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堅：「文人」是狗皮，「書畫」才是膏藥

編者按：由青年作家、畫家韋羲策劃的展覽《夢筆生花——當代語境中的文人藝術》於今日美術館開展。而「豪華」的參展陣容：北島、車前子、崔曼莉、馮唐、荊歌、老樹……也為此次展覽博得了較高的關注度。一時之間「文人藝術」成為當下的熱詞之一。文人書畫，古時昌盛，但如今似乎在藝術市場並不多見。至於現在，專業壁壘仍在，文人與藝術仍然分家。但可喜的是，近來又出現文人回到藝術活動當中的現象。文人重新回到藝術活動之中，勢必會對中國未來的藝術格局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但不禁也讓我們思考：重提「文人書畫」，我們是否真的還能回到古人的傳統里？在當代語境中，文人藝術有何嬗變，古老的藝術形式與當代藝術形式之間可能發生怎樣的反應？文學家集體進軍藝術圈，是否有戲，是跨界還是回歸？

近日，今日美術館有場展覽，據稱頗有聲色，引得連藝術媒體的編輯都有興趣約談。看得出，有聲有色源自展覽里的兩個關鍵詞：一是主角為「作家」，二是作為主題寫在展題中的「文人藝術」。其實，如果大家願意接受意欲偷換的「作家=文人」這對概念，也可以說是源自一個關鍵詞。再細心審思一番，又頗覺蹊蹺：「作家」「文人」這對詞，確實都有古味兒，但對應著的古味兒詞語應該是「畫」「書畫」才對，而不是《漢語外來詞詞典》考證來自日本的、包含西方詞義的「藝術」。為什麼不寫「文人畫」「文人書畫」，待看過展覽部分圖錄，才恍然大悟，原來主角們大有野心：他們除了玩弄書法、花草、山水，還畫起油畫、玩開抽象、Hi 著多媒體……

芒克作品

可他們偏偏讓我要有意見。現在跨界找樂子，多了事去了，別說玩，玩出大把銀子的，大有人在，也不單單他們作家，企業家、導演、演員、主持人……一撥撥的，幫他們展覽寫題名的莫言，當然書法早成名成家真金白銀了，馬雲、馮小剛、倪萍、趙忠祥……名單排不完，且說作家吧，老前輩賈平凹、馮驥才的書畫早揚名一字一畫不好求了，我身邊就見識過當作家剛得全國文學獎，一轉身就能當省級畫院院長，正就定名「新文人畫」大賣可換豪宅的。但跨就跨玩就玩唄，這都是他們的權能、全能，不關我事，但扯上「文人藝術」這大詞兒幹個啥嗎？閑下寫寫書法、草草逸筆怡情養性天經地義，真以為那麼輕巧就「藝術」？那麼容易就說服觀眾？「這些文人在新領域中大放異彩，他們不僅能吟詩作對，書畫也不在話下」？

要說起來，現在連誰是「文人」都不好說清清楚了。

以那個參展名單為例，如果說像北島那樣靠油印本、手抄頁傳閱訴說情懷而起家揚名的作家是文人，那麼像馮唐這樣靠精心包裝、網路傳播爭當「男神」而據說師奶粉絲無數的作家也是文人？在眾所周知的文藝座談會措詞本里，有個通稱詞兒叫「文藝工作者」，多好啊，為人民大眾而創作、工作，踏實啊，再說，「作家」也早不是古味兒那個意思，現在正規點的，要能在作協、文聯里安頓好才稱得上的，是一本正經有職稱、級別的，更別說那些往書協、文聯里擠破頭的有行政級別的主兒啦，那是多結實啊。人家有幼學功力、安於一隅書寫一輩子的四妹張充和被稱為「文人文化傳統的最後餘韻」，他們真好意思說還有一個又一個？

至於「文人」的內涵及至需要由此帶出來的藝術品質，那就更是無處可查了。這就像北島們當年高蹈吟唱「朦朧詩」能使一個時代熱血沸騰，現在要找詩的蹤影不容易了，還要在「朦朧」里找更是難上加難。你要把宋元文人黃金時代的「厭世」「逃逸」的姿態、心態及其「士氣」「志節」「自娛」意識和情操復興出來，複製一個「士」都不容易，更別說「文人階層」。問題還在於，現代人要搞掂藝術，以特長立世，以攻破具體一題、一端、一問為方法，早不需要「六藝皆通」驗身示人了。

也許，他們嘴裡的「文人藝術」，就像剛剛又在電視里倒掉的「醫藥廣告演員」飾演的假神醫嘴裡的「傳統神葯」，神藥包治百病，「文人藝術」亦無所不能、無所不是，工寫精描或逸筆草草，都能安頓靈魂、普慰眾生。神葯的存在因為有不明真相的從眾，神化藝術的存在是因為故弄玄虛很能忽悠的「文人」。

「通過展覽，希望體現『夢筆生花』所蘊含的歷史邏輯和對『活潑時代』的指向：西方現代文明籠罩了整個現代化的進程，中國人是否能攜帶不一樣的想像進入世界？2017 年或是歷史的軸線，審視中國文化內部與全球格局的動蕩，掌握不同時空與脈絡中意識的對話，成為進入不可預測未來的必要的覺察。」——看，文人果然能寫會道，這麼多「文人氣」一定能把思維具體、直接、簡單的西方同行嚇倒吧，但這些虛無縹緲、無處歸宿的說辭，真能落實為搞好藝術、征服生活的手頭活計嗎？

馮驥才繪畫作品

打倒「假神醫」，要靠科學醫學、醫藥科學；同理，藝術是不是真材實料，需要嚴肅的專業研究和學術考究，那種號稱寥寥幾筆就能籠統地把天人給合一起來的花招，只是糊弄大眾的伎倆。現在能把書法端端正正、工工整整寫好的人不少，裝神弄鬼能胡行亂草的人更多，但是否「書法藝術」了，那得放到學術史里去具體地排查比對才能定義。藝術自從轉為真誠面對具體的專業、人生、社會問題之後，它不應該再是混沌的「狗皮膏藥」，或者反過來說，就算是，「文人」只是狗皮，「書畫」才是膏藥。現在何止「文人」呢？也不止科班出身的人，什麼專業的人都可以是狗皮，現當代不同專業的人在藝術行業成名立萬大賣其錢的大有人在，當代藝術尤甚，所以關鍵得看「膏藥」的成色——經得起顯微鏡下的真實成分揭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活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自己是自己最好的「葯」！

(作者系廣州美術學院教授）

刊於《大河美術》第48期05版，編輯整理：大河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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