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樹的喚醒

行走在生活的路上，用陽光心態，面對生活的酸甜苦辣。有事斬然，無事澄然，處人藹然，自處超然。歷史是一面鏡子，照人更是照自己。

一

打從記事兒起，上課老師就不間斷的被灌輸：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個時候人年紀小，不知道啥是人上人。小孩子很單純，老師就這樣誘惑學生們：人上人就是你們都長大了，不要被考試考了，可以去考別人了。

少年時期的考試體驗非常糟糕，以至於每次老師拿出這樣的雞湯餵養，我都感覺蠻受用的。

讀書成績好，考出去了，倒沒想過要去考別人，只是想考出去，就再也不要受考試折磨了，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兒，那人上人的生活是一定要搏一搏的。

等年歲見長，經歷多了，開始知道，那不過是老師激勵自己奮進拿高分的一個手段罷了。

考入大學之後，到找工作，一路其實都蠻順利，這讓我內心難免會有自負的情緒。

這種負面情緒代入到人際交往，自然就會出現問題。以至於工作多年以後，依然會有人感覺我像是一隻刺蝟，自負的人其實內心有自卑的一面，當內心有敏感的一塊被觸碰的時候，情緒上面會有很大的波動。

大學畢業之後，進入職場，很蒙福，碰到可以交心的領導，就業務問題跟領導有分歧爭執，可以不用擔心被穿小鞋，領導允許我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在工作當中，犯錯是可以被容忍的，領導只是希望我們這些初入職場的年輕人在犯錯中學會成長。這在學校發出異見一直被打擊，被批評中長大的我，是一個很特別的經歷。

也許是因為生活太順利，我並沒有特別去珍惜手上在大學畢業之前就已經得來的工作機會。去了幾次山區採訪，山區的落後深深的震撼了我的內心，在畢業工作只一年後，就放棄了別人羨慕的北京工作機會，去了山區支教。

二

山區支教的時候，我遇到了兩個對我影響很深的人。第一個是我的支教學校的老師老郭，老郭在山區教了一輩子的書，到去世也沒拿到公辦老師的資格，他去世的時候，戶籍身份依然是農民。

老郭的父親在四九年之前，家裡有幾畝薄田，就被劃分為了地主的成分，並因此在特殊年代去世。

後來，老郭有了種地同時教書的機會。這個機會是他多年夢想的，實現的那一刻，他在回憶中告訴我，沒有熱淚盈眶，沒有情緒激動，他到去世父親的墳頭，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

這個在年輕時候，堅定相信無神論的民辦老師，在經歷多年的磨礪之後，開始相信人有靈魂的存在。

他在回憶當中告訴我，父親去世多年以後，他依然可以在現實生活當中跟他對話。

郭老師強調，他不是做夢，是大白天的，一個緊張忙碌的工作日之後，他下班回家炒菜，院子外面就感覺出現了一個身影，老郭說，那就是他的父親。

而且，父親是笑著看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愁苦。

從那以後，老郭說自己再也不怨天尤人的活在這個世上。

從那以後，不管是母親去世，還是妻子生病走在了他的前頭，還是到生命的終了，他依然沒有公辦老師的名分，老郭沒有在我跟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憤懣。

老郭去世的時候，我已經去了另外的一個支教點。

但是在老郭去世之前的半年，我還去他所在的村子看過他，我重複問了一個他其實已經回答多次的問題，你這一輩子走過來那麼多的不順，你怎麼還可以那麼淡然的面對這些不順。

我不知道當時的老郭是否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我記得那次他的回答，跟以前有一些不一樣。那次他說，我覺得人活在這世上啊，該學會感恩。人但凡有一口氣兒還能在這兒腦袋瓜子清醒的說話，已經是很開心的事情了。想想多少有錢人，有錢買不來腦子清楚。有錢也腦子糊塗了。有錢也家裡爭鬥個沒玩沒了。人在這世上過日子，得這樣去想，不是有錢了才有了開心的資本，而是有豁達的看世界的心，你心裡頭才有機會富裕起來。你看看多少有錢人過得不痛快，糾結著呢。

