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走了我的時間

秒針沒了

一個極其平凡的周末下午，崔先生無意看了一眼家裡的時鐘，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他仔細端詳著貓頭鷹造型的時鐘，時針指向4，分針指向12，秒針——崔先生終於哦了一聲——秒針不見了，難怪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時鐘原來有秒針嗎？

也許買的時候就沒有吧，現在的時鐘造型千奇百怪的，上次在哪還見過一個連數字都沒有的時鐘，好像是在經理辦公室……崔先生輕笑了一下，自己最近怎麼這麼神經質，總是糾結一些之前根本不會在意的細節。比如他突然注意到上初中的兒子竟然留著到脖子根的長髮，額前的劉海也遮住了眼睛，大夏天的簡直要捂出痱子；老婆手機上竟然有陰陽師的遊戲，有一天打開一看都40多級了，可是平時根本沒看見她玩！還有家裡的擺設也是，什麼時候到處都蓋滿了綴著蕾絲花邊的布片的？裝修的時候可是簡歐風！失控了失控了。

「哈哈，不是我的生活失控，是我的大腦失控。男人何必在乎這些細節。」崔先生自嘲的說出這樣一句話。說完自己又嚇一跳：「我什麼時候有了自言自語的毛病。」

清閑的周末下午是很容易讓人胡思亂想的，尤其是在經歷了一個不太完美的午覺之後。崔先生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腦袋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記起來，自己吃完午飯就躺沙發上玩著手機睡著了。

手機呢？崔先生伸手摸索，又翻身起來找了一番發現手機就壓在自己躺著的抱枕下面。

拿起手機，發現手機上的時間是15:59，崔先生無意識的看了一眼牆上的貓頭鷹造型時鐘，發現了文章開頭說的那個問題——時鐘沒有秒針。崔先生又看了看手機，有點興奮。因為手機屏保上的時間也是沒有秒數的，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好玩的事情——現代社會普通人生活是不需要經常看秒針的，又不是奧運會比賽，又不是淘寶秒殺！

家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這很正常。兒子這個時間還沒下補習班，老婆從早上就出門逛街去了。崔先生又躺下來繼續玩手機，刷刷微博了解一下最新娛樂圈動態，翻翻朋友圈有選擇性目的性的點點贊留留言，看看微信公眾號喝點有毒沒毒的雞湯勵勵志，上淘寶看看包裹的最新物流進度，上移動掌上營業廳簽個到賺流量。他在喜愛的明星微博下助了助攻，在老婆朋友圈發的逛街自拍下點了贊，在微信公眾號里收藏了三篇好文，在淘寶上催了兩位掌柜儘快發貨，在營業廳幫一位好友砸了活動金蛋。

一番忙活天都黑了。崔先生看了看時鐘，時針已經指向7了。

心裡有點不爽，打電話給老婆：「逛街逛到七點啦還不回來？餓死我了。」

老婆：「哪裡七點了，這不剛六點半。去接孩子下補習班了，吃的我買好了，馬上到家了。」

六點半？

崔先生狐疑的看了看時鐘，時針明明白白指向了7。分針……分針不見了。

崔先生一個激靈在沙發上跳了起來。他趴到時鐘前歪著頭瞪大眼睛，貓頭鷹造型的時鐘靜靜的掛在牆上約莫比崔先生高一頭的位置，一點聲音也沒有。時針獃滯的停在7的位置，整個鐘框乾乾淨淨，沒有分針脫落的痕迹。

