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昇：「恨不生長在中國為中國人」的日本畫家

文 |龍昇

京都東山西麓，有條三里長的小路，中間夾著人工渠水「琵琶湖疏水」，路旁植有500株櫻樹。小路連接著臨濟宗大本山南禪寺和有著銀閣的慈照寺。

20世紀初期的京都大學哲學系教授西田幾太郎，常在這條小路上散步、思索人生哲理，後人將它命名為「哲學之路」，是條宜於散步的幽靜道路。

小路上的那些櫻樹名稱「關雪櫻」，那是一位名叫橋本關雪的畫家，於1921年捐贈的300株櫻樹苗、並由他的妻子栽種的。百年過去，300株櫻樹活過了樹齡期，是後人陸續又栽下了500株。「哲學之路」起端東側是去慈照寺的參道，西側有座白砂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

橋本關雪紀念館位於舊時盛產白砂石的村落，故名白砂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橋本關雪（1883—1945），是日本大正、昭和時期的著名畫家，紀念館是他從1914年開始，傾後半生之力，自己設計營建的附有庭園、茶室、畫室的宅邸。它總面積一萬平米，內中有主屋、居室、書齋、客廳及後人所建的紀念館，而其總面積的四分之三上面是一處池泉回遊式庭園，很像文人的理想鄉。

「泉」引自「琵琶湖疏水」，泉水注成了庭園中部的大池「芙蓉池」及其西其南的兩個小池。館內有三棟畫室，兩層建築的大畫室在芙蓉池旁。西邊小池旁有座持佛堂和展示室，展示室里展示的是橋本關雪的畫稿、畫具、茶道具和他搜集的希臘陶瓷及中國、印度、日本繪畫。

橋本關雪紀念館

茶室有三座，名為如舫亭、憩寂庵、依翠亭，均在南邊小池旁，其中如舫亭最為引人注目，它是座小巧玲瓏的茅葺（茅草頂）建築，因為它的門匾上書「問魚」兩字，常被人誤稱為「問魚亭」。這些茶室周圍有著竹籬笆、中門、凈手用的「水手鉢」及石燈籠，因此更象是茶庭或露地。

有一個將庭園分成東西兩部的門叫「夕佳門 」，有一個無名之門卻有著門楹對聯「結屋在城市，掩石即深山」。庭園之內確有許多石板搭成的小橋、有著許多七重（層）、九重、十一重石塔，有著巨大的名為「鞍馬石」「舞台石」的平面石塊，它的竹林中坐落著石佛、石菩薩，它們多是從平安時代到鎌倉時代的作品。而全部建築物及庭園又掩蓋在白松黑松和楓林中……所有這些，都在表現畫家橋本關雪的審美意識。

橋本關雪紀念館內

橋本關雪原籍神戶，原名貫一，祖父是江戶末期的儒者，父親橋本海關本是儒者、書畫家、漢文教師，所以他自幼習得漢學（從中國傳來的學問）知識。他1903年去京都入門於京都畫壇首領竹內棲鳳主宰的畫塾「竹杖會」習畫，後來他從明清時代傳入日本的文人南畫中，發展出了「新南畫」畫風，最終成為關西畫壇泰斗和關東畫派的領袖。

他自1914年起，到中國訪問過三十餘次，與吳昌碩、王一亭、錢瘦鐵等結為知交，他的畫也受到傅抱石的推崇。他與滬上畫家結成畫社，也曾邀請中國文人畫家訪日辦展，更在與中國畫家的交談中吐露出「恨不生長在中國為中國人」的感嘆……

白砂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中能見到他的畫多是習作，而大多作品則流於世間，許多代表作珍藏在各大美術館中。橋本關雪善畫動物，尤其是猿（猴），代表作《玄猿》存東京藝術大學美術館內。他的代表作的題材有許多出自中國典故和漢詩意境，比如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藏的《郭巨圖》、林原美術館藏的《寒山拾得》，京都市美術館藏的《長恨歌》。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藏的《失意》，描繪的是詩人杜甫與音樂家李龜年在晚年再相遇時的情景，它是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寫照

橋本關雪：《玄猿》

千葉縣佐倉市的私立「DIC川村紀念美術館」，保存著橋本關雪的早期作品《琵琶行》和《木蘭》。《琵琶行》是幅「六曲一雙」屏風畫，即一對六扇屏拼接在一起的畫作。它的全幅是一艘潯陽江上的蓬船及船上的四個人物，右半部描繪的是搖船的老叟，左半部背靠船篷和放倒琵琶的琵琶女，風雲風韻尚存卻已人老珠黃，白樂天及其要送行的友人坐在琵琶女對面，正在聽她傾訴從「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經過。那畫面雖播送不出「大珠小珠落玉盤」之聲，卻能表達「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意。