老郭的這些話，在他去世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在反覆咀嚼。那個在我看來最有資格憤怒悲哀絕望的男人，選擇了安靜平和淡然面對所有的不公。

驀然有想起三年前一位受訪老前輩的話，想成為他人祝福之前，先在心裡頭祝福自己。愛人是需要如己的。自己個兒的問題沒解決，怎麼可能去持久愛人呢？

三

另外一個我印象深刻的人，不是中國人，是來支教的一位加拿大國籍的華裔男青年。

這個小伙兒英文名字叫Paul（保羅），他對支教的認識，給我內心蠻大的震撼。

Paul是一位在加拿大大學校園受洗的基督徒。他告訴我，支教不是你去可憐那些受教育的孩子們，其實我們這些從都市走出來的年輕人，自己也曾經是被極度享樂，無道德底線追求極度自由價值觀的受害者。支教與其說是你去悲憫受教育者，不如說是你跟受教育者之間彼此的一場心靈服侍。

Paul告訴我，在他信仰的看來，生命其實是一場彼此服侍的過程。若服侍只是單向度的，那服侍其實是一個道德上的高姿態，受服侍的對象，不一定如你所想，內心是全然喜樂的。

支教路上曾經遇到的這兩個人，他們的生命經歷是如此的不同，教育的學歷背景，年齡的差距是如此大，但是這無法阻隔完全不同生命體驗的人，對生命進行沁入體膚的思考。

這個世界，你的見識，不一定就一定來自於你去過多少國家，更來自於在你的內心觀照，你願意在繁忙的瑣碎事物之外，留一些時間來光照自己的內心，那麼即使你一輩子只能待在一個地方，你依然可以獲得一個獨特的生命體驗。

四

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我還在帶著母親在省城醫院看病。即使帶母親看病事情繁忙，我依然會抽時間跟曾經的媒體朋友保持聯繫。地震現場傳回來的媒體朋友現場採訪手記，一次又一次的敲打著我的內心。

人的內心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然而在生命體驗當中，我發現，越是內心舊我被破碎的時候，越有此前生命特別平順時候所沒有的內心平安。

很喜歡特蕾莎修女的一句禱告詞：神啊，求你將我的心完全破碎，好讓這整個世界能湧入我的心中。

我開始思考為什麼上帝一次次帶我在生命經歷當中看到如此之多令人心碎的事。

後來去認真看聖經，想起自己的過往經歷，發覺出，人的驕傲會讓人與上帝隔絕，特別的順境，特別的安逸，會更加讓人的內心滋生出驕傲自負，很感恩自己生命當中遭逢的逆境，是這些逆境讓我反省自己內心的驕傲，這些逆境也讓我在看起來讓人絕望的環境當中，看到上帝賜給我的祝福、盼望。

五

在汶川地震現場，我的一個媒體朋友發給我的採訪手記，部分內容到今天我依然印象深刻。

朋友在手記裡面寫道：

災區帳篷裡面躺滿了傷者，天色漸漸黑下來，最可怕的不是他們的殘缺不全的肢體，不是淋漓的鮮血，而是他們眼神裡面所傳遞出來的絕望，這個絕望的情緒會傳染，整個帳篷裡面都充滿絕望。電視媒體遵照上面的命令，剔除掉這樣的訊息，不讓向外面傳播，但是我在現場，是可以切實體到這樣的絕望情緒蔓延的。

就在我跟在場的醫生，焦慮不知道如何安撫災民情緒的時候，帳篷外面來了一群人，他們其實也是災民。這些剛來的人當中不知道誰第一個帶頭哼著一首基督教的讚美詩，是Amazing Grace（奇異恩典）。

經過現場的即時採訪，我了解到，這個第一個發聲唱讚美詩的人，並不是什麼基督教會神職人員，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說，十多年前有成都的牧師過來給他們傳福音，他們慢慢就相信了。這個領唱的農民告訴我，這個時候，我們除了仰望神，我們還能做什麼呢？難過也是過，唱歌也是過，與其痛苦等死，不如唱歌讚美我們的神，我相信神一定不會撇下我們的，我全然的相信。

