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芳所在論少梅——范曾

長江夾岷峨雪浪、錦江春色破巫峽而東，湘江則映萬山紅葉、斑竹淚痕辭衡岳而北，同樣注入洞庭。古楚之地多巨浸大澤，雲蒸霞蔚，乃蔥蘢郁茂之勝境。它不只足以化育自然萬物，也足以陶冶世間奇才。它是哲理思維與詩人才情融合薈萃的處所，也是窮深研幾、探求帝王之術的蕭森境域。這兒出過周敦頤、王夫之這樣發微鉤玄的思想巨人；出過譚嗣同、毛澤東這樣鼎新革故的歷史偉人；出過曾國藩、王闓運這樣經緯天下的名臣策士。君不聞「惟楚有才，於斯為盛」的嶽麓書院中，朱熹、張栻開席演教的滔滔雄詞，一直在中華大地千古回蕩？

地靈人傑，在這地域大背景中，清光緒間，衡山衡東縣鶴橋鄉金花村望族陳氏，出現了稱譽一時的「五鳳齊飛」佳話：陳氏五兄弟陳嘉言、陳蘭生(嘉言兄)成為同榜進士，陳范(嘉言弟)等三人同時中舉人，正所謂蒼蒼碧梧，有鳳來儀。這樣的赫赫家聲，必蔚映後代，傳之久遠，那「雛鳳清於老鳳聲」的人會是誰？

清宣統元年(1909年)陳嘉言先生第五子誕生，這便是美術史上必為大書一筆的陳少梅先生。

陳嘉言先生以晚清翰林院編修入民國後任首屆國會議員，晚年主持船山學社。他為人狷介不阿，正所謂「臨財廉、取予義」者也。辛亥革命爆發前夕，愛子少梅三歲時，適逢慈母王太夫人病逝，他辭去漳州府職務，凄戾千里送殮。歸去來，歸去來，此時舟上的陳嘉言當風沉思，往事堪哀。腐敗透頂的清廷已病入膏盲，他孤寂中聊堪自慰的是，除去兩袖清風、半船舊書之外，別無長物。他以廉潔之身卸去了清朝的頂戴，迎來辛亥革命的成功。他的面目斷非眷戀前朝之遺老，他曾讚頌同盟會首義烈士劉道一，他曾支持何叔衡、毛澤東辦自修大學。那慷慨高吟「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而從容赴刑的中國共產黨著名烈士夏明翰是他長女陳雲鳳之子，亦即陳少梅先生之外甥。少梅先生對新中國的深摯情感，可謂其來有自。

然而時代風雲變幻、戰伐頻仍，要陳嘉言先生像楊度那樣叱吒風雲、投身革命，他做不到；要他從俗沉浮、重入仕途，然而世皆混濁我獨清，也不可能。道不同不與相謀，他既不能如孔子浮浮於海，那就用舍由時、行藏在我吧。他選擇了遠遊，選擇了家鄉濂溪先生《愛蓮說》出污泥而不染的生活道路。身為前朝清流，總還不至困窘，加上滿腹經綸、依舊可以作浮雲野鶴、散淡閑人。然而，這總是一種飄零。

14歲的陳少梅隨父赴北京。他自幼在其父身邊，叨陪鯉對，研讀古文辭章，攻習書法繪畫。而遊蹤遍列衡岳瀟湘，名山大川對他的無言之教，使他終生難忘。那一方「家在洞庭衡岳間」印章，飽含了他少年的夢境。他穎異而發憤的精神和豐厚而博雅的家學，必使他卓爾不群、脫穎而出。

15歲少年才俊的陳少梅加入民初金北樓先生主持的「中國畫學研究會」。金北樓先生的繪畫以庄肅嚴謹、色澤絢爛聞世，美術史自有定評。而其思賢若渴、發現天才，更可謂功不可沒。記得恩師劉凌滄先生曾告訴我，當他加入「中國畫學研究會」時，陳少梅已是出類拔萃的少年畫家。為人又倜儻瀟洒、不苟合取容，於藝術上不只才情風發，而思緒雋永，總能深人一層。金北樓先生以為「余弟子累百數，而少梅超詣絕群，必以過我」，其推崇若此。少梅17歲張延教席於北京，23歲主持湖社天津分社，自此聲名鵲起，被於天下。德高而謗興、事修而毀來，少梅先生率真無邪，堅忍沉毅、勇於行事，又好為許邵月旦之評，每核論畫界優劣，直言無諱，遂開罪於世，傖夫俗子咸起呼囂攻訐、不遺餘力，而世之睿識真賞者則無不推崇少梅之人格畫品。1949年天津解放，少梅以世家子弟追隨革命，其思想歷程之巨變，純緣情發乎中，非強飾而有求者可與同日而語。

