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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為什麼依然需要魯迅?

7月初,研究了五十年魯迅的錢理群出版了新書《魯迅與當代中國》,這本書里不僅集結了他多年的研究成果,還解答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對於當今中國,魯迅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迅是誰?

課本上寫,偉大的文學家、革命家、思想家。錢理群教授不喜歡:「這樣的魯迅可敬,卻不可親不可愛。我們學生就是被這『三家』嚇到了。」

電影《魯迅》里,濮存昕演的魯迅可親可愛,是好兒子、好父親、好朋友。錢理群不滿足,「花這麼大力氣拍電影,僅僅為了說:魯迅是個『三好』公民?」

他覺得,魯迅「不是神,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但他又是個特別稀有的人。因此我們才需要他」。在北京大學說起錢理群,第一反應是那個「講魯迅的」,第二反應是那個曾經痛批大學正在培養「精緻利己主義者」的教授。

錢理群教授年近八旬,一生研究魯迅,出版8本講魯迅的論著,編纂過魯迅作品全編。7月初,他出版新書《魯迅與當代中國》,集結了十餘年研究成果。五十年里,他對魯迅的研究往「民族脊樑」上一點點添加肌理和血肉:從60年代擁有「硬骨頭」的聖人,到80年代的彷徨矛盾,到現在這個想盡一切讓國人「幸福地生活、合理地做人」的知識分子。

演講時,錢理群總將魯迅與英國的莎士比亞、俄國的托爾斯泰、德國的歌德連起來說,他說每個國家都有一個作家,「應該從小讀他的作品,讀一輩子,精神上就有了底。」 7月8日,他為新書在北大附近的三聯書店做講座,這天講座的題目是:「今天,我們為什麼需要魯迅?」

和魯迅的兩次相遇

魯迅與妻子許廣平及兒子周海嬰 (IC 圖)

小學四年級,錢理群亂翻哥哥抽屜,找到一本「文選」。裡面有一篇《臘葉》,是一個叫「魯迅」的人寫的。魯迅寫的「臘葉」錢理群沒看懂,但又覺得「非常美,又非常奇,更怪,甚至覺得恐怖」,這種被文字喚起的「莫名的感覺」,他在晚年管這叫「第一次和魯迅相遇」。

第一次和魯迅相遇時,錢理群並不知道生命到了岔路口。那是1949年,父母就去台灣還是留大陸產生分歧。父親是一名國民黨高官,打算帶全家飛往台灣;而母親想先「留下來看一看」,於是派父親先探探路,母子留在了南京武夷路的大宅里。錢理群不記得有什麼送行,大家對離別司空見慣,不覺得此行有什麼特別。

結果是:10歲後,錢理群沒見過父親。父親缺席了,卻一直影響著他的人生——最壞的那種。14歲,他申請入團被拒;21歲,北大畢業後,他被分配去貴州山裡一所衛校教語文,還不許報考研究生,申請當班主任被拒。貴州人事部門告訴他:進了大山,就別想出山了。

錢理群在貴州山裡呆了將近二十年。不許當班主任,他決定當「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抱著被褥住進學生宿舍,跟學生同吃同祝和學生年齡相仿,他們很快打成一片,一起踢球、爬山、辦牆報、搞讀書會。學生睡覺後,他繼續挑燈夜讀。文革時無書可看,手頭只有毛選和魯迅,他就讀魯迅,記了數十萬字《魯迅研究札記》。

那時,這位寫出《臘葉》里奇特文字的作家被稱為「中國脊樑」。毛澤東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是中國的第一等聖人」。錢理群對魯迅的印象是一個站在山巔的偶像,佩戴著閃閃的紅星。魯迅冷峻,畫像上總是夾著煙,沒有笑容;魯迅無私,「吃的是草,流的是奶」;魯迅是戰士,「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錢理群後來回憶魯迅在當時「幾乎成了文化的高大全,給眾生留下鐵人的印象」。

1962年1月1日,錢理群寫了第一篇關於魯迅的論文——《魯迅與毛澤東》。在文中,他把魯迅和毛澤東稱為「代表東方風格的兩位巨人」,用「硬骨頭」、「韌性戰鬥精神」、「清醒的現實主義」形容。這些並非原創,拼湊了毛澤東、瞿秋白、馮雪峰對魯迅的評價。後來,錢理群說這篇論文「少有我自己的思考和獨特的表達,談不上是獨立的屬於我自己的魯迅研究」。

不久,文革爆發。魯迅成了「戰鬥戰士」和「徹底革命」的代言,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闖將」,到處都在學習魯迅精神。但因父親的關係,錢理群一直是革命的邊緣人,這期間的經歷令他在獲得平反後,毫不猶豫地燒掉了父親的照片。

他只能埋頭讀書,可讀的書只有魯迅,後來他說:「我們這代人差不多是通過文革才體驗到魯迅,經過那場災難,進入絕望的境地,這才找到了魯迅,與他相遇。」

第二次相遇,他發現了一個和「聖人」完全不同的魯迅,這個魯迅可親可愛。魯迅五十歲有了兒子海嬰,高興壞了,照了一張合影,寫著「五十歲與一歲」。在給朋友的信里,魯迅常常提起兒子,「他大約已認識了二百字,曾對男說,你如果字寫不出來了,只要問我就是。」

