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李彬彬：「沒有什麼是不適合一個女生做的」

天下 07-23

人物簡介：

李彬彬，本科畢業於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生畢業於密歇根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院，博士畢業於杜克大學尼古拉斯環境與地球科學學院，曾多次參與大熊貓棲息地的研究，西南山地攝影師，去年完成了七大洲旅行，現就職於崑山杜克大學。

初拾夢想的小姑娘

李彬彬對於自然保護的興趣是從中學開始的，和很多從小生活在城市裡的孩子一樣，兒童時期的她並沒有太多機會接觸自然。初高中的時候接觸了生物覺得特別有趣，憑著自己的興趣報考了生物競賽。準備競賽期間，一次偶然的機會，李彬彬去到呂植老師的保護中心，看見牆上掛著的科學家在野外研究熊貓的照片，內心莫名驚喜。

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在紀錄片里看到的那些和野生動物相處的人做的事情可以成為一種職業，十分憧憬那樣一種人生狀態，於是萌發了強烈的願望想要走上自然保護的道路，渴望成為保護工作者行列里的一員。

這之後，一路的故事都是在努力靠近這個強烈的願望，雖然曲折，卻也異彩紛呈。

呂植

北京大學保護生物學教授、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主任。自1985年至今，她一直在從事中國自然保護的研究、實踐、能力建設和政策推動。呂植所領導的野外保護和研究項目遍及中國西部的四川、青海、西藏、雲南，陝西和甘肅。

考完生物競賽李彬彬被保送到北大環境學院，每天都在和土壤與植物打交道。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她千方百計地想要轉院到生命科學學院，希望能師從呂植老師從事野生動物保護方面的學習和研究，所以第一學年選的課除了環境學院要求的必修課，其他都是生命科學院也可以上的課，第二學年就平級轉到了生命科學學院，並申請到基金參與了圈養熊貓的研究。這時李彬彬也開始嘗試接觸保護中心的老師和同學，了解有哪些自己可以參與的事情。本以為就可以這樣一往無前地朝著自己的理想大步前行，卻沒曾想在幾次和別人的交談中受到的挫折和否定差點讓她放棄了這條路。

那時候的李彬彬膽小而敏感，怯生生地跑去找老師爭取出野外的機會，可是得知她患有I型糖尿病需要每天注射胰島素之後，一個老師嚴肅地說：「早知道你有這樣的狀況，我都不會和你提這個事情，肯定不行的。」當時聽完這番話李彬彬心中一顫，心中難過而不知所措，強裝鎮靜結束對話，一出門便嚎啕大哭。一個電話打給父母，泣不成聲地說，「他們說我不能做這個」。之後輾轉找到一個中科院的實習，和蔣志剛老師去青海湖做普氏原羚的調查。初涉野外的李彬彬興奮無比，卻在聊起自己想做保護的時候被一個師姐劈頭蓋臉地破了一盆冷水，她說，「女孩子搞這個沒有前途的，跑野外跑不過男生，田間艱苦，工作又不好找，出國也不好出，還是趕緊轉行吧。」這些話放在十年後的今天來看，大多都是友善的建議，但對於十年前那個心懷理想卻緊張脆弱的小女孩來說，卻是致命一擊，好像未來的門就這樣「砰」的關上了。對於李彬彬來說，在後來的時間裡那麼多艱苦的野外經歷都沒有當時這些話的打擊來得猛烈。

「沒有什麼是不適合一個女生做的」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大三那年，進化生物學顧紅雅老師請來了她的導師提出共同進化的大牛Peter Raven到北大講座。那次講座又燃起了李彬彬心裡的火苗。等到講座結束，圍在Peter身邊提問的人都走完了，她問Peter說，「我想做和動物相關的保護工作，但是很多人說女生不適合，我自己的身體情況可能也不允許。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繼續。我也想出國看看，國外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情況？」Peter聽後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睛說，