陳少梅，殫精竭慮、一絲不苟於藝者也。作畫用筆爽利俊發、略無滯礙，而墨色雅潔清脫，皭然不滓。其大幅山水遠觀之骨氣嶄岸，近求之采藻嚴密，體勢雄健恢弘、厚積薄發，愕愕然、凜凜然，近乎南宋馬遠、夏圭，而其氣韻清雅雍容、含英咀華，瀟瀟然、澹澹然，則又近乎五代董源、巨然，宋之李成、范寬。於南北宗巨擘大匠之作，少梅先生自少至壯弘汲鯨飲、追本探源，斷非一鱗一爪、皮毛外相之求似。是則少梅先生以北宗為體，以南宗為用；以北宗蓄其勢，以南宗添其韻，其淵源如此，蓋不可以南北宗限之也。

少梅先生自少浸淫於傳統菁華，至二十餘歲已直抵堂奧靈府，其所感悟，蓋非片瓦殘磚、泥跡皮觀之沿襲。對傳統繪畫之認識深淺，層次可大分為三：其一，守某門戶之偏見者，往往目光短淺，胸次狹窄，拘守于格法而忽視其所從來，於是畫地為牢，勢不可入，自成封閉狀態；其二，得流派之骨相者，則追流溯源，眼界漸高，往往於畫壇和而不同，自標法幢，蔚為風範；其三，追千古之風神者，則獨上層樓，望盡天涯，其才識卓犖，非一派一門可牢籠拘束者。傳統之於我，乃澆胸中塊壘之杯斝。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恢弘傳統，使成不蠹之戶樞、不腐之流水，天下景從可稱泱泱乎大者。以此標準辨識陳少梅，則為中國畫界大手筆，或無多疑。

自元季趙孟頫、錢舜舉輩推崇唐、五代、北宋之王維、董源、巨然、李成、范寬、郭熙，反對劉、李、馬、夏，提倡「士氣」，而至元四大家，遂成中國文人所恪守之定見。元四大家以其深厚學養，人格修鍊於異族統治之亂世，自疏於豪門，隱跡於江湖，以藝術慰藉心靈，正所謂「夜深月照寒潭」、「日落風生古洞」，其哲理之追索為清虛、為冷逸、為一塵不染、為一物不礙，使中國傳統藝術徹底脫卻認知的淺陋層次，而真正轉化為審美的玄覽層次，這無疑有歷史性功績。如果我們僅僅看到陳少梅的勾勒和斧劈皴，而斷言其為北宗，則其識見近乎上述拘守門戶者。陳少悔從心靈上所趨附的乃是中國文人畫的水域，粼粼其輝，在他的作品中透露的氣息，與倪雲林、王蒙神遇而跡化，而與浙派某些畫家的過分張揚跋扈卻貌合而神離，此中奧妙非一言可盡者。追尋陳少梅先生的家學根源，他是知道什麼是當學，什麼是「非吾曹當學」 (董其昌語)的。

於此，我們是可向陳少悔先生的作品問消息的。少梅先生作畫慣用汪六吉棉連宣紙、礬染淡黃襯底之後，行筆運墨，均所相宜；廣大精微，皆得其便。於是陳少梅凝思寂聽，悄焉入境，脫卻人間煙火，掃盡鶩逐庸凡。或犖确崢嶸如《仿郭河陽山水》、或清新迢遙如《山村行旅圖》、或叢嵐疊嶂如《徵聘圖》、或風急雨疾如《風雨歸舟》、或靜影澄璧如《崖下輕舟》，陳少梅先生均能以詩人之眼觀物，以詩人之舌言事，我們看不到從趙孟頫到董其昌所深惡痛絕的板露刻結，更多的則是陳繼儒所推崇的「虛和蕭散」，則是米芾所具有的「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風神。

為董其昌所貶斥的北宗之祖的大、小李將軍的真跡於世無存，而追其源流，我們可以看到展子虔的《游春圖》。從陳少梅的青綠山水，尤其是扇面畫，如《桃花源圖》，我們似乎看到唐詩人牟融稱頌李思訓「豐嚴嵩瞑時藏鶴，一枕秋聲夜聽泉」的境界，我相信蔥鬱葳蕤的氣息，那絕對來自對展子虔直至大、小李將軍的景慕之情，而陳少梅所獨有的淡雅和清逸，又恐非大、小李將軍當年所可能達到，這不只有審美趨味之不同，與使用的材料、畫幅的大小和用途也大有關係，我們是不必於此分其軒輊的。

古代中國的文人有執拗的信守，當然創造了他們強烈的個性，然其評述往往峻極而不中庸，言之過則不及。到了北宋的米芾，固不可端睨的不世之才，雄視古今，目空一切，放言恣肆，在所難免。這倒不是緣自識見淺陋，而是由於曲高和寡。他是連吳道子這樣的畫聖也不肯稍加眷顧的，他要"不入吳一筆"。吳道子之入另冊，雖不見於董其昌的評述，那是由於吳道子是人物畫家，倘若吳道子也以山水畫為主，恐怕董其昌也不會輕饒於他。這一切的偏見，在陳少梅先生，是都不存在的，他心懷虔敬地對待所有優秀的繪畫傳統，並不以前人講過什麼而輕易地動搖自己的觀念。陳少梅先生的確以夏圭《溪山清遠圖》作為最重要的範本，讓學生反覆臨摹，我們非但不能僅僅以此就斷言陳少梅是北宗山水的傳人，這卻正表現了陳少梅目光的銳利。他發現夏圭此畫筆墨精到明確，乃是初學山石、樹木、泉流、瀑布畫法的方便法門，不因董其昌說過不當學之類的話而稍有猶豫。