他是真的相信，他的眼神告訴了我。若說在他唱之前，我的內心還是灰暗的，但是在他唱之後，在他和他的基督徒同伴一起唱了之後，現場的氛圍色調開始變得溫暖，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事實就是現場溫暖了。我不信上帝，但是我的內心感受到了讚美詩音符帶給我的內心祝福，這真的是一個奇妙的採訪體驗。

六

八年後，我把這個記者朋友採訪手記提到的事情告訴了外婆。

外婆說，你朋友分享很觸動我。其實你應該通過他的採訪手記去思考一個這樣的問題，我們面對與上帝關係的時候，是否會忽略這樣的一個事情，自己究竟是愛上帝還是只愛上帝賜予你的眼睛看得見的好處。這跟你愛一個人其實有點類似的地方。你若真心愛一個人，是否只在乎他給你眼睛能看的見的好處，若有一天，他給你的眼睛看的見的好處不在了。是否依然愛他？若是，說明你的愛是可以持續長久的。你若愛上帝，與你愛人的方式類似，不管是否祂曾經賜給你的，肉眼看的見的好處依然還在。我們需要在內心明確這樣的一個事情，自己究竟是愛肉眼看的見的好處本身，還是愛曾經給予自己生命祝福的那一位？

七

從山區支教出來以後，一直會有一些朋友這樣問我：你覺得，在貧困的山區，那裡的人除了錢之外，最缺乏的是什麼？

我是這樣告訴提問的朋友們：相比起物質，我曾經教過的孩子們，最缺的還是父母給他們的愛心陪伴，他們從小就是留守兒童的身份，在他們的世界當中，父母只是一個每年過年才出現一次的符號。極度貧乏的經濟，讓青壯年勞力很少會願意長期留在那邊。

一個曾經被我教過的小朋友的話，很觸動我的心。多年後，我依然記得他的話。

記得當時他告訴我：「老師，其實我並不在乎考試考多少分的，我更在乎爸爸媽媽可以多一點時間陪我。但是如果我努力讀書，就有機會更多時間可以跟爸爸媽媽在一起，我會願意努力去讀書的。」

一些在大城市長大的孩子，看了這樣的分享，不知道是否會有如下的唏噓：這些山裡孩子的渴望，其實正是這些城裡孩子想逃離的。因為城裡孩子每天晚上可以見到的父母，給他們更多的不只是陪伴，而是附加各種興趣特長班的要求、提醒、訓導。這些讓城裡的孩子疲於奔命。

八

這裡來繼續分享一個支教時候的見證。

記得那年辭掉北京的工作，我一頭扎進了山溝。

在支教點，我認識了前面提到的加拿大華裔支教老師Paul。我是跟Paul同一天抵達支教學校的。

我支教點的教室簡陋，教室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水泥，黑板有就幾道清晰的裂痕，我教的學生穿的衣服是天南海北捐贈過來的。因為不是按照自身尺碼購買，所以孩子們衣服或可長袖起舞，或如粽子葉裹身。

孩子們手裡的筆也是千奇百怪的，有的筆筒的頂部甚至裂開了口子，問起為何不換，回答是沒有筆可以更換。

條件艱苦若此，孩子們看到有北京，還有海外過來的老師，依然是滿臉的興奮。

只是支教點的常住老師老郭，在我到達的第一天就告訴我跟Paul，這裡面有很多的熊孩子，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無論你們怎麼教，他們都會想法子讓你們難堪的。

是嗎？Paul笑了，他說，「郭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讀書時候，也不是讓老師能夠省心的學生，對於熊孩子，不說有豐富的應對經驗，但是我想我有足夠面對各種刁難找茬的勇氣、信心和方法。」

