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韭菜雞蛋軟餅和三伏天

鄰居盧老師給了一大把韭菜，天太熱不想包餃子，早上便做了韭菜雞蛋餅。好多年沒有烙這個餅了，為了和這記憶中的食物相配，還特意炒了酸辣藕帶，清炒苦瓜，煮了綠豆稀飯，是一頓不錯的Chinese Brunch。

作者烙的韭菜雞蛋軟餅

吃著吃著，無端地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些「雙搶」的日子，開始傷感起來。

記得直到上高中之前，每年的暑假，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家做飯洗衣服，照顧兩個弟弟。

已經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煮飯，但我那個年齡的農村孩子，有幾個不是個頭還沒有灶台高就開始站在板凳上踮著腳煮飯呢？等到稍微大一點，就得下田插秧割谷，既是幫著家裡掙一點工分，也是農村孩子暑期的任務。因為家裡沒老人做飯洗衣服，也是大人疼我只會讀書不會做事，就為我爭取了不下田幹活的特殊待遇。那些年，隨著做飯經驗的增加，心靈但手腳有些呆笨的我，學會了各種技能，比如蒸饅頭蒸發糕，烙軟餅，擀麵條，包餛飩等等。印象中，比較能經常做的是軟餅，而韭菜雞蛋餅則是改善生活的重要表現。要是大人同意做韭菜雞蛋餅，孩子們就開心得不行。

那時家裡沒有鐘錶，多數時候不知道大人幾點鐘出門，只知道天還沒有亮。等他們幹完早上的活兒——扯秧苗和割稻子，回到家，已經是飢腸轆轆，渾身被汗水濕透了不知道幾次。有時候，因為年紀太小，可能睡過了頭，大人回來我的飯還沒有做好，地也沒有掃，雞沒有喂，豬食也沒有煮好。嬸嬸便洗手做飯，叔叔到菜園去忙去了。那個時候，心裡會十分慚愧。

到現在我還偶爾會夢見家裡那頭乖巧的黑豬，好幾天我都忘了餵食，它餓得從外面跑回家，哼哼唧唧地叫喚不停，在夢中心裡感到非常內疚。

早飯後，大人又是下田，捆稻穀，插秧，我的任務是洗衣服，挑水，做午飯。洗衣服和挑水要下到水位已經很低的河邊，然後挑著水爬上又高又滑的河岸。想起來，那時候既沒有淹死也沒有扭傷摔傷，真是命大。

記憶中，最可怕的時間段是下午，因為下午多半有雷陣雨。每次天色變灰暗，大風起時，我就趕緊和兩個弟弟一起關閉門窗，躲在閣樓下面，在我的本能里，想的是萬一屋頂被雷擊穿，起碼不會被落下來的磚瓦給砸死。另外，不知道是大人傳授的，還是自己想到的，就是天色一變，趕緊把鏡子倒扣起來，生怕鏡子把閃電引進屋裡來。好像那時的雷雨特別多，而且雷特別的大，響徹天地，震得人心驚膽顫。那時候，常有誰誰被雷劈死的事發生，而且大人都說肯定是做了虧心事。雖然那個時候完全不知道虧心事是什麼，但每次外面雷聲滾滾而過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肯定做了虧心事，真是擔心害怕得要死，把兩個只有幾歲的弟弟緊緊地摟著，其實是給自己壯膽。

大概是這種記憶太深，到現在我還是很害怕打雷。但雷雨過後的天空，又是我最喜歡的。那時的天，是那麼的藍，天上的雲，是那麼的白，一大堆一大堆的，變換著各種造型，還能經常看到橫跨樹梢的彩虹。作為一個愛幻想的孩子，那時的我對雲永遠看不厭，想像不完。我一直沒有覺得藍天白雲有什麼特別，下意識里一直感覺那是自然而然的。直到近些年來，每逢難得的天氣，朋友圈裡滿屏的都是秀藍天秀白雲，才意識到，小時候的天小時候的雲，有多麼的好。

不知為什麼那個時候的農活兒那麼多，到了晚上，大人們還是要忙碌。於是，我就和兩個弟弟一起勉強把竹床抬到屋外，乘涼，邊等大人收工回家。我家是獨門獨戶，兩個弟弟很快就在夜的涼風裡睡著了，我一個人看著月光下寂靜的空曠中，黑黝黝的樹的影子，以及突然響起的不知是鳥還是什麼動物的聲音，心裡時常是又驚又怕，生怕有什麼影子從黑暗中走出來，或者有什麼動物比如飛蛇（不知道這個概念是怎麼來的）從天而降，把我們咬死，但又不敢回屋，因為屋裡的黑暗使我更害怕。

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奇怪的想像，就是總覺得從地底下可能會伸出一隻像枯樹枝一樣的手來，如果我的手要是碰到地面，就會被拉到地底下去。所以我睡覺從來不敢攤開胳膊，有時候醒來，發現自己的手垂到床沿外面，立即嚇得心砰砰跳，趕緊把手收回來，緊緊地抱在懷裡。這種想像一直伴隨到現在。記得多年前我曾讀過一本古代誌異小說集，裡面果然有這樣的情節！

偶爾，大人們會在月光下或者點著煤油燈在打穀場一起加班打穀。當然，這個時候大人們心情估計不錯，因為晚上幹活兒的人，都會分得一些宵夜的。比如糍粑、軟餅湯、肉絲麵條、炒米粉等等。大人們捨不得吃完，都要留下大部分帶回家給睡夢中也在咂巴嘴等待的孩子們吃。

最熱的三伏天，就是農民揮汗如雨地勞作，最辛苦的時候。我的那些父輩和同輩，他們在烈日下割稻、犁田、插秧，他們挑著沉重的草頭（捆起來的稻穗），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烈日炙烤著他們的臉龐，重擔磨破了他們的肩頭，破舊的衣服幾經汗水浸泡，泛出了鹽鹼的白色。他們筋瘦的身體，在三伏天滾燙的大地上，留下一個一個佝僂而堅韌的影像。只有親自經歷雙搶的農民，才真的懂得什麼是粒粒皆辛苦。

如今，那些披星戴月辛勤勞作的父輩，大多早已沉默隱忍地回歸了他們躬耕了一輩子的土地，而他們辛苦開墾的土地，則早已變成了空蕩蕩的開發區。而那個當年懵懂的我，也塵滿面鬢如霜，雖然還會對著雲發獃，卻沒有了想像力，只是茫然。

我常想，世事變幻，浮生若寄，哪一片是我們曾經望過的雲？哪一片雲曾經淋濕過我們？哪一片雲里，有我父輩安於天命、沉默的靈魂？

無限分岔的光與色

近黃昏

這是黃昏

向晚的時刻

有人曬路上的風景

有人曬回家的心情

有人曬歡聚

有人曬美食

灰喜鵲和知了

十分的聒噪

我被有溫度的晚風吹著

全神貫注 讀一本

讀不懂的書

那些過於客觀冷靜的公式

讓我

忘了日暮鄉關

樂游原上 寒蟬凄切

忘了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忘了霞光滿天 桑榆已晚

也忘了

長夏夜已降臨

玉兔又將東升

——海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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