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忘卻的陳年舊事

本來是想借用余華的《活著》作標題的，但是考慮到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對我們偉大的祖國還有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造成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就忍痛割愛吧。

外婆今天93歲壽辰，全家老小一起去拜壽。去年外婆回村裡在我家避暑時，我就曾和還在讀大學的外甥說過，有機會的話好好採訪一下老人，整理一下老人的回憶，她腦子裡的東西是這個家族現存的最真實、時間跨度最遙遠的歷史，對老人、對我們、對將來的兒孫後代都是寶貴的財富。但一年過去，只有我惦記這件事，眼看著老人一年年衰老，我覺得實在有必要馬上就落實這件事。

午飯後在家陪老人閑聊，有意無意提起這些陳年舊事，斷斷續續地聽腦子裡也在慢慢梳理，老人口中的故事要遠比熱播的電視劇精彩，如果給了好的編劇，說不定又是一部《活著》和《平凡的世界》。

外婆生於1924年，兩年以後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北伐戰爭才拉開帷幕。外婆祖上曾有過不小的產業，祖父曾在縣城經營過一家麻布店，生意興隆的時候家裡有傭人，吃住都很講究，據說這般闊綽的光景堅持了沒幾年，到了她父親這一代，因經營不善店面已抵押轉讓，一家子迫於生計到回鄉種地。外婆父親娶妻兩次，生育4男5女，外婆是家中老小。

外公去世已十一年家世無從考證，只是聽外講述。外公年長外婆5歲，兩人1941年成婚。外公早年家境相對殷實，父親也開布匹店，舊時稱之為「賣南京」，估計和民國定都南京，好貨都從彼處過來有關。他14歲到太原川至醫學院（現山西醫科大學）讀書，學西醫。當時知識分子稀缺，畢業後在壽陽縣工作，類似給現在的領導作秘書，還管著縣衙的公章，許可權不小，只是服務的是國民黨政府。國共戰爭期間，一次去省城開會，恰遇上壽陽解放，當時就沒了退路，只好在太原就地投奔一個同鄉好友，其人在太原中學工作，表面上為政府工作，實際上卻暗通中共地下組織，在解放前夕閻錫山的白色恐怖下被秘密處決，外公膽小，好友雖極力拉攏下終究沒加入組織，陰差陽錯卻留了一條性命。

1958年，正是大鍊鋼鐵時期，外公當時在郝家灣上工，一天，突然就被趕來的公安用繩索連帶被褥捆上，這邊不知情的外婆還做了一大鍋飯焦急等著回家，那邊一行人已經押解著風塵僕僕趕往介休監獄。也趕巧，在往柳灣搭乘拉煤車的路上，遇上了外婆的三弟，一個負責給集體養牲口趕馬車的小人物。於是熱情提出可以順路載一程，於是這一路上，趕車的悄悄抹著眼淚，坐車的也在為命運陡變掉著眼淚，也是在路上，外公將一家老小託付給妻哥。大約這就是造化，三年困難時期，全憑這個妻兄從牲口嘴裡省出的一點草料豆餅之類使得外公一家老小免於飢困致死。那邊，命運還在捉弄著這些普通人，外公服刑見到的第一個熟人卻是他的妹夫，而這個妹夫還正忙著託人傳話給外公幫忙照顧家裡。都不是壞人，卻因為時代的捉弄在這裡相遇，留下家人與另一個時代悲劇抗爭。

話說那位被秘密處決消失掉的外公好友，身後留下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外公出於好友的生死交情將他撫養成人，兩人將其視若己出，沒想到待多年後他成家立業，卻因為各種原因斷絕恩情老死不相往來。而這只是外公外婆一輩子坎坷命運的一段小插曲。

外公自新中國成立後就回鄉務農，順便結合實際，將西醫改了中醫，做了鄉村大夫，無須說他醫術多高明，但幾十年經驗加上專業受教的醫學基礎，在我們那一帶還是小有名氣的。作為兒孫輩里唯一學醫的，我在他眼裡大約也是作為衣缽傳人的。2016年，我即將從醫學院畢業，外公病重，回去看他的時候，他已是癌症晚期飽受折磨，仍將我叫到炕頭，將他多年積累的幾個藥方反覆叮囑讓我仔細記下，兩天之後外公便與世長辭。可惜我辜負了老人家一片心意，不僅棄醫改行，當初記下的藥方也已不知失落何處。

外婆家族長壽。母親去世時93歲，大姐95歲。如今外婆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只是前年摔了一跤，股骨頸受損，行走不便，但精神很好。在與我陳述這些的時候，仍能清晰地回憶起許多細節，比如她的母親臨終前突然有些瘋癲是因為二女兒的亡故，外婆的這個二姐七歲因病致盲，又嫁給同樣瞎子的二姐夫，一生無兒無女，在那個艱苦歲月里，雖然老母親常常惦記照顧，依舊在40歲左右貧病致死。一家子隱瞞著不讓老母親知道，但還是走漏了風聲，最終93歲的老人無法平靜接受打擊，瘋癲了不久就與世長辭。

這些並不精彩的故事說起來好像是關於別人的故事，許多人從未謀面，如果今天不是外婆談起，我可能一生都不會記得他的存在。可是深究起來這裡面的每一個人身上又都流淌著和我們基因高度相似的血液。外婆如今93歲高齡，她在，我們這些兒孫就還擁有著將近100年的記憶，我們可以追溯的往事就可以回到那個北伐戰爭第一槍還沒有打響的歲月。這近百年的歷史，既是中華民族多難興邦的歷史，也是普通百姓歷盡艱難曲折終究子孫綿延的歷史。

還有很多小事不能全部陳述下來，但我在心裡默默記著，希望有一天當我的兒孫問起，我也能像外婆一樣給他們娓娓道來，這些家國往事，就是我們的根，就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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