崔先生像時針一樣傻傻的杵著，身上有點發毛，心裡想自己肯定是提前患上老年痴呆了。

鑰匙孔一陣轉動，是老婆和兒子回來了。崔先生如獲大赦，衝過去打開房門：「老婆！咱家的表不對勁！」老婆一邊換著拖鞋一邊說：「怎麼不對勁啦？倒著走啦？」

「分針不見啦！只剩時針啦！」崔先生激動的指著時鐘，卻驚恐的發現，貓頭鷹時鐘滴答滴答的擺動著，兩個眼珠不停的左右晃動，不光分針，秒針也在按部就班的走動著。

「咦？！又長出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剛才真的沒有！連秒針都沒有！」

「別瞎說了，你看花眼了吧。快點吃吧，你兒子疼你，讓我給你買的豬頭肉哈酒。」

「……」

晚餐吃得很溫馨，溫馨到把剛才發生的詭異的一切沖的乾乾淨淨。

日子沒了 年也沒了

新的一周像摩天輪一樣啟動了。不管你上不上去，摩天輪是不停的，你排著隊，輪到你了，工作人員小跑兩步打開門，把你塞進一個空包廂，你跟著轉就好了。到了最頂端風景好的地方，你感覺君臨天下，抓緊看那一瞬間的風景並自拍留念。等你轉過去了，身後每一個包廂里的人都會如此。

每一周，都是如此。

大多數上班族的周一很忙碌，崔先生也不例外。從早上到了公司，開了會，完成了總結，提交了計劃，接幾個電話回幾個郵件就又是晚上了。因為老婆接孩子，崔先生是第一個到家的。他像往常一樣換了拖鞋就躺在沙發上玩手機。

家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家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家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這不正常。

他愣住了，後背爬上一股瘮人的涼意，慢慢扭頭望向牆上的時鐘，發現貓頭鷹的肚皮上，本來是鐘面的位置已經是一片慘白，連貓頭鷹的眼睛也變成兩個白色的圓片，時針、數字、眼珠都消失無蹤。整個時鐘像是個未安裝的半成品。

崔先生驚疑不定，咽了口唾沫，顫抖著起身穿上拖鞋，又最後看了一眼詭異的時鐘，奪門而逃。

「老婆你在哪裡？？」崔先生帶著哭腔撥打著手機。

「在兒子學校呢，我找兒子班主任聊聊他的學習情況。」

「好、好，我知道了，我也過去。」

崔先生打了個車去兒子學校。

計程車計時器不斷的變化著，崔先生心裡稍微安心了一些，脫口而出：「你這裡能讀秒啊？」

「能啊。不讀秒怎麼計時。每一秒可都是錢呢。你說是不是。」計程車司機笑著把頭整個轉了過來。

「啊！！！！！！」崔先生簡直崩潰了，這計程車司機怎麼長了一張貓頭鷹臉!

「哎哎哎先生你別動車門啊多危險啊！我還沒停好車呢！你得給了錢再下車哈！」

司機抱怨個不停——還是小夥子的樣子。崔先生一晃神，發現自己正在瘋狂的開車門，他的心跳的很快很快，話也說不出來了，扔下車費癱軟的下了車。他看了看手機，上面顯示「18：00」。崔先生有點瘋癲的笑了起來：「18點了是吧？18點了是吧？你也沒分針了？」他努力的挪動著雙腳，終於到了兒子班主任的辦公室。

班主任的辦公桌是那種拼接的小隔間，老婆和兒子就站在隔間旁邊。

「老、老師您好。「崔先生擠出一個哭喪的笑臉。

「崔先生來了啊，我見您見得少，平時都是孩子媽媽來，看來您工作是真忙。」

「忙、忙……」崔先生語無倫次的接著話，眼睛不自覺的看到了隔間壁上貼的幾張紙上。

第一張紙是一個手寫的上課表：

周一：9-10（三班） 2-3（二班）

周二：9-10（一班） 10-11（三班）3-4（二班）

……

班主任跟著崔先生的眼神走，笑著解釋道：「這是我個人的課時表。」

「只、只寫幾點，沒、沒寫幾分？」崔先生質疑。

班主任愕然道：「沒必要寫啊，我大概知道就行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漲紅著臉的崔先生:「您可真細心，平時也沒見您對小崔的學習這麼細心啊，小崔的作業都是他媽媽給簽的字。要是計較這些細節得多耽誤工夫啊，孩子的學習時間多寶貴您知道嗎？一眨眼一個學期就過去了，一眨眼一個學年又過去了，一眨眼就中考畢業啦！」

