一件件人間悲歡,波瀾迭起,卻與季節的冷熱變化巧妙編織在一起,其間已隱含著「真實」再現的代碼。另一方面,時時穿插的對日常事物瑣碎、冷靜的描繪,事實上對於戲劇性表現來說,起一種沖淡、掩蓋的作用,旨在造成「真實」的錯覺,使其事實上慘淡經營的藝術構築變得更為可信。

須注意的是在重複中,尤其那些日常的飲食服飾的細節,展示一種「差別」的詩學。如果將第二十回李瓶兒嫁與西門的新婚衣裳、第四十三回月娘見喬親家的打扮以及她拜見新陞官的哥哥的穿著比較一下,就可見那些服裝在顏色、圖案等方面無不與時令、場合及身份一一配合,若合符節。作者對待每一次「展示」都一絲不苟,務求寫實。同樣在對食物的描寫上常常是多至十數道的鋪陳中,顯出西門款待官僚、朋友等人的不同場合及不同方式,也表明他家的食品隨著家道殷富而變得愈益講究。所有那些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大約會使我們失去耐心,但對當時的讀者來說,這樣新穎的表現卻能滿足某種好奇。這種「展示」和「差別」的寫法體現了當時某種對「自然」的認識,即在表現人和環境有機一體的關係、尤其對「當下」的切身感受時,物慾佔據了感知世界的中心,並首先要求視覺上的專註。

第三層面的「展示」像這樣成為一種必不可少的敘述機制,應當別有其重要的意義。相對於作者處於道德上的尷尬境地來說,它成為一種新的空間、一種距離感。看似冗贅,其實也是作者的顯身發聲之處,就其隱含按事物本身表現的代碼而言,已經對現象世界的「真實」性帶有某種新的認識。

四、「偷覷」 的敘事:從「全知」 到「限知」

所謂小說傳統中的 「全知」 敘述指的是敘述者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事無巨細,皆如其親見親聞,這也是《三國》、《水滸》的基本敘事模式。[28]作者通常在 「講述」 中灌注一種明顯、一貫的價值評判,與小說的主題及敘事過程保持一致,讀者也多半成為被動的接受者。而在《詞話》中,這樣的全知敘述不復存在。如上文分析,在 「講述」 中作者已自相抵啎,由於小說的情色性質,使他在道德和娛樂之間首鼠兩端。敘述者已變得 「不可靠」,對讀者來說,其 「隱含作者」 也面目不清,給理解和詮釋帶來空間。相對 「全知」 視角來說,《詞話》作者取一種 「限知」視角,首先體現在對於 「視點」 的運用上,即作者摒棄了全知全在的立場,基本上通過人物的所見所聞來編織情節,使敘事得以開展。正如西門慶和潘金蓮之間的對眼戲,正是在接續挪用《水滸》之處,卻峰迴路轉,脫離傳統敘述方式,而展現一個嶄新的人情世界。

然而《詞話》的出 「奇」 之處,是 「偷覷」 的描寫觸處即是,[29]且在敘事結構中發揮重要的機能。在小說的第十一回,讀者就被告知,潘金蓮 「專一聽籬察壁」,事實上西門府中主奴上下幾乎個個喜歡偷窺,而金蓮之眼――欲的凝視――尤具殺傷力,對全書結構有綱舉目張之效。

浦安迪先生注意到,窺聽的描寫最多見於潘金蓮身上,前後不下八次之多,且 「每一次都使矛盾加劇,終至引向更危險的下場」。[30]如果單從潘金蓮與宋惠蓮、李瓶兒的情節發展來看,小說自二十三回起集中敘述潘與宋之間的爭鋒奪寵,至二十六回惠蓮最終鬥不過金蓮而含羞自盡,其起因在於金蓮的 「聽籬察壁」,即西門與惠蓮在 「藏春塢」 偷歡之際,金蓮也潛蹤而至,在洞外偷聽到惠蓮在西門面前說她壞話,於是心存蒂芥。緊接著第二十七回寫到西門與瓶兒在 「翡翠軒」交歡時,被金蓮偷聽到瓶兒有喜而加劇其妒意,遂處心積慮加以中傷,至六十二回官哥、瓶兒相繼而死。金蓮與惠蓮、瓶兒的故事直接關乎小說的主題,當然構成全書敘事的主幹部份。