在《朝花夕拾》里,魯迅寫童年和父親的互不理解。看五猖會,「笑著跳著」,父親突然出現在背後,強迫他背書,「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父親的病》里,父親臨死前奄奄一息。魯迅悲痛不已,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轉頭又為自己的「罪惡」自責。斷氣前,魯迅按吩咐大呼「父親」,成年後,魯迅懺悔自己的叫喊驚擾了父親安息,是「對於父親的最大錯處」。

這些 「既隔膜又糾纏的父子關係」讓錢理群感同身受。晚年在書中,錢理群也總是回憶起燒掉父親照片的場景,字裡行間有懺悔:「眼前永遠晃動著那地獄般的圖景:我親手點燃的火,一點一點地吞噬了我的父親——他的沉思、微笑,連同他對我全部的愛和期待。」

1976年,在寫下《魯迅與毛澤東》論文十四年後,錢理群寫了第二篇關於魯迅的文章——《讀、隨筆》,這裡的魯迅不再高大全,也經歷著彷徨、懷疑和失望。那時,錢理群已經有了新目標:回北大講魯迅。

兩年後,40歲的錢理群考上北大中文系。中文系前系主任溫儒敏在一篇文章里戲稱他是「老童生」:「老錢的魯迅讀得多,有比較充分的學業準備。」1985年,錢理群的魯迅課正式開課,多年後,面對那些據說學不進、讀不懂魯迅的學生,他的第一課都是聊聊魯迅筆下的「父親和兒子」。

魯迅式思維方式

1985年,錢理群給81級到84級的北大學生開課,講授《我之魯迅觀》。他對學生只有一個要求:「盡量把魯迅全集看下來。」

至於學生記不記筆記、來不來聽課,他無所謂。第一堂課他就告訴學生:「考試絕不會考我講的內容」,考試是一篇論文《我之魯迅觀》,要求很魯迅:「第一,說真話;第二,要言之有理。」

長期以來,魯迅被當作供仰視的標杆。1979年,錢理群剛入北大讀研,那時,「與革命價值體系相連的魯迅和獨立思考發現的魯迅纏繞內心」,他害怕「思考的不成熟歪曲了魯迅」,於是決定暫時放下魯迅,轉向周作人研究。

周作人是典型的個人主義作家,人生觀和魯迅大不相同。他選擇「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亂世里聽談鬼、學畫蛇、玩古董、吃苦茶。研究周作人幫錢理群「打開了另外一個視野」,讓他發現人作為人的意義,也讓他能夠從「人」的角度重新閱讀魯迅。

他發現,魯迅其實從來不想當「導師」。在《導師》一文中,魯迅敬告各位青年,要小心自命導師的知識分子,那是騙子。他說我自己還在尋路,何敢給人們指路?不過「隨便談談,是可以的」。錢理群希望學生去跟魯迅「隨便談談」,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和魯迅這個個體去相遇、對撞」。

相比於一往直前的「戰士」,魯迅更像是總在尋路的矛盾體,對科學、平等、民主、自由、愛國,這些不可懷疑的普世價值「抱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態度」。

魯迅臨死前,託人給二弟周作人帶了一封信,這幾乎是周氏兄弟最後一次對話。當時正值抗日戰爭前夕,魯迅在信中說,注意到很多教授在愛國宣言上籤了名,你沒有簽。魯迅同意救國應該是政府的事,過分宣揚愛國主義,指望靠打民意牌救國,是不行的。但他正告二弟,知識分子在民族生存問題上,不該含糊。

魯迅對所謂真理的態度總是矛盾的,類似「既愛國,又反對過分宣揚愛國」。錢理群非常讚賞這種「矛盾」:對肯定提出質疑,再對質疑提出質疑,錢理群稱之為「魯迅式的思維方式」。

1932年冬,魯迅應邀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 (@視覺中國)

他曾經研究過魯迅和胡適演講,兩人當年都是北大最受歡迎的教授。根據當事人回憶,聽眾在聽兩人演講時,反應截然不同。胡適自信,似乎總是真理在握,「怕什麼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痛快簡潔,學生「目光閃閃地走出講堂,好像只要跟著胡先生走就行了」。

魯迅不一樣,聽他演講是個「緊張吃力」的過程,他總在提出一個命題後,又提出一連串問題。他給學生講婦女解放「出走的娜拉」,接著又反問:娜拉走出家庭就解決一切問題了嗎?他說,如果沒有獲得經濟獨立,娜拉出走後,遲早還會回到家庭。

錢理群覺得,魯迅的過人之處在於,他永遠是個「現在進行時」的作家,他的話拿到任何年代都適用,且鞭辟入裡。1996年,《光明日報》登了一篇文章《魯迅「論」九十年代文化》,魯迅寫道:「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裡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自然是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這是魯迅在30年代的批評,錢理群覺得,這話放到九十年代,甚至今天,都像是針對時事寫出來的。