班主任邊說著邊用手指點著兩外兩張紙。

一張是當年的年曆，班主任把十二個月月曆列印在了一張A3紙上，過一天就劃一天，眼下已經十二月了，日期幾乎被劃光了。

另一張是學年表，班主任依然用她固有的風格過一年劃一年。

崔先生爆發了，一把扯掉三張紙撕成了碎片。

「日子也沒了！年也沒了！日子也沒了！年也沒了！」

班主任、崔夫人、小崔同學六隻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崔夫人反應快，一把抓著崔先生的手：「你這是怎麼了老崔！老崔！老崔啊！」

崔先生在辦公室隔間之間狹小的空間呼號著，旋轉著。

我已經這麼老了嗎？

清醒過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滿目的白。

崔先生對這白很畏懼，嚇得直往被子里縮。

「老伴別怕，我在這呢……乖！」一位老婦人溫柔的捉住他的手。

「……」

「您、您叫誰老伴？」崔先生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他的聲音蒼老又沙啞，聽上去比老婦人還老。老婦人的淚撲簌簌的下來了：「叫你呀，還有誰呀。」

「爸，你怎麼又把我媽給忘了。」門口剛進來的一個中年男人，身後跟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快叫爺爺奶奶好。」

「爺爺好！奶奶好！」男孩子長得和兒子一樣一樣的，頭髮也老長。

崔先生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

我已經這麼老了嗎？

我什麼時候變老的？

什麼時候變老的？

什麼時候？

兒子什麼時候娶的媳婦？我什麼時候有的孫子？

……

男孩子和中年男人坐在床邊上掏出手機翻看著屏幕，崔太太聽著微信語音：「崔太太！你兒子去替你了嗎？你快下來到廣場上跳舞吧！我們馬上開始啦！」崔太太傷心的面容瞬間變得眉開眼笑：「好嘞三姐！我兒子已經過來啦！我這就去哈！」

崔先生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我就這麼死了嗎？

崔先生被推到殯儀館了。他蒼老臃腫的身體躺在不知道被多少人躺過的靈床上，臉擦了慘白的粉，嘴塗了鮮艷的口紅。周圍鋪襯著落滿了灰塵的各式各樣的塑料花朵。老婆在不遠的地方哭的快要暈過去，兒子哭喪著臉扶著母親，親朋好友身著黑衣面無表情，有的人幫著勸老婆，有的人發獃，有的人低聲交談，有的人低頭按著手機。

……

我就這麼死了嗎？

崔先生絕望的想。

「寒風冷麵暗雲天，壽星隕墜起寒煙，駕鶴西歸魂不返，人生在世今成夢。我宣布：崔鳴同志追悼大會現在開始。為了保持靈堂莊嚴和肅穆，請場內停止一切娛樂活動，請帶手機的同志關閉手機，請吸煙的同志熄滅煙頭，保持會場肅靜，謝謝您的合作！」

主持人尖利的聲音劃破凝重的空氣，人群騷動了一下，老婆的哭聲一下子低下去了，交談的人聲音也壓得更低，玩手機的人挪挪身子移到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崔先生髮現了最恐怖的事情，主持人長著一張貓頭鷹臉，可是大家卻像看不見似的。

主持人把頭轉向崔先生呲牙一笑，圓圓的眼珠來回擺動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這是一場陰謀！

崔先生在靈床上一躍而起抓住貓頭鷹的領口，他真想把這該死的貓頭鷹腦袋扭下來。

「這都是你乾的！我不該就這麼死了！你把我的生命還給我！你這個畜生！」

貓頭鷹主持人躲開他的糾纏，正了正領帶，眼珠並沒有停止擺動，繼續對著麥克風說道：

「請大家各就各位，不要到處亂跑！」

人群依然是剛才的樣子，誰也沒看見崔先生就這麼從靈床上蹦下來了。

崔先生回頭看看，自己的軀體果然還躺在靈床上。

崔先生腿一軟，給貓頭鷹跪下了。

「大仙！你為什麼要收我？我啥壞事都沒幹啊！！我還沒活夠呢……我還想多陪陪老婆孩子……我還想去看看我媽……嗚嗚嗚……你可憐可憐我放我回去啊！我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啊……」。崔先生比老婆哭的要慘上十倍。

