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世界都遠了

「

人類的孤獨讓其情願相信，是遙遠的星光，歷經寂寥的億萬光年，終於被看到。而生命中有寂靜，亦有迴響。

」

本文由豆瓣用戶@書童張 授權發布

一、

秋天將盡的時候，我去了趟貝加爾湖，北京飛伊爾庫茨克，不到3個小時。從舷梯上下來，踏上小小的機場，從鼻腔到心肺、都充盈著清涼的冷空氣，才發現在天氣預報里聽過很多遍的「西伯利亞」，竟然一點也不遙遠。

從伊爾庫茨克到湖西面的奧爾洪島，有300公里路。在島上開旅店的老闆進城採買，我們搭他的車，打算連夜上島。一路上天氣並不好，雲很厚，飄著小雪，車窗外一幀幀掠過的，是無盡的落葉松林。西伯利亞的秋已盡尾聲了，我卻依然貪婪地望著眼前的景色：沒有牛羊，沒有人，只有離離荒草和鋪卷的陰雲。極目之處，山與地平，地與天高，一道天際線背後，又是一道天際線。

7小時車程的盡頭是一個渡口，所有的車輛都需要在這裡停留，乘渡輪上島。我們抵達那裡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老闆把車停下，點了煙。外頭冷，我們都縮在車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再往前開20米，就是湖了。」

我坐直了身子，向前望了望，車燈像照進了黑洞，除了無邊無際的黑夜，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候上島的沒幾個人，我們排在最前面。等了好一會兒，才又來了幾輛車，又過了一會兒，才等來了船。車子緩緩啟動，依次駛上甲板，一切都井然有序，又悄無聲息，就像針投進大海。

直到忽然間，我意識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靜。那是一種，會讓人產生幻覺的靜，靜到讓你覺得全世界都被密封在了一個匣子里，埋在幾萬英尺的地底。

一種密密實實的安全感，像睡意一樣襲來。

「我們在哪裡？」

「在湖中央。」

四下漆黑。我的目光被駕駛座上忽明忽暗的煙頭所吸引，只覺得黑暗要把這最後一絲光亮都吞沒進去。

似一場醒不來的夢境。

二、

再醒來時，世界都遠了。[1]

這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島嶼。足夠的離群索居，讓它成為北亞薩滿人避難時的隱居地。島上零星地散布著被遺棄的村落，建造房屋的木頭被雨水浸黑，上面有被嚴冬摧殘過的痕迹。方圓730平方公里的廣袤大地上，只住著1500位居民。

朝陽升起，迷霧散去，眼前這一汪，是這個星球上最深、最古老的湖泊，是西伯利亞最清澈的藍眼睛，貝加爾湖。

蒼涼壯闊的水面下，生活著千百萬年來從未進化過的稀有物種。數千萬年前，從非洲附近漂來一塊大陸，抬高了青藏高原，推起了喜馬拉雅山，又在北面的西伯利亞，留下了一道九千米的深淵。多年後，泥沙、朽木和動物的屍體，將這道深邃的裂谷填成了一道深一千六百米、寬八十公里、長六百公里的月牙形傷痕。

造物主偏心，馴服了周圍336條河，源源不斷地向其注入，只留下了一條河向外流出，用了上千萬年，終於將這深淵填滿。從此以後，地表上五分之一的不凍淡水，全部儲存在這裡，能供人類使用半個世紀。即使將全世界的河流都接入貝加爾湖向外排水，也需要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能排干它。

可傷口仍然沒能癒合，每年，這裡都會發生千餘次地震，而這片水域也正以一年幾厘米的速度向外擴張、向外撕裂。

擁有朝汐、風暴和暗流的貝加爾湖，是一片正在形成的大洋。

這裡有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2]