錢理群將魯迅提出的「中國問題」總結成兩句話:始終保留著東方的專制主義,始終受到資本主義浸染。他補充:「這兩句話仍然適用於今天的中國。」魯迅的解決方法寫在《拿來主義》里,看見外國精華,「像蘿蔔白菜一樣的吃掉,只不用它來宴大賓」;對一些不合時宜的傳統引以為戒,但「也不當眾摔在茅廁里,以見其徹底革命」。

1988年,錢理群在課堂講稿里整理出著作《心靈的探尋》,在學術界,這本書標誌其魯迅研究的成熟。這本書闡述了魯迅的「思維」、「心境」和「情感」,把魯迅當作「人」理解。寫完《心靈的探尋》,錢理群也完成了自我定位:「充當溝通魯迅與當代青年心靈的橋樑。」

《我之魯迅觀》一直教到錢理群2002年從北大退休,在退休前,他在北大做了「最後一次演講」,這次演講被集結成書《與魯迅相遇》。在這本書里,他探討了「北大教授的不同選擇」:胡適想入世,「專家治國」,把知識與政治權力結合;而魯迅選擇做遠離權力中心的批判者。

「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魯迅是錢理群學術生涯中最重要的研究課題 (@視覺中國)

從大學退休後,錢理群忙著去中學講魯迅。在2004年、2005年,他在南京北京幾所中學開了「魯迅作品選讀」,之後還去台灣給學生講魯迅。從來沒有被迫背誦過魯迅的台灣學生向他形容魯迅文字之美,大陸中學生寫讀後感,說魯迅文字「最初令人忍俊不禁,之後又驚出一身冷汗」。

近年來,關於中學教材是否刪減魯迅作品總是引發爭論。人民教育出版社初一教材中,魯迅的《風箏》被撤下。不少網友死記硬背的痛苦記憶被喚醒,甚至有人提出「魯迅徹底退出義務教育教材」。

事實上,魯迅作品在中小學教材中的數量比重確有下降:從民國時期的25篇,到新中國成立後的30多篇,再到近年來不到15篇。錢理群不吃驚,「有人歡喜,有人罵,有人怕」,從民國到當下,「一直是魯迅的命運」。

他堅持年輕人要和魯迅「隨便談談」,說不定對魯迅刻薄的機智會有共鳴。他發現年輕網民常引用《阿Q正傳》調侃:「你也配姓趙?」覺得很有趣,「現在的年輕人對幽默、調侃的文字有著特殊的興趣和感悟力」,而在課文以外的文字里,年輕人也許會發現一個有趣得多的魯迅。

和所有學生一樣,魯迅也會抱怨學習。去仙台學醫,適應不了,他給朋友寫信,說自己「功課大忙,日不得息」,七點早起上課,沒法睡懶覺,恨得不得了。又批評醫學死記硬背,搞得自己沒空看閑書,「只求記憶,不須思索。四年而後,恐如木偶人矣」。

魯迅最怕解剖,動手前「頗有不安之感」。尤其解剖婦嬰屍體,「常起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近年發現的魯迅講義,如同《藤野先生》里寫的,魯迅修改了許多人體器官的位置,使之看上去「更美」。

雖然不願當青年導師,魯迅對年輕人卻相當關心。

五四運動後,魯迅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等一系列小說,「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他不覺得這是好事,因為「把『熟睡的人們』喚醒,能不能給他們指出出路?」面對年輕人的犧牲,魯迅甚至十分自責。

他反對請願遊行,反對青年無謂的犧牲。但他鼓勵學生走出象牙塔,「到民間去」,他告訴青年,不要逞一時之氣,五分鐘熱度,要鬥爭也要生活:「與其不飲不食履行七日,不如也看書也履行到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就可以十年,或者也講情話就可以履行到一百年。」

同為大學教授,錢理群對待青年的態度和魯迅很像:保護好自己,再盡量無愧於良心;不必追求一蹴而就,「也講情話也履行到一百年」。一名大學生給他寫信,說畢業時學校要求他對某一問題進行表態,不表態不能畢業,問錢理群該怎麼辦。

錢理群很為難,最後他回復學生:第一,盡量講真話;第二,在真話說不了的時候,就盡量不說話;第三,連不說話都不行,必須說假話時,那就說假話。他覺得魯迅也會如此回答。

也許因為抱有太多期待,錢理群對當代青年的批評也更恨鐵不成鋼。在一次學術會議上,錢理群說現在的大學正在培養「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高智商,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

儘管拎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錢理群對當代青年總體並不悲觀。在他的講座上,八成都是年輕人,在講座結束後將他團團圍住,意猶未盡地接著問諸如「我們這代有什麼問題」、「為什麼活著」、「生活的目標是什麼」等問題。

錢理群總是一句話回答青年們:「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這句話取自魯迅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錢理群覺得前半句是對自己說的。

他還記得當年在北大講魯迅時,有學生在聽完課後告訴他,「我開始總坐第一排,後來就覺得不對勁:我被您控制了。既想聽,又要抗拒,於是我就躲到了一個角落裡,遠距離地聽。」錢理群很高興:「這就對了!」他覺得學生終於領悟到魯迅的精髓——成為有獨立思想的人,「這就是魯迅的主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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