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古人——九喜書法淺議

魯九喜，祖籍山東，生於70年代，南開大學畢業，齋館號為養山堂、後千甓亭。

喜讀歷代金石雜刻，長於鑒賞，於漢魏北朝金石刻辭尤為傾心。

書法擅篆隸，篆字取法秦漢吉金古刻文字，又癖嗜《天發神讖碑》，所作奇崛生動，別具一面；隸則雜綜漢隸及明清各家，溫潤典雅。又長於題跋，以乾嘉金石家為楷模，超邁時流，迥異今聲。

九喜書法淺議

蒙中

第一次知道九喜，是多年前在王家葵老師那裡，他稱九喜是今之古人，當代黃小松。

我從此開始關注九喜。

我們70後這代人的書法經歷，基本是被八十年開始出現的書法報刊、書法展覽開啟的。文革後的書法界百廢待興，從什麼是書法的討論開始，歷經各種熱、各種爭論、各種現象，全國展、中青展、蘭亭展、流行書風展等等，再加上十多年前網路書法論壇的興起。一路過來，對於當代書法圈的各種各樣，大致有些了解。這樣一個資訊爆炸的網路時代，交流的便捷與展覽的導向、市場利益的介入，再加上全國高校書法專業的迅速增長，高考應試教學與高校教學體系影響的日益擴大，人們對書法的認同、理解與創作，每一種類型都有清晰的特徵，諸如國展體、學院派、流行書風……因為資料的易得，信息的公開透明，在技法學習上，比前人容易太多。因此，舉目所見，似乎都難跳出這些雷同的類型。

而第一次看到九喜的書法，真被嚇一跳，以我的書法視野和閱歷經驗，這是個特殊的例外，因為他的字似乎不是通過以上途徑學來的。更像是老一輩文人，從描紅到臨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實在難以歸屬到以上任何類別。

九喜說他寫字，幾乎不參加任何書法展覽。癖於金石，自號後千甓亭主人，足見其興趣與志向之所在。收藏考據金石碑帖之餘，臨習歷代碑帖，所關注也止於1949年之前。遠離時風，在這樣一個非常小眾而且冷僻的領域裡涵泳浸淫，自得其樂。正是由於長期的興趣在於金石碑帖的收藏與研究，金石碑帖的題跋這種傳統的書法形式，成了九喜主要的書寫創作體裁。而這樣的取法和體裁，恰是被今天的書法家們忽略或者說無力參與的一個類型（因為金石題跋，除去書寫技法外，還需要有豐富的文化知識和文化底蘊支撐）。我國自乾嘉以後的文人除去經、史、詩、文的基本修養以外，還得具備文字訓詁、目錄版本、金石碑刻方面的知識與能力，能寫題跋，長於考據。九喜的書學路子大致是繼承這一路而來。涉獵廣博，以學馭書，自然氣象非凡。在他筆下，沒有今人對視覺形式一味追求的誇張變形，扭捏怪癖；生拼臆造的篇章提行；亂七糟八拼貼與印章、題記；為求視覺張力而鼓努為力的長篇巨幅；慌亂浮囂的點畫用筆；千人一面的結體流行。有的是沉靜敦厚，含蓄雅緻的學人筆調；淵源有自功力深厚而化用自由的結體法則；恪守規矩而深諳變化的位置布局，加之自身性情、心態、學養的融會貫通，自在自由，入帖出帖，自成一體。有人說他筆下有晚清民國張伯英、梁任公、朱翼庵的影子，也有人說放到清明學人的字里毫不遜色。總之承接著清代民國文人學者一路的審美特徵與書寫傳統。