「沒有什麼是不適合一個女生做的。」他身邊很多同事學生都是女生，她們做保護工作都做得很好，不應該對女生有這樣的偏見。

隨後Peter給了李彬彬三個教授的聯繫方式，介紹他們認識，其中一個就是她後來的博士導師、開創保護生物學的領軍人物之一Stuart Pimm。當時李彬彬給Stuart發信詢問他的意見，Stuart回復說他的實驗室超過一半都是女生，她們很多時候做的比男生還要好，如果願意非常歡迎她加入自己的組。對於當時迷茫而困惑的李彬彬來說，這樣簡單的鼓勵無疑是一劑強心劑。

Peter H. Raven

美國植物學家，1936年生於中國上海。1960年獲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博士學位。曾任美國國家科學院內務秘書長、美國總統科技顧問委員會委員、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同時也是20個國家科學院的外籍院士。

在植物進化和系統植物學方面作出了出色的貢獻，提出了協同進化的概念。擔任美國密蘇里植物園主任20多年，使該園成為世界最有影響的植物研究機構。對推進世界範圍內的生物多樣性保育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並是這一領域的領導者。1994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

Stuart Pimm

美國生物學家和理論生態學家，從事生物多樣性和保護生物學的科學研究。目前任杜克大學尼古拉斯環境學院的Doris Duke保護生態學主席，是保護生物學領域的權威。獲得的國際榮譽包括泰勒環境成就獎(2010)、荷蘭皇家科學院頒發的Dr. A.H. Heineken環境科學獎(2006)、保護生物學學會的Edward T. LaRoe III紀念獎(2006)以及由Sigma Xi科學研究會頒發的威廉·普羅克特科學獎(2007)。

顧紅雅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1982年獲南京大學理學學士，1987年獲美國華盛頓大學理學博士學位。顧紅雅教授長期從事植物系統發育與演化、植物遺傳多樣性與環境適應性相關性研究，以及植物基因家族的演化研究。

左二：Peter Raven 右一：Stuart Pimm

大四的時候，李彬彬爭取到去陝西長青保護區做畢業論文的機會，研究秦嶺大熊貓。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去到野外，跟著保護中心的潘文石老師、呂植老師和王大軍老師，同去的還有王放、李晟和申曉莉等北大同門的師兄師姐，給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做紅外相機的培訓。在餐桌上離久仰的老師們那麼近，舉起酒杯敬酒的時候又激動地哭了起來。他們工作結束離開保護區以後，李彬彬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自己在野外做調查，白天出野外，晚上回來和保護區的工作人員聊聊天，條件艱苦卻也自得其樂。

和保護區工作人員相處的經歷讓李彬彬非常敬佩第一線的保護者，這也為她之後深入保護區的研究工作打下了基礎。

潘文石

中國生物學界泰斗，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大熊貓及野生動物保護中心主任，北京大學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主任。世界野生生命基金會最高獎Paul Getty獎等國內外多項獎勵。

2010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李彬彬進入了密歇根大學的自然資源和環境學院進行碩士學習，其間在希臘的一個語言不通的島上做野貓對當地生物多樣性影響的研究。當時李彬彬還不確定自己未來是想要走學術的道路還是進入NGO工作，所以除了做研究之外還在假期找了NGO的實習，在WWF中國辦公室做跟可持續發展認證相關的工作。李彬彬聯繫了政府部門和水產加工商進行調研，發布了白皮書探討FSC、MSC、ASC和RSPO這些認證在中國推行的可行性，以及中國這樣一個大型生產加工地在整個認證鏈條上的重要作用。在研究生畢業後李彬彬被邀請到WWF位於華盛頓特區的辦公室做有關中美肉類產業的調查，通過市場推動可持續發展。

這兩段實習讓李彬彬學會了與NGO和政府工作打交道的方式，也讓她認識到保護工作不只發生在野外，還需要消費者市場的推動和各個領域的共同努力才能取得成效。李彬彬也更加明確，自己想做的事在野外，而不是在辦公室里。

穿梭在林地山澗的「彬爺」

2012年李彬彬從密歇根大學畢業，拿了國家公派獎學金去了尼古拉斯環境與地球科學學院Stuart Pimm的組進行博士研究。Stuart之前的研究都是在南美、非洲和美國的一些地區，但是從來沒有碰過中國。

