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碎憶 卷十

1

大霧開始慢慢散去。康詩怡站在路口，獃獃地看著街對面閃爍著的灰白色的指示燈。

她的手心裡捏著汗，雙腳試探著朝前邁進，就像一個學步的嬰兒，在小心翼翼地探索著未知的世界，她不能確定，下一步是否就是死亡——她曾經對任筱洛說過，她怕死，也怕痛。

絕望的痛或者是死亡的預示，亦或者是重生的序曲。

2

去年驚蟄的鹿子百合，開得很艷，和血紅色的彼岸花種在一個花壇里，卻沒有一點違和感，那些文藝的男孩女孩總喜歡坐在這個花壇旁邊的長椅上看著這些花，發出「純潔的悲傷」這樣的感嘆。

「今晚我要和朋友去酒吧，你自己去吃飯吧。」那天，任筱洛和她坐在花壇旁的長椅上時突然說。

「我也要去。」

「他們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你去幹什麼？」

「那為什麼你要去？」

「因為我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啊！」

「總之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任筱洛緩緩坐起身，低著頭頓了頓，幾秒的時間就像度過了漫長的時光，那是足夠滄海桑田的歲月，因為那一刻便在她們中間划下了彷彿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們不一樣。」任筱洛低聲說。

「什麼不一樣？」

「比如，你是姑娘，我不是。」

我們不一樣。

是嗎？果然，你的世界沒有我。

就像是有一堵透明的牆橫亘在我們中間，我能夠看見你，卻無法碰觸到你微涼的指尖，只能雙手貼在牆上，隔著牆望著你冷漠的眼。

「哦。」

除此之外，再無他言。

有人說：「有些東西，你必須用某樣彌足珍貴的東西去換。」就像是一場與命運的交易，它會要求你交出你一直守護的東西，而換來的是否等價，只能由你自己去思索。

在灰色的世界裡，純潔與骯髒的界線總是模糊的，就像是分割白日與黑夜的晝夜分界線，分界線上，叫做破曉，晝的起點，夜的終點。

傍晚，她陪著她的小洛朝校門口走去，她雙手揣在長衣的口袋裡，右手緊緊地攥著一支圓珠筆，越攥越緊。無神的眸彷彿是被禁錮了，獃滯地向下45度凝視。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任筱洛停下腳步問她。

她像是被驚醒的貓，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她有些慌張地望著任筱洛，沉默了片刻，說：「沒事，我去上個廁所。」

「哦，好，我在這兒等你。」任筱洛一臉茫然地點點頭，催促她快去。

她轉過身朝廁所走去，每走一步，呼吸就急促一分，右手還緊握住那支筆，早已把筆握得濕漉漉的了。她渾身顫抖著，像是第一次作案的賊。

請上蒼減去我十年的壽命，允許我犯下這個罪過。

她走進了女廁，謹慎地察看了每一個隔間，確定只有她一個人之後，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其中一個隔間，關好了門。

人生最大的悲哀在於

沒人理解

廁所里很安靜，靜得只有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聲，陽光斜射進這裡，把整個廁所照得格外明亮，就像是上帝專門朝這裡投下了一束光，夕陽西下的紅，像是警告。

但是，她看不見紅色，那一抹夕陽的殘光是一片蒼白。

她慢慢脫下自己的牛仔褲，然後蹲了下來，從口袋裡取出那支已經被自己的汗打濕的筆。時間彷彿凝固在她的恐懼里，像是冰封的鹿子百合，也許打破了冰塊，就會瞬間枯萎。

「待會兒，我們就一樣了。」

她把筆放了下去，牙齒咬住左袖。她知道那很痛，像是萬箭穿心那樣撕心裂肺。她的額頭冒著冷汗，眼淚也隨著一點一點漸漸明顯的痛感緩緩划過她的臉頰。

她雙眼緊閉，眼前浮現出和任筱洛在一起時的畫面，像是一段一段的電影片花，她從來沒有見過赤橙黃綠青藍紫，但她知道她所看到的就是繽紛。

「我本就殘缺不全，再丟掉一些東西也無所謂。」

突然，一種鑽心的痛像箭一樣刺破了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臉色霎時間變成慘白，冷汗濕了她的發，裹著她的淚滑落，她用力地咬住袖口，把從胸口湧上來的哭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穿透了內臟，然後有人握著刀柄，不停地轉動；就像是無情的猛禽，用它那尖利的喙狠狠地刺進身體，一遍又一遍，沒有止盡，直到你皮開肉綻，直到你無力掙扎，直到你疼痛至死。

一陣一陣的暈眩，耳中的嗡鳴像是急促的警笛聲。她睜開布滿了血絲的眼，眼前是一片昏暗，她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能無力地從木門上扣下幾片漆塊。

她埋下頭，看見便池的積水裡，開出了兩朵暗色的彼岸花。

現在，都一樣了吧。

現在我們都一樣了吧

她右手裡握著那支筆，左手捂著腹部，一瘸一拐地挪出了廁所。

任筱洛看見她佝僂著身子艱難地走出來，連忙跑上去扶住她。

「你怎麼了？出了這麼多汗，臉色也這麼難看。是肚子痛嗎？」任筱洛問她。

她腦子裡還是嗡鳴，聽不清任筱洛的話，只是吃力地抬起自己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望著她的小洛。

她把那支筆頭上還沾著血的圓珠筆舉起來，舉到任筱洛的眼前，然後忍著痛微笑起來。

「現在，我們一樣了，對吧。」

任筱洛沉默著愣在那裡，眼淚不安分地躥了出來，她沒有再說旁的話，一把抱住了康詩怡，就像是小時候抱著洋娃娃那樣。

於是，我們都一樣了。

就像一支長長的箭，接連穿過兩個人的胸膛，像是一條隧道，連接了兩顆滴血的心。高中生物老師說，當不同血型中的A凝集原和抗A凝集素相遇時，會產生危及生命的溶血反應。所以，當兩顆心相擁時，就註定有人會滅亡嗎？

她說過，她怕死，也怕痛。

那麼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死在絕望的日光里。

「何苦？」

「不苦。」

任筱洛把臉埋進康詩怡的肩窩，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淚：「你這個傻瓜。」

夕陽最後一縷光照在她們的身上，金色的相擁，就像是那個春天金色的傷痕。

你這個傻瓜

3

「喂？」

「喂。詩怡，團委的齊老師剛剛打電話來，說小洛出了車禍，現在在市醫院搶救。」

嘟——

「喂？喂？詩怡——她掛電話了……」

希望的初光漸漸普照大地，大霧漸漸散去，灰色的世界卻愈發昏暗，就像是一根在白色蠟燭上不停跳動的光明，成全了心靈的陰影。

黑暗的光明。

文|青子

圖|網路

編輯|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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