我如此不厭其煩地辨析南北宗與陳少梅的關係，為的是廓清美術界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觀念，探求陳少梅的藝術究竟。同時，對美術史上的南北宗之說，有一個持平之見。為了這個目的，我現在將董其昌在《容台別集·畫旨》中的原文摘錄於下：「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驌以至馬(遠)夏(圭)輩；南宗則王摩詰(維)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浩)、關(仝)、董(源)、巨(然)、郭忠恕、米家父子(芾、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亦如六祖之後有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又云：「文人之畫自王右丞(維)始，其後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以當時身居禮部尚書之高位的董其昌，直被視為天下文章之司命，他的說法影響所及，引起的波瀾，固非一般文士所可做到。加上他本人的書畫，可謂筆墨清淳，洗盡繁縟俗膩。在他的號召之下，依從趨附者可謂滔滔乎天下皆是。加以清初四王和八大山人的繼起，董其昌成了一個不可磨滅的符號式人物。然而細析之，他的理論沒有跳出元趙孟頫和錢舜舉的範圍。但是我們不可低估他的學說的歷史性功績，首先，他對繪畫的大分類(南、北宗)並非憑空杜撰，儘管或有不當之處，如區別過分截然，褒貶近乎極端、人物選擇不當等等；其次，在董其昌 (或更上溯到趙孟頫)看來，分類的目的乃是在倡導一種藝術的走向，使中國的文人畫得以在元、明、清三朝長足之發展。現在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認為中國文人畫是中國畫發展趨勢中最深邃而睿智及最足以代表中國文化的哲學、文學和書法內涵的畫種。

我更以為趙、董之說於畫史貢獻最著者，為力倡「士氣」。「士」者為何？中華民族文化精華薪傳火繼之載體、最優秀之知識分子也。「士氣」者為何？為高華典雅、為蘊藉含蓄、為言雋意永。質言之，劉勰所謂「深文隱蔚」、王漁洋談藝所謂「典、遠、雅、質」是也。於此，少梅先生可謂造極臻峰。此南宗所推崇者，少梅何能至此？緣少梅先生對倪瓚書畫情有獨鍾，於筆法得其真傳。董其昌稱倪瓚用筆「秀峭」，少梅書、畫中有之矣。倪瓚固典型士大夫也，所寫雲煙林石簡淡而蔚然、高古而深秀，以南宗巨擘為世所共尊。近世以還，得其神髓者，陳少梅當推屈指可數者。除倪雲林外，陳少梅先生上溯宋米芾，索求其氣象，更上溯晉王獻之，追尋其天趣，故少梅書法沉著飛翥，與其畫相得益彰，並稱絕倫。要之，觀畫應重畫外神韻，不止於畫內形跡，今之論畫者，每僅以北宗視陳少梅，竊以為偏矣。

陳少梅對南北宗之說和所論及之畫家，皆瞭然胸次，洞若觀火，其所以能於風雲中立定精神，是他有著不從俗沉浮、苟合取容的性格，有著舉世馳騖、惟彼奔義的決心。

縱覽近世畫壇山水畫，有固守民族菁華，融會諸家法，再辟蹊徑者，此南有黃賓虹，北有陳少梅；有借它山之石攻玉，成自家法，大纛重張者，此南有傅抱石，北有李可染。此四君者，皆學養深厚，對傳統心存虔敬，潛修默練，勵志精進，然後面貌獨具，然後蔚為大家。天下雲集而景從，豈徒然哉！所謂「新文人畫」，此四君可當之矣。今有以髒亂怪丑為追逐、以垢罵先賢為快意，朋比鼓吹而稱「新文人畫」者，以其人昏昏使人昭昭，不亦鷦鷯之笑鴻鵠，夏蟲之言寒冰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此正可為世之玩忽筆墨、自稱尊者戒。越雞不足以孵鵠卵，《莊子》述之詳矣，惟吾儕慎之。

陳少梅先生1954年猝然病逝，享年46歲，舉世扼腕，以為天苟假以年月，先生必能藝赴絕塵。然則人之壽夭，天意蒼茫，正不必作「百身何贖」之嘆。且也生命重在密度而不重在長度，僅具長度而無質量之生命亦不足贖雖無長度而具質量密度之生命，少梅先生所以能成大業，其一日勤奮勝人兩日、三日，算來百齡已過。先生之藝進入永恆之境，此不朽之生命又豈徒享百齡者可企及哉。

先生既逝，瘞於西山。有對陳少梅攻訐垢罵而意猶未盡者某游于山陲，向墳塋長揖，曰「君當歸，君當歸」，然則今日竟如何？少梅先生巍然自在，而當歸者正某也。今問某姓字，世人皆茫然不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史乘公允無情，可為一嘆。

范曾 1999年11月12日於巴黎雪夫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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