三、

「

海水無邊無際

沙場無極無垠

無親無眷又無鄰

不知春夏來

哪識秋冬盡

——南戲《蘇武牧羊記 》

在半山處一根倒下的樹榦上，我們坐了下來。滿地都是金黃色的落葉，風聲高遠，天空湛藍，秋日的暖陽，懶懶地照在未化的初雪上。再過兩個月，山下的貝加爾湖就要迎來它長達四個月的冰封期了。在泰加森林裡獨居的那個人，會躲進溫暖的木頭房子里。窗外是冰藍色的湖，房間內爐火正旺，桌上的酒未飲盡，膝上的書未讀完。他腳下有貓，而冬天還很長。

兩年前看過一個短片：一個男人在巴塔哥尼亞白雪皚皚的深山中，找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木屋，養了一隻貓、一條狗。每天清晨，男人帶著狗出門滑雪，在茫茫山野間輕若鴻羽地來去，貓則守候在溫暖的家中，等待他們歸來。

這世上想要做魯濱遜的人不少，有太多人，想要把自己放逐在孤島上。

朋友推薦我看了一部德國電影，叫《隱牆》。講一個女人和朋友一起，去奧地利山區一處小木屋度假，清晨醒來，發現朋友一夜未歸，自己卻被困在了一面看不見的牆裡。

牆內是一個桃源般的世界，有草地與河流，雪山與森林，唯獨人類，只有她一個。她害怕冬季昏暗而漫長的午後，在發黃的舊日曆的背面寫作，抵禦從四面八方襲來的恐懼，不想坐以待斃，被它征服。

影片的末尾，陪伴她的動物逐一死去了。為了保護自己的狗，她朝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出現在視線中的人類扣動了扳機——那可能是她在牆內能遇見的唯一同類——那一瞬間，她徹底地告別了過去，也告別了真實的世界。

影片的開頭，女人和她的朋友開車進山，車裡放著一首歌：「給我愛和自由。自由是一場旅行，一場朝向自己的旅行」。

那時候她的旅行才剛剛開始。而我並不知道，她是否對那面牆懷有期待。

四、

貝加爾湖的西北面，有一個叫做通古斯的地區，一百多年前，居住在那裡的鄂溫克族人，曾親眼目睹一道耀眼的光亮劃破天空——比太陽還亮的火球急速落下，將天穹劈成兩半，伴隨著巨大的音爆，遮天蔽日的烏雲騰空而起。8000萬棵樹被瞬間推倒、連根拔起，爆炸引起的大火，將2000餘平方公里的森林夷為平地。隨後，黑雨傾盆而下，接下來的幾天里，方圓9000英里的土地上，黑夜都不曾降臨。

這是人類歷史上記載過的最大一次撞擊，可人們並沒有找到任何隕石坑的痕迹。這次撞擊的所產生的威力，據說是廣島原子彈能量的1000倍。可此時，距離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成功爆破，尚有足足37年。

整整一個多世紀，人們都沒有停止過對這次事件原委的追尋——人們猜測，那巨大的天體可能是反物質、宇宙塵埃、小型黑洞或是彗星。又或許是大自然發怒，用球狀閃電引爆了沉積多年的沼氣。更有人提出，那是遠在美國的尼古拉·特斯拉，秘密進行的一次「死亡射線」的實驗。

人類足夠幸運，如果當初這個火球推遲4小時47分降落，整個聖彼得堡都將被毀於一旦。而遺憾的是，如果再遇到類似的事件，人類可能也依舊毫無抵抗的能力。

茫茫宇宙，我們的存在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可即便如此，在眾多假說中最受歡迎的一種，仍然是一百多年前，有一艘外星飛船前往貝加爾湖尋找淡水，不小心墜落在了通古斯附近。

是啊，人類的孤獨讓其情願相信，是遙遠的星光，歷經寂寥的億萬光年，終於被看到。而生命中有寂靜，亦有迴響。

文中關於貝加爾湖和通古斯事件的描述(二、四部分)，是參考各處的資料寫成的，不敢居功，這裡列一下除百度百科、wikipedia之外的其它一些出處:

The Daily Galaxy, 2008, Siberia s Tunguska Explosion of 1908 Could have Wiped out St. Petersburg.[blog] 2 July, Available at: [Accessed 2 July 2017]

[1] [2] 化用顧城《世界和我 · 第八個早晨》中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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