二婦之死,寫法各別。寫惠蓮之死僅四回,可說是快刀斬亂麻,瓶兒之死則逶迤曲折,多達三十五回,其間西門慶財運官運愈見發達,里里外外事件不斷,頭緒紛繁,充分體現了「展示」的敘事風格。事實上這樣的「展示」風格容易造成喧賓奪主,即主線部分被眾多的事件和頭緒所淹沒。為解決這一難題,作者所用的重要方法是建立情節、修辭等各種模式,訴諸閱讀習慣,然後在模式的重複和變化中,滿足和顛覆讀者的心理期待。由此來看速寫惠蓮之死的那幾回里,戲劇化的表現佔了上風,即不讓過多的頭緒加入,正使之成為一種模式,為後來瓶兒的結局作鋪墊。

從「藏春塢」到「翡翠軒」,所重複的是潘金蓮的「聽籬察壁」。「偷覷」 作為一種模式,早在小說的開頭幾回就已出現。先是西門慶勾搭上李瓶兒,兩人如膠似漆,接著西門忙於家事,把她丟在腦後。兩家原是一牆之隔,那晚李瓶兒的丫頭迎春在牆頭上招西門過去,恰巧被 「賊留心」的潘金蓮看見,發現了他倆的姦情。等他回來她便硬軟兼施,不肯罷休,一邊說 「我老娘眼裡放不下砂子」,一邊 「把他褲子扯開,只見他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上面」。西門怕給花子虛和吳月娘知道,就向她求饒,答應她三件事,最主要的是 「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31]這個插曲的重要性在於建立這一貫穿始終的 「控制」 模式,並凸顯了金蓮的性格特徵,多疑、潑辣、耍手腕,且貪小,看到西門給她皇家製造的金簪兒,她「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

通過這一插曲,讀者開始形成某種閱讀習慣,併產生某種期待。在接踵而來的金蓮和惠蓮之間的爭寵奪愛中,作者運用重複、差別等手段,[32]訴諸一種「信服」的敘事策略。惠蓮是男僕來旺之妻,先是和西門慶在花園裡偷歡,也是被潘金蓮偶而發見,於是故技重演,她縱容了西門,只要讓她知道就可。事實上作者對金蓮的「聽籬察壁」另作精心了設計。當西門和惠蓮在花園裡叫「藏春塢」的山洞裡再度幽會時,時值冬天,洞里冰冷,點上火取暖,這場景已不無陰冷、荒誕的意味。潘金蓮故意去偷聽,冒著寒冷,躡手躡腳,來到洞口,結果聽到洞里浪聲淫語中,惠蓮向西門說她的壞話。她怒火中燒,且不發作,從頭上拔下一支發簪,倒插在鎖上。次日惠蓮看見發簪,知道金蓮來過,不得不去向她求饒。

像金蓮一樣,惠蓮出身低微,也風騷、逞強,也喜歡嗑瓜子,樣子比金蓮更輕佻;也有一對小腳,比金蓮還小半寸;也邀寵恃驕,比金蓮更甚。這是金蓮的一個副本,一個鏡像,她的 「聽籬察壁」 的本事當然也不下於金蓮。第二十四回有一段描寫,繪影繪色,讓人覺得金蓮受到了威脅。在一次家宴上,西門慶吩咐潘金蓮給他的女婿陳經濟遞酒:

經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不住斜溜婦人,說 「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一徑把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經濟用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這經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上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的? 」看官聽說:兩個只知暗地裡調情頑耍,卻不知宋惠蓮這老婆,又是一個兒在槅子外窗眼裡,被他瞧了個不亦樂乎。……口中不言,心下自思: 「尋常時在俺每跟前,倒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夥子兒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33]