郭老師擔心Paul會跟熊孩子們硬碰硬，一天時間過去了。結果他發現很安靜。

第二天上課時間過去了，郭老師發現依然安靜，他沒有發現Paul任何跟孩子們的爭吵，甚至沒聽到Paul對那些熊孩子有一點點的怨言。

一般Paul上課的時候，郭老師也上課的，所以他很難有時間了解Paul是如何跟那幾個熊孩子相處的。

第三天的一天上午，郭老師臨時讓一個支教老師去代他上了另外一個班級的課，他邀約我一起，來到Paul的教室過來旁聽上課。

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郭老師表情有點不那麼在線，感覺有那麼一點信號不滿格。

郭老師表情不那麼在線的原因，在於他所認定的幾個熊孩子，非但沒有對Paul的上課有任何的刁難，反倒在Paul上課的時候，那幾個孩子是最積極和Paul互動的。

下課之後，郭老師把Paul和我喊進了他的辦公室【兼卧室】，他說想從Paul這裡取取經，如何來調教這些熊孩子。

Paul告訴郭老師，其實蠻簡單，就是你願意從內心尊重這些孩子。

「我很尊重他們啊，要不然我不會堅持這裡教書這麼多年，我可以跟他們父母一樣出去打工，掙更多的錢」。平日里遇事總是樂觀的郭老師，說起幾個熊孩子卻有點情緒激動。

尊重是什麼？Paul慢慢跟郭老師解釋。

尊重是，你不是著急給你看起來很好的東西，迫切要學生去接受你認為很好的東西，你需要用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讓他們接受你所給予他們的知識和做人道理。

郭老師搖頭，我怎麼教他們都不願意接受的。

Paul問，今天這麼教，他們為何就不搗蛋了呢？尊重不只是說話耐心溫和，而是發自內心，願意降低老師的姿態，在內心把自己看成跟他們是平等的。

那麼平等又怎麼看出來呢？Paul繼續跟郭老師解釋。

平等是願意耐著性子去發掘看起來一無是處的熊孩子身上的優點，讓他們感覺到自己在課堂上，在老師的眼中，他們是有價值的存在，老師需要用智慧去激發他們沉睡已久的內心，去喚醒他們通過學習實現自我價值。

「你很棒，今天表現真的很有自己的特點，老師由衷為你今天的課堂表現感到高興。不要著急一定要馬上考第幾名，你只要跟自己比就好了，考試的最後一名總得有人去當，老師不在乎你一直最後一名，老師在乎的是你願意用心去努力，那就足夠了。過來，老師抱抱你，祝福你，相信自己，你會更好的。」

郭老師把Paul上課常用的幾句話寫在了他的工作筆記本上面。他特別在意，用紅筆寫出來，下面還畫杠杠。

Paul在郭老師所在學校的支教只持續一個學期，期末考試結束以後的一天，Paul要去跟所教過的孩子們道別。校門口已經有一輛「拐的」【當地對三輪摩托車的稱呼】在等候，要載Paul離開。

Paul的告別講話剛開始的時候，發現教的那幾個曾經的熊孩子都不在裡面。

Paul表情有點尷尬，對我說，難道我這一走，他們又要故態復萌嗎？

Paul在講台跟學生們講話徹底結束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到幾個孩子的身影。Paul跟我已經不對今天能夠見到他們抱任何的期望。

天開始下起陣雨，伴著冬日的山區寒風，讓人有點瑟瑟發抖。

就在Paul要踏上拐的的前一刻，幾個Paul教室講話一直沒看到的孩子回來了。

幾個娃渾身都是泥，整個就是一堆泥娃兒了。最讓我跟Paul驚訝的不只是他們身上的泥，還有最前面孩子手裡捏的一個泥人，泥人還戴著眼鏡。眼鏡是娃兒們用手在泥人眼鏡周圍畫出來的，雖然被雨水淋了，但是輪廓依然清晰可見。

孩子們是照著 Paul的形象用心製作泥人。

「老師，這個送給你，我們抱抱你，可以嗎？」為首的孩子說。

「當然可以啊。」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的Paul禁不住眼眶濕潤。

九

多年後，我依然記得Paul的話。

他說，服侍是什麼？服侍不只是給予，還包括願意接受，願意接受他人對你的服侍。

若生命的服侍只是單向度的給予，這給予終有一天會枯乾。服侍是兩顆生命樹之間的彼此搖動，是靈魂彼此喚醒，傳遞祝福。

愛從來不只是我們要去的方向，愛就是此刻我們出發的源頭。

腓力比書2:15

你們顯在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將生命的道表明出來。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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