橋本關雪：《琵琶行》左半圖

橋本關雪：《琵琶行》右半圖橋本關雪：《琵琶行》右半圖

《木蘭》也是幅「六曲一雙」屏風畫，其長達七米。畫為絹面，絹下鋪有金箔，因此透出淡淡的光輝。它描繪的是花木蘭回歸故鄉時在林間休息的情景和姿態。右半部是騎白馬的同伴和花木蘭的坐騎，左半部是坐在大樹根上的花木蘭，她藍衣白褲黑靴，雙手抱膝，腰間佩劍，身左置放的箭囊露出半柄彎弓，身右置放著摘下的金色頭盔，頭盔放射著紅光，她略帶微笑地在低頭沉思，面部表情安詳平靜……正是「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皆驚惶」前的模樣。畫中的花木蘭，身材高挑似中國北方姑娘、細眉細眼地像日本女子，大概是橋本關雪日中畫風的融合吧。

那個時代的日中畫家有著相互影響，中國宋代南畫影響了日本江戶時代南畫的產生，後來又出現了新南畫。新南畫的一個特點是將畫中的山水尤其是類似漁翁樵夫的人物，畫成了歷史中具體的場所和人物，即如橋本關雪的畫作多出自中國典故和漢詩意境。傅抱石有著《仿橋本關雪石勒問道圖》《擬關雪赤壁舟游》，也有多幅受橋本關雪《琵琶行》影響的《琵琶行》作品，他及同代一批中國畫家的畫作里更多地出現了具體的場所和人物。國畫家黃君碧也曾作過臨橋本關雪《木蘭圖》。

橋本關雪壽命不算長，他的生命最後幾年正好與日本侵華戰爭吻合。那時期日本的各通訊社和軍部派遣了作家、畫家，去中國作採訪寫報道，其中有寫下《戰線》等作品，後被批判為「戰爭協力作家」的林芙美子，也有寫下《活著的士兵》揭露日軍獸行的石川達三。其時，橋本關雪也曾被派去過中國和南洋，他的表現如何？不是專家和行家，僅從知道的幾事看看。

一是1923年錢瘦鐵首次在日辦畫展，便是應橋本關雪邀請而來，並且在白砂村莊居住多時。1935年錢瘦鐵攜全家東渡日本以刻印賣畫為生，其間結識郭沫若，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當局正要逮捕郭沫若時，是錢瘦鐵掩護支持了他的逃避和回國。日本警察隨後逮捕了有重大嫌疑的錢瘦鐵，橋本關雪曾率人在獄外奔走營救，為錢瘦鐵爭得能在獄中尚能作畫的寬鬆環境，為他爭得了提前出獄。這種表現在日本已對中開戰的氣氛下是難能可貴的。

一是查出那時期橋本關雪創作的代表作是1942年的《防空壕》（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藏）和1944年的《香妃戎裝》（日本眾議院藏）。《防空壕》描繪的是在暗淡色彩的防空壕中躲避戰火的一位東南亞女性。《香妃戎裝》仍是出自中國典故。他的描繪戰爭的《宿舍之燈》《流民》《戰塵》並沒刀光劍影，《江上雨來》中出現了一個持槍注視江中舟船的日本兵，他們與其他畫家畫的戰火紛飛中勇往直前的日本軍人很不相同。從這裡能看到日本侵華戰爭時期的橋本關雪是心情複雜地保持了低調，也依舊保持了文人畫畫風。

一是戰時在重慶的傅抱石，對日本名畫家橫山大觀宣揚「聖戰」的《日本美術的精神》一文，針鋒相對地發表了批判文《從中國美術的精神上來看抗戰必勝》，而對橋本關雪並無任何微詞。

扯得有些遠了。卻說那DIC川村紀念美術館的館藏，除去橋本關雪的《琵琶行》《木蘭》，更有倫勃朗、莫奈、畢加索等歐洲畫家的作品、美國現代畫家作品、日本畫家尾形光琳、橫山大觀的作品及其它藝術品一千餘件。

DIC是日本一家研製、生產精密塗料的的大公司，它的綜合研究所就坐落在美術館的右側，圍攏研究所和美術館的則是面積有三萬平米的大庭園，那是處四季有花開的花草林木園，園中心的大水池是處水禽園。日本有許多設在庭園中的美術館和以美術館為中心的庭園，它們叫庭園美術館或美術館庭園，比如東京都庭園美術館、松山庭園美術館、足立美術館庭園、根津美術館庭園……

上述DIC川村紀念美術館只掛美術館名，白砂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更是見不到美術館和庭園之名，但它們實質上是屬於庭園美術館或美術館庭園的。

題圖為橋本關雪：《木蘭》左半圖

【作者簡介】

龍昇|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現居日本福岡，出版過長篇小說《血色煉獄》等。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