金蓮和經濟之間的四目傳情重現了西門初遇金蓮的情景,這裡加入惠蓮的 「偷覷」,卻埋伏殺機。接下來又是元宵夜,潘金蓮、孟月樓等去獅子街賞燈,使人回想起第十五回中獅子街觀燈的精彩描寫。而在這一回里最搶鏡的是惠蓮,寫她一路上與陳經濟打情罵俏,一會兒掉了花翠,一會兒掉了鞋,孟月樓才發現她穿著兩雙鞋,外面套著潘金蓮的鞋:

月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箇穿著五娘的鞋? 」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他套著穿! 」惠蓮於是摟起裙子來,與月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扎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34]

在這一觀燈情節的重複中,惠蓮也描畫得活脫輕佻,但這一筆舉足輕重,勾畫出一個潘金蓮的摹本,卻有一雙更奪人心目的 「金蓮」。她也喜歡穿紅鞋子,尺碼比潘金蓮的更小。將金蓮的鞋子套在外面,隱含踐踏、凌替之意,即主奴關係的顛覆。此時 「一聲兒也不言語」,不止指惠蓮,更指金蓮,各具心眼,險象環生,盡在不言中。稍後以寫意筆墨勾畫惠蓮的是打鞦韆那一段。眾妻妾都在,金蓮、瓶兒等都不擅此道,獨獨惠蓮

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起在半天雲里,然後抱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月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正說著,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颳起,裡面露見大紅潞紬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月樓指與月娘瞧,月娘笑罵了一句 「賊成精的」,就罷了。[35]

在惠蓮的形像刻畫上,尤訴諸讀者慾望的凝視。然而寫惠蓮即寫金蓮,不光總會露出她那雙紅色的金蓮,這裡刻意掀起惠蓮的裙子而 「露出」 她紅色的內褲,此種挑逗、搶眼的筆觸非別的妻妾所能分享。上文提到那種新的 「內心視點」 的描寫技術,而這幾回寫二女之間的明爭暗鬥,明裡寫惠蓮,暗裡落入金蓮的 「虎」 視耽耽中,這一描寫技術更為微妙,不妨稱為 「隱含視點」。這一內褲細節顯露出惠蓮不安本分,而鞦韆凌空暗示凌越尊卑秩序,也是前一回中她踐踏金蓮之鞋的重複。《詞話》一開頭把金蓮比作 「虎中美女」,既然惠蓮比金蓮更金蓮,一山豈能容兩 「虎女」?事實上她是脆弱而易受凌辱的,不久在和金蓮的鬥爭中失敗,自盡而死。但對她的死的處理,作者操縱了讀者的期待,即是間接的,因為其夫來旺揚言要殺西門和金蓮,金蓮才唆使西門,設下圈套陷害來旺。在和惠蓮爭寵過程中,金蓮似乎處於防衛的一方,而惠蓮自盡與其說出於羞辱,勿寧是受了西門的愚弄,對他徹底失望,明白自己根本鬥不過金蓮。

如果我的 「視點」 閱讀不中亦不遠的話,寫惠蓮的四回可說明這幾點:一是「展示」 的敘述策略是有節制的,其實也為作者所操縱,即集中描寫惠蓮事件對於認識金蓮的行為及西門府中的權力關係具有示範作用。惠蓮一死即寫 「翡翠軒」,隨即進入瓶兒事件,在更為繁複的敘事過程中,這一模式為建立閱讀習慣發揮功能。二是這四回中在戲劇性地搬演日常生活時,運用文言傳統的 「互文」 策略,其精思妙義只有通過閱讀才能領略。三是「視點」 敘述的心理機制,標誌著《詞話》的藝術創新,在接下來的瓶兒事件中,不僅 「偷覷」 成為一種集體行為,故事更轉化為一場遠為精緻而複雜的心理謀殺,即金蓮利用官哥的驚怕及瓶兒的軟弱,成為他們死亡的主要因素。