是你自己不要的哦

貓頭鷹圓圓的眼珠突然停下來，盯著崔先生的眼睛，認真道：「是你自己不要的哦。」

「我哪有不要？？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要命了？？」崔先生甩著鼻涕激動的反駁。

「你每天下了班就躺著玩你的手機。你媽讓你過節回去，你說不要。你老婆讓你陪她逛街，你說不要。兒子讓你陪他打球，你說不要。」貓頭鷹碎碎念：「這都是命里該乾的事啊，現在你又說沒說過不要？」

崔先生嘴巴張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現在你死了多好，沒人打擾你玩手機了，你老婆知道你最愛玩手機，給你捎上了。」貓頭鷹用袖筒里伸出的羽毛指指靈台，死去的崔先生身邊果然放著他的手機。

崔先生欲哭無淚。參加儀式的親朋好友還有妻子兒子的一切動作都靜止在此刻，生活中的片段像巨大的膠片一樣在殯儀館的空中回放，親人的聲音回蕩著：

「老公我這件連衣裙好看不好看？哎呀你都沒看就說好看呀！就知道玩手機真討厭！」

「老公叫你幾遍了啊？我們不等你了先吃了！一會你自己吃剩下的吧！」

「爸爸我考了第十名！哎？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你忘了我上次不是十五名嘛！」

「爸咱們什麼時候也出去旅遊嘛，我同學放假都出去旅遊，去周邊也行啊！」

「兒子你累不累呀？累就別回來了，多在家休息休息，我身體好著呢不用擔心……」

「兒子你忙不忙呀？哦忙呀！那不說了不說了，我沒啥事就是打電話問問你……」

淚水止不住的涌了出來。那些家人們在一起的溫情的充滿愛意的細節，他本可以享受多少，就親手拒絕了多少。悔恨如同下水道的漩渦抽進他的心室，堵得滿滿當當幾乎讓他窒息。他流著淚癱倒在地，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我———我錯了啊！」

崔先生墮入了無底的深淵。

你的秒針還在嗎

崔先生再次在醫院的病床醒來。滿目的白。

崔先生對這白很疑惑，他想看清楚，卻頭痛欲裂。

「哎我爸醒了醒了！」「老公你別亂動，躺好了！」

！！！

我……真的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崔先生真想大笑三十聲！他咧開嘴：「我發生什麼事了？」

還算年輕的，四十歲的聲音。

「撲哧！老公你猜你怎麼了？」「哈哈哈哈哈！對不起爸我要笑場！」

崔先生想了想，說：「我是不是撞到你們老師辦公桌了……不對……是從計程車上掉下來了？」

「哈哈哈！爸你做的什麼夢啊！」「吶！老公你看！」

老婆像變魔術似的把一個東西放在崔先生面前。

「啊呀！！！」崔先生嚇的拚命往後縮去！又是該死的貓頭鷹時鐘！沒有秒針！沒有分針！沒有時針！

「哎喲怎麼怕成這樣啊！你在沙發上睡覺，這時鐘掉下來把你砸暈了。不是砸出毛病了吧？醫生說沒大礙啊？」老婆擔心道。

兒子說：「爸你頭還挺硬呢，把鍾都磕壞了，三個針都掉下來了。」

？？？

崔先生捧起時鐘一看，果然三個針都掉在了鐘面的玻璃框里。他看了半天，仍然心有餘悸，又感到十分慶幸，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一時間眼眶都濕濕的。

「壞就壞了怎麼還哭上了，再去買個新的唄。」老婆剝了個香蕉遞給他。

崔先生道：「不！不用買新的。我把針裝回去就是了，我這回真的，把三個針好好的安上……安上。」

各位看客，您家的時鐘秒針還在嗎？

圖片作者：Lo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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