在他看來，在中國做保護有很多契機，當時國際上在非洲和南美地區的保護已經有一定的基礎了，但是礙於語言的原因國際上的保護工作者沒有辦法在中國開展深入的研究，是一個相對空白和具有吸引力的領域。

在和Stuart討論的過程中李彬彬認為自己已經有了一些在國外做保護研究的經驗，加之未來想要回國做保護，希望能利用自己的語言優勢在中國做一整套完整的研究，於是確定自己博士期間的研究方向主要以中國的保護為主。從這之後李彬彬的生活就開啟了中美兩國兩邊跑的模式，開始在中國有比較長時間的連續的研究，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導師遠程溝通。

??：你以為穿上熊貓外套我就不認識你了嘛？

在博士期間李彬彬一共做個了四個研究項目。第一個是中國特有物種分布熱點地區的研究，以及大熊貓對其棲息地其他物種的傘護作用的量化分析，研究它怎樣保護了中國最重要的特有物種分布地區；第二個是在東南亞地區類似的研究，考慮了橡膠林和棕櫚樹等經濟作物種植的影響，在傳統遙感鑒別的基礎上區分了天然林和人工林，重新確定了東南亞的特有物種保護地區的分布，指出了這些特有物種的實際棲息範圍可能比IUCN和Birdlife International提供的範圍小的多、面臨的威脅也嚴重的多；第三個是在四川王朗研究保護區內放牧對於大熊貓棲息地的影響，結合生態學的研究和社會經濟學調查，了解當地社區放牧的主要原因，提出潛在解決方案，構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保護案例；第四個是運用技術手段通過足跡識別熊貓個體的研究。

這四個項目基本上都是由李彬彬獨立完成，自己申請資金、管理基金、建立研究隊伍。

前兩個項目在電腦上跑模型的時間比較多，後兩個項目依託與王朗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合作、野外調查志願者團隊的幫助、以及北大老師們的支持，進展都比較順利。

在王朗做野外研究的期間，李彬彬每天拉著嚮導跋山涉水，翻山跳水拉樣方，一天30公里上下，成了當時最能爬山的外來研究人員，被冠上了「彬爺」的稱號。

2017年5月，李彬彬完成答辯順利博士畢業。7月份，入職崑山杜克大學執教，同時繼續進行自己的研究。

在王朗國家自然保護區冬天的調查

不要為自己的人生設限

這麼多年過去了李彬彬再也不是那個害羞而膽怯的小姑娘，在出國後的幾年裡她不服輸和愛冒險的性格也讓自己突破了許多的條條框框，做到了許多曾經別人認為她做不到的事情。業餘時間李彬彬跳舞、演話劇、玩攝影、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開公眾號寫文章做科學傳播，考取了自然教育美國國家解說認證，成為了西南山地攝影師，扛著長槍短炮完成了七大洲的旅行，還在博士畢業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婚禮。回想許多年前的那些倍感挫折的對話，她意識到

在中國社會的大環境里，人們對於女性的很多固有的認知很容易衍生出偏見，但是女生不應該因為這些偏見而為自己設限。

一路走來，李彬彬看到了許許多多優秀的女性從事保護工作並且做的很好，這些例子不斷鼓舞她一路走來，她也希望能鼓勵更多女生能更勇敢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在南極，和零下南冰洋肌膚相親的快感，感受最南端的神奇

在發布在她自己的公眾號的文章《寫給想要做自然保護女生的一封信》里她寫道：

「評價美的方式有很多，不要總去追逐別人的標準，你也會是別人羨慕的那一個姑娘。最重要的不是去成為別人誇讚的那一個，而是找到自己的興趣和夢想所在，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意思的人。周圍的人很難留住，更有光芒的人很難求得，但若你一直都充滿故事，有著源源不斷的驚喜，你站得有多高，就會和多高的人對話。只有這樣對等的精彩，才會吸引有意思的人，有更多的交流，有更長久的情誼。隨手好施，行善為樂，從不停止做一個更好的自己，不管你選擇的路是不是自然保護，是不是長久奔走在野外，是不是與眾不同，需要在男人堆里滾打，你都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最後的最後奉上一組彬彬鏡頭下蠢萌的野生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