和惠蓮事件一樣,西門府中幾乎在金蓮之眼的監控之中。寫到李瓶兒臨產的一節,潘金蓮和孟月樓 「站在西稍間檐柱兒底下那裡歇涼」,注視著隔壁李的房裡,一屋子人等著。金蓮在聽到生了兒子的反應,妒嫉而惡毒,使孟月樓覺得驚駭。[36] 繼「翡翠軒」之後這也是突出金蓮「聽籬察壁」的關鍵一筆,卻暗示她的心理變化,其嫉妒之心更朝非理性的方向發展。在日常瑣事的敘述中,穿插交錯大量的 「偷覷」 細節。孟月樓看上去處世淡漠,也可看到她驚覺的目光在不意處出現。有一回潘金蓮和陳經濟在花園裡親嘴,「不想那玉樓冷眼瞧破」。[37]在三十五回里西門慶在發怒打平安兒,她也「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被潘金蓮瞧見。甚至月娘也不能免,第五十三回寫到她 「在板縫裡瞧著」,金蓮和月樓說她自已不生兒子而去疼官哥的閑話,使她氣極。小說更多的寫到那些丫鬟、仆童們也是如此。先是平安「悄悄走在窗下聽覷」,西門慶在書房裡褻狎書童。於是向金蓮報告,並說到書童如何送酒到李瓶兒房裡,托她在西門面前為某人打通關節,又說書童在瓶兒屋裡吃酒,「吃得臉通紅纔出來」。由此引起金蓮面責西門狎童的「齷齪」勾當,並揭露李瓶兒和下人喝酒,及隨後西門打平安等事。他們在妻妾間搬弄嘴舌,惹事生非,都離不開竊聽偷窺,也都逃不出金蓮的掌握,就像平安對她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38]那種戰兢之狀跟見了蓋世太保差不多。

在小說里這類 「偷覷」 大多屬因果性的,引發一系列事件,就圍繞惠蓮和瓶兒的兩大部份的敘述而言,以金蓮的視點為主宰,和其它視點糾纏,構成長短情節的煉鎖。這些都能說明《詞話》在小說敘述方法上由「全知」到「限知」的歷史性轉折。隱私的再現產生在講史或神怪小說中尚未觸及的如何取信讀者的問題,而採取個人視角的敘述乃意味著某種 「見證」,藉以表明小說家的權威。[39]在徐昌齡的《如意君傳》中述到:

後自攜敖曹手入,與之並肩而坐。俄兩小鬟捧金盆薔薇水進。後麾之出,自闔金鳳門,橫九龍鎖。諸繽御往來於門隙窺視之,故得始末甚詳。[40]

《如意君傳》也是為《詞話》所借鏡的重要來源之一,[41]這裡提供了一個 「窺視」與「見證」 的例子。在敘述歷史上的深宮隱事,作者這麼加一筆,正考慮到文本自身的權威性。《詞話》刻畫當代人情世態,似無必要作這樣的聲明,事實上「偷覷」得到如此放縱的表現,成為一種敘事機制,卻反映出作者在道德上的深刻焦慮。一方面情色窺視適應一種觀賞的閱讀方式,其魅力在於極盡聲色的細節描繪,而通過第三者之眼當然更為可信、也更增樂趣,但另一方面「偷覷」本身帶有道德上的貶斥,更通過潘金蓮這一「惡」婦之眼含有寓言性。同樣的,西門這一罪惡之家綱常紊亂,尊卑凌替,既為偷窺所揭露,而偷窺本身也是道德墮落的表徵,這些都和小說所恣意渲染的情色之樂形成反諷。

持「眾聲喧嘩」論者看到小說的複雜和矛盾之處,但論據不足。我想從小說形式的歷史脈絡中看,作者從現存資源中選擇了「詞話」的形式,而在應順新的需要時突破陳規,作出種種可喜的創新。新舊之間的沿革之跡或見諸這麼一個現象,即偷窺這一「限知」的敘述機制常被轉換成受「全知」操縱的敘述內容。明顯的例子是二十六回中,孟月樓從宋惠蓮那兒聽說西門慶要放來旺,於是來告訴潘金蓮,還有上文所說的平安向金蓮報告書童受賄及其在李瓶兒房中吃酒等情節。西門府中的謠傳大多圍繞著金蓮作向心式展開,因此各人所見所聞的敘事方式並未導向「羅生門」式的「眾聲喧嘩」。事實上一面通過金蓮之眼,一面使之成為無所不在的敘事結構,其本身交織著全知與限知兩種機能,這正是《詞話》的敘述方法的最為詭譎之所在。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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