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周末——金釧兒：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和後果

按：作者百合，十點讀書籤約作者。文史類專欄作家，著有紅學評論集《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該書被媒體評為「年度最不能錯過的十大紅學書之一」，入選五月全國文藝聯合書單，噹噹、天貓有售。

作者：百合

一

讀《紅樓夢》，發現書里死個人就跟玩兒似的，好好一個人說死就死了。

比如賈瑞，受了幾次捉弄和驚嚇，鑽被窩裡多照了幾回色情鏡子（風月寶鑒），就精盡人亡，堂堂一個大小夥子，死了。

比如晴雯，受個涼，外加再挨頓罵，就不吃不喝一病不起，拖出去過了幾天，死了。

比如柳五兒，被誤認為偷東西關了一夜，放出來就氣病了，沒多久，也死了。

除了病死，曹公還愛讓人自殺。

秦可卿，上吊了；尤二姐，吞金了；尤三姐，自刎了。不知道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三觀正，還是沒想好怎麼安置人物結局，凡是作風問題有前科的，曹公讓她們統統自殺，以死謝罪。

「死者為尊」，人一死，前塵往事里有多少對或錯也不宜再論，再較真的話就顯得刻薄了。所以曹公儘可能給她們收個好尾。

秦可卿的葬禮，排場大得嚇人，棺材是皇親國戚規格，弔唁的也都是皇親國戚；尤二姐明明是吞金，活活腹痛墜死，死狀應該十分恐怖，但非要寫她「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這根本就不科學；尤三姐死了，從前放蕩史一筆勾銷，成了柳湘蓮貞潔的亡妻，他為她削髮出家。

還有金釧投井，那一回的題目竟然是「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特特用了個「烈」字。

用激烈的方式結束生命也許可以稱為剛烈，但金釧兒生前種種所為，卻與這個「烈」字毫不搭邊兒。

二

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院，看到金釧和剛留了頭的香菱站在台階上玩。等周瑞家的從屋裡出來，看到金釧一個人在那裡無聊地曬太陽，一副悠閑的樣子。

這是金釧第一次出場，給人的感覺怎麼說呢？不全是貪玩，也不是懶散，直覺是個不太愛想事兒的姑娘。

不太愛想事兒的人好啊，活得簡單。但是，不太愛想事兒的人也有一個硬傷，就是常常會顯得不懂事兒。

第二十三回，寶玉被他爹喊去訓話，本來心理壓力山大，一步挪不了三寸，好容易蹭到這邊院子里來。一大幫丫鬟站在廊檐下，一見寶玉，「都抿著嘴笑」，這笑里，是心照不宣，是善意的揶揄：「小子，你就等著挨收拾吧！」

金釧竟然一把拉住寶玉嬉皮笑臉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

說這話擺明是腦子進水了。就像一個男同學被教導主任叫去挨批評，某個不長眼的女同學湊過來說：「小鮮肉，還跟不跟姐浪了？」我估計脾氣爆點的男生，這會子一掌劈死她的心都有了。

好在有彩雲，她一把推開金釧說：「人家心裡正不自在，你還奚落他。」又善意地轉向寶玉：趁這會子老爺心情好，你快進去吧！

金釧這一拉，與彩雲的這一推，對比鮮明。前者煩人，後者感人。這個細節讓人對彩雲重刷好感。

後來彩雲承認自己偷了王夫人屋裡的玫瑰露，寶玉馬上跳出來兜攬頂罪，說是自己偷的。

他對金釧，就不是這樣，而是動手動腳、油嘴滑舌，看見她倒霉，他「早一溜煙去了」。

因為他知道，什麼樣的人不能輕薄，什麼樣的人喜歡被輕薄。

三

金釧言談舉止之所以這麼任性隨便，一是在奴才里地位頂尖，被捧殺了；二和王夫人有關，她對她太過放心。

王夫人膝下寂寞，唯一的親女兒元春進了宮，金釧跟她一跟就是十幾年，是她的小丫鬟，更是她的小棉襖。

賈母去廟裡打醮，大家都擠破了頭的想跟著出去逛逛。王夫人說自己有事不去，但她卻放金釧跟著出去耍了，可見她有多疼她。

她自己也說「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和女兒差不多。」

她對金釧兒寄予了厚望，還指望將來重用，結果卻被事實啪啪打臉，發現自己所託非人。

那天中午，王夫人在裡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在給她捶腿，困得迷兒巴登，寶玉上去又是摘耳墜又是喂香雪潤津丹，金釧都沒有拒絕。接著兩人開始了言語調情，書中如此描寫道:

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 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雲去。"

看到這裡，就發現金釧已經不是腦子進水，而是腦袋被門夾了。

凡事是要講occasion（場合），人家媽媽是在睡覺，不是死了好伐？你就這樣和人兒子嘰嘰咕咕調情，還挑唆人家到東院看色情真人直播，十足一個風騷的小婦人樣。這種事情擱哪個時代哪個母親都不可能容忍。

說完這句話的後果是「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然後就叫她母親來領人。

這個反應太正常了，就是一個正常母親的反應。

寶玉早起身跑了，留下金釧跪地苦苦哀求：「我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儘管發落，別叫我出去便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姑娘，你早幹嘛去了？枉你跟了王夫人那麼多年，只看到她平日待下人寬厚，對你更是另眼看待，那你是真不了解你的主子。

待人寬厚是大家閨秀的涵養，但不代表人家沒底線。

說話沒分寸、愛八卦、撩騷小鮮肉，這三樣全是原則性錯誤，條條犯王夫人的忌諱： 一忌目無尊長；二嚼舌根，這是七出之罪中的「口多言」；三忌輕浮水性。王夫人在寶玉的男女問題上本來正過度焦慮，防這個防那個，沒想到卻是燈下黑。

震怒、失望、挫敗，交織在一起，王夫人根本不可能馬上原諒她。

四

金釧出去後，在家裡哭天哭地。她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太太內定給寶玉的妾，否則不會對寶玉說出「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這麼氣粗的話。

而現在，「羊肉沒吃著，惹了一身膻。」

登高跌重，會格外痛不欲生。人言可畏，她預料到自己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索性就不走了。

金釧兒被攆第三天，湘雲大妹子來了，還興沖沖地用手帕包來四隻絳紋戒指，要分別送給這府里站在權力頂尖的四個女奴：「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說這話時她還不知情，這點兒心意，金釧兒姐姐已經永遠沒機會領受了。

緊接著，人們就在井裡發現了她的屍身。

賈環添油加醋地說：「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得實在可怕。」藉機讓賈政痛打了寶玉一回，也算間接替她出口氣。

哭得最傷心的莫過王夫人：「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氣性這麼大。」 這話未必是假，畢竟她是真疼過她。過上三五個月，氣消了，未必沒有轉圜。

總有人說是王夫人逼死了金釧兒，這個鍋王夫人不背。她只是一氣之下攆走了她，可沒想讓她去死。 被攆的人多了去了，茜雪、良兒、墜兒、入畫.......名單拉出來一長串 ，也沒見誰輕易自尋短見。

寶釵淡淡地說了句：「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性格決定命運」， 順境時，該自重的時候不自重；逆境時，該接受現實的時候又不接受。可不就是個「糊塗人」？

如果，那個午間，寶玉說「我向太太討你吧，等太太醒了就討」時，她能留點心眼，使個眼色說：「二爺且去歇息，太太好容易剛睡著，別吵醒她。」就沒有後來的扎心事兒了。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和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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