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周末讀詩018期

辛棄疾

辛棄疾（1140年5月28日－1207年10月3日），字幼安，號稼軒，山東東路濟南府歷城縣人。南宋豪放派詞人、將領。與蘇軾合稱「蘇辛」。其生於金國，一直心念恢復中原，把滿腔激情和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關切寄於詞作之中。其詞藝術風格多樣，以豪放為主，風格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現存詞六百多首，有詞集《稼軒長短句》等傳世。

辛棄疾：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江弱水

去冬曾至東至一游，我特地去了東流，只為了辛棄疾的這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東流地理位置圖 江弱水供圖

東至縣坐落皖南，毗鄰江西，襟江帶湖，原分東流與至德兩縣，半世紀前並為東至，縣治在舊至德，大江邊的東流為鎮，於是繁盛不再。但「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它原來可是從九江、彭澤到下江的要津。北宋彭汝礪詩《東流道中作》，有「輕快飛輿出古城，蟠迂行徑轉沙汀」之句，景象應同辛棄疾途中所見。

淳熙五年（1178）春，三十八歲的辛棄疾卸任江西安撫使，往臨安就大理寺卿，取道東流，題此詞於村壁間。梁啟超說，此詞抒發南渡之感，未免求之過深。還是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說得對：「客途遇艷，瞥眼驚鴻，村壁醉題，舊遊回首，乃賦此閑情之曲。」所謂「閑情」即陶淵明《閑情賦》里的艷情。說句題外話，據說陶淵明曾在東流種菊，故此地至今尚存明代所建的陶公祠，我自然先行晉謁，然後才去尋覓東流村壁。陶淵明畢竟是辛稼軒最崇拜的人，次序是亂不得的。

東流街景 江弱水供圖

整首詞，從頭到尾串聯著表示時間和地點的字眼，清楚地表明作者曾經在這裡與情人春風一度，又灞陵一別。前度劉郎如今重到，聽說有人還見過她。也許明朝酒宴上能重逢，但人如鏡花，事如春夢，舊情不可能復熾了，因為韶華已逝。她一定會吃驚地問我，你怎麼竟有好多白髮了？

野棠即棠梨，又叫甘棠，二月開白花。古來有「甘棠遺愛」一說，那是講德政。這首詞也是講一個遺失的愛的故事，正是甘棠花落時。「剗地」有作「依舊」「照樣」解，我認為應解釋為「無端」「沒來由」更好。越說是無端由，越是心知肚明其為何「寒怯」。在隔著雲母屏風的枕上輾轉一夜，有點凄涼，有點怕。因為當年楊柳岸匆匆分手，現在看來是多麼輕率呀！「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子。」似曾相識的燕子呀，你知道我們往昔的濃情蜜意。「綺陌東頭」很具體，繁華街道的東頭，有人曾見過她的容顏。「簾底纖纖月」舊有一說，說是指美人足，真是不可原諒的蓮癖在作怪。這一句無非是指，揭開帘子，曾見她纖姿替月而已。於是全詞的最高音出現了——

「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

「舊恨」結上，是曾經愛過而輕易別過；「新恨」啟下，是再見舊人而難續舊情。但究竟是真的去見么？「料」「應」二字，懸擬之辭，是想見，怕見，結果未必真的會見了。總之，問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不是恰似，是恰是。

野海棠

吳世昌先生論詞，最推崇小說化、戲劇化的寫法，喜歡敘事，喜歡故事。周邦彥詞常有接近短篇小說的結構，被他視為獨創：「近代短篇小說作法，大抵先敘目前情事，次追述過去，求與現在上下銜接，然後承接當下情事，繼敘爾後發展，歐美大家作品殆無不守此義例。清真當九百年前已能運用自如。」（吳世昌《詩詞論叢》）將「清真」換成「稼軒」，一樣成立，至少就這首辛詞而言。從時間上說，正好是從現在時，到過去時，再到將來時；從空間上說，「野棠」是今日經行處，「雲屏」是今夜獨宿處，「空樓」是當年雙宿處，「曲岸」「垂楊」是兩人分攜處，「綺陌東頭」是行人曾見處，「尊前」是明朝重見處。而「春江不盡」「雲山千疊」，則是其長恨的永恆見證與象徵。

「老子當年，飽經慣花期酒約。」（《滿江紅》）這是晚年辛棄疾的回顧與總結。此前三年，即淳熙二年（1175）六月，辛棄疾以倉部郎中調江西提刑，想必是那時候溯江而上，途經東流，與詞中女主角產生戀情。此女應為歌伎，而宋代官員與歌伎的私情，是慣例中常見的違例。但此篇情之真，意之切，絕非一般逢場作戲者所可比擬。通篇入聲韻腳，調子最為激越，而通篇只有「觴」「頭」「朝」三個句腳是平聲，更是拗怒之至。辛氏以健筆寫柔情，真不可及，正是周濟所說的：「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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