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不在心之外

電影節時去看《花戰》，讓人有種「全城學插花的人都來了吧」的想像。身後坐的一位是池坊上海支部最早的教授之一，觀影過程中，背一直下意識的挺直著，身體略前傾，因為——電影里好多插花作品是自己的老師插作的，不由自主的就這樣了，她這麼解釋，還是很感動的，就跟我看有我老師插花作品的另一部日本電影《時雨之記》時的狀態一樣。

然而從對一部電影的要求而言，《花戰》真不能算是好。沒有呈現出一個新的能立足於當下關照過去與未來的世界觀，不怪演員，全是好演員，野村萬齋之外，市川猿之助、中井貴一、佐佐森藏之助、佐藤浩市、高橋克實……每個人的身後，都可以拉出一長串的構築著日本當代影像史的片單，但這部電影中的他們，都好象是為了紀念池坊專好這個人物，友情客串的歷史人物。花道確實與茶道有密切的關聯，但是就這部電影而言，過分依賴這種關係卻成為了最大的敗筆。花道有它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專好隱密的偉大與孤獨其實並不需要他與利休可能有的一些牽扯來映證。

1594年，在豐臣秀臣前往前田利家府邸訪問時，初代池坊專好展現了一件體量幾乎佔滿了整個房間的插花作品《前田邸大砂物》，這則故事，是影片創作的一個契機，其實電影（以及野村萬齋的表演）很好的呈現了初代專好對插花專註與痴悵，但是導演卻捨不得那個時代里，背影看去都華麗跌蕩遠超過一個摯愛插花的京都和尚的那些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利休、前田利家……好象一定要跟他們這幾位沾上，才是一個有戰國背景的故事一樣。但這些，其實都非常非常的表面化。也讓這部電影，註定不可能象勅使河原弘《利休》與《豪姬》一樣的經典作品（勅使河原弘是日本新浪潮電影導演，被稱為「繁花間的畢加索」的雕塑家與花道家勅使河原蒼風的長子，花道草月流第三代家元）。但我還是相信，雖然專好一生可能都沒有主動做過什麼以期改變歷史的舉動，他只是在京都六角堂那裡，一輩子，做著他所熱愛的事，而他所熱愛的這件事，最終還是改變了世界的面目。

有一首韓國的詩《花》這樣寫道：「下去的時候看到了，上來時沒看到的花」。覺得用以形容有插花之後的世界，非常恰當，比如——在學插花前，也是不懂得喜歡木槿這種花的。對我而言，這只是俗稱「打碗花」，長得亂蓬蓬又有著柔軟的枝條，主要用來編結鄉間田地間籬笆的雜樹。被在「碰掉這種花就會打破家裡的碗」的巫言中成長的人無因的厭棄著，當然就不會覺得它美。

夏天，花園的籬笆間，開著粉色的木槿花。以「就這樣吧」的心情摘下二朵，清理枝葉，插好了，覺得還是挺好看的，又生了想多知道一點關於它的心。很容易就找到了：木槿，又名舜華，詩經有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再抬起眼看它，這就象被施了法術一樣，這麼美，這麼好，真是當得起如此這般美好詩句的花呀！

當然，前提是，我當時已經學習了初級的嵯峨御流花道。知道了一些基本的插花尺度。利休說（強大的利休，我們在談論東方美時，無法繞開的他）花要象在野外生長的樣子，一方面確是否定了技法，在舊的陶瓶或者竹籠中插一朵牽牛花或者茶花，不僅要把花在野外的姿態，連在野外生長時的氣息都要插出來，會簡單的被當成是無技可施，但其實這樣的插花對作者要求極高，面對整個世界的花的勇氣，沒有在野外長時間對植株與花以及環境的觀察的經驗，以及長時間看似刻板的基礎花型練習，是很難在你身體中自然流轉的。

每到夏天，木槿持續在城市與鄉野間自由自在的盛放。在日本茶室插花中，木槿花是七八月間茶室常用的茶花。千利休的孫子宗旦極愛是是白色單瓣紅心的木槿花，以至於這種品種的木槿被命名為「宗旦木槿」。在另一部講茶道的電影《尋找千利休》中，出現的也是這個品種的木槿，雖然這部電影的藝術性也無法與《利休》《豪姬》兩部相提並論，但是，影片中把這種宗旦木槿作為了朝鮮之美的象徵之花，卻絕非隨意之舉。

晉郭璞《玄中記》類聚八十九記：『君子之國，地方千里，多木槿之華。』已讓人浮想。木槿在韓國又叫「無窮花」。以其花開，朝開暮謝，無窮盡處，就象永不落幕的年輕的情懷。在新羅真興王時，倡行以風流道為思想核心的花郎道，在貴族子弟中催生花郎眾。唐代新羅文士崔致遠的《鸞郎碑序》中說「我國有玄妙之道，名曰風流，設教之源，備詳仙史。實乃包含三教，接化群生。」年輕的花郎們結眾而學，磨練道義，喜愛曲調，遍游山川，花郎之路也是實現民眾教化的「風流之路」。以這風流之路為基礎，花郎徒們勇於護國，忍辱不殺生。是半島文化最唯美也最經世的根基。

花的美，歸根結底映射的是人心。如果我們不能發現它的美，這種美就不會存在。

又想起那首韓國詩人的詩。現代的文字，現代的精神，心中的迴響，卻可以一直回溯到更久遠時，文化更聲氣相通的時代——《傳習錄》里有一則如是說：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何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恰知此花不在你心之外。」王陽明的心學，天馬行空的精神疆域，點亮了一條通往比我們所處的當下更遙遠的未來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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