九喜曾說，他的字並不為當下書法界認可，他們認為只是在用毛筆寫字，根本談不上書法的藝術性。

當今書法界對這種與時風遠離的書寫風格的隔膜，造成原因我以為有這樣幾點：

其一是傳統書法藝術的文化基礎發生了巨大變化後的今天，毛筆作為日常書寫工具退出歷史舞台後，書法漸漸演變成展廳里的視覺藝術品。展覽機制下的遊戲規則，「藝術書法」的提出，將幾乎所有能夠的毛筆書寫（類似「娟娟髮屋」那樣的民間塗鴉，也正式進入書法家的取法視野）都歸為藝術創作。「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千年而下，書法經典里最可貴的人文精神、價值標準被模糊與丟棄。

其二是西方美術的觀念的衝擊與介入。相比西洋美術對國畫的衝擊，書法算是傳統藝術中最晚遭遇到的一門。文革後期，經由日本現代書法間接引渡和影響，再歷經文化藝術界「85思潮」的衝擊與洗禮。傳統概念中的神采、氣韻、筆法、點畫、章法、筆力等等概念被轉換成線條、構成、視覺衝擊力、畫面關係等西方美術概念。從對經典千錘百鍊，結合自身氣質性情，自然而然采煉融會而出的筆法、點畫、結體、章法，被線條的粗細變化、角度、結體的造型關係、分解開來的提按動作、整體的畫面構成關係等給取代。書法傳統的語境，評鑒、審美標準，學習的方法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不再看重甚至隔膜於書寫者筆下透露出來的文化信息，字裡行間呈現出來的人文素養與精神內涵。溫柔敦厚、雅正規矩，老派的書寫被看做缺少個性與新意的保守守舊。加之金石題跋一類書寫形式，在主流的書法展覽體系里，更是難登「大雅展廳」的小眾玩意兒。因此被忽略，也是正常。

其三，書法作為藝術品，在今日前所未有地市場繁榮背後。利益與體制弊端的相互作用。書法界早已是不折不扣的名利場。各自佔山為王，拉幫結派，不斷炒作、造神，從而推出各自代表人物的背後，很難說單純目的是為了藝術與學術。從不參加展覽的九喜的字，當然很難進入這樣的書法界，進入到主流的視野里。只是近年研習碑刻與鑒藏拓本之風復興，在金石、鑒藏圈裡，九喜因精鑒、長於考據、擅長題跋而享有不低的知名度。如中華書局這樣的老牌出版社，也屢屢延他為新近整理出版的圖書題寫書名。他們看重的也正是九喜筆下和民國以來諸如顧廷龍、沈尹默、啟功等文人學者一脈相承的文化氣息，也只有這類的題籤，和書籍內容氣質最相吻合。

當然這些應該都不是九喜關心的事情。因為每個時代有志於學問者，是不會太在意所謂的當下與時代毀譽的。而我倒覺得，他的這種存在與堅持，恰好值得我們今天去參照、反觀與思考。

藝術思想的獨立性與價值取向的多元化，是考量一個時代藝術生態是否健康的重要因素。歷經百餘年文化激進主義的席捲，中國知識分子的耳畔，早已習慣了批判、推翻、打到、革命、創造、出新等等這樣慷慨昂揚的語境。對應到文化心態上，知識分子普遍急於功利，甘於膚淺，缺少獨立思考、自我堅持的能力，對傳統的繼承和學習更多的是流於表面形式的蜻蜓點水與戲說演繹。書法藝術遭遇展廳視覺化、美術設計化、流行化等等帶來的膚淺與弊端，正是這樣的文化心態下的產物。

這樣的時代，真正難得是能夠沉靜下來，深入傳統，獨立思考，堅持自己、追求自我完成的人。文化藝術，更需要的是從容涵泳。

九喜用他的書法實踐展示給我們，乾嘉以來的學人書法，大家是這樣玩的。以文化底蘊做支撐的書寫，和以展廳形式做支撐的當代書法，有著怎樣的不同。在今天大家看慣了各種展覽體、獲獎體、學院體的書法作品後，回過來看看九喜醇厚安靜的字，或許會發現，書法傳統還可以這樣去繼承與學習；以文化底蘊做支撐的學人書寫，依舊魅力永恆。

魯九喜書房聯專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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