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手術背後的故事
一
小昭很年輕,娃娃臉,笑眯眯地和媽媽一起進入診室。
剛進診室,我的助手就說:「這兒不是產科,您是不是走錯啦?」。
「沒錯!」小昭媽媽很乾脆地說。
等小昭把衣服撩起來,連我都驚呆了——腹部膨隆,整個就像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而且是雙胎孕婦!
更讓人崩潰的是,檢查起來腫物周圍一點縫隙都沒有,絲毫推不動!
小昭說她29歲,兩年來一直在減肥,但效果不好,最近一個月,走路越來越沉重,晚上不能平躺,連呼吸都困難。
小昭先看的外科,但CT報告說這個腫瘤有30厘米直徑,可能來源於婦科,於是她從網上搶到我的號。
憑直覺,我認為應該是良性的。但無論什麼性質,手術風險都不會小——突然從腹腔中搬出這麼大個東西,血壓會維持不住,搞不好就呼吸心跳停止!
果然,小昭說她去過好幾家醫院,都建議她到協和看看。
我告訴小昭,我最近要出國開會,近期不能安排手術。我建議她去找其他醫生看看,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她推薦醫生。
這個時候,小昭媽媽才說她和我中學同學的媽媽是親戚,在網上查了我很多資料,就信任我,還說同學曾經給我發過微信。
我翻看微信,發現旅居美國的同學前段時間的確給我發過微信,只是我默認已經閱讀回復了。
我有些內疚,但隱隱有些猶豫。行醫這行當,似乎有一個攻不破的魔咒:越是熟人,越容易出問題,而且都是大問題!
雖然如此,我很難讓她去看其他大夫了,我無法拒絕小昭媽媽那信任的眼神。
二
我讓小昭去查大便常規和潛血。如果大便潛血陽性,就有可能是胃腸道的腫瘤。我還讓小昭到麻醉科會診,做術前評估——後來證明,這一步是最明智的一步。
大便潛血回報陰性,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胃腸道腫瘤的可能。按慣例和規則,我將小昭的病情提交婦科腫瘤專業組討論,請老教授和同事們共同拿主意。
我特意讓小昭來到討論現場,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心思。
近年人們對醫學的期望值越來越高,一旦出現問題,有時難以接受。大大小小的醫患糾紛越來越多,醫生們的膽子越來越小。在某些醫院,高風險的手術能不做就不做,這大概是那幾家醫院不接收小昭的部分原因吧。
所幸協和仍然堅守有一線希望,就付出百分百努力的信念!但我感覺,大家的勇氣似乎也有些打折扣。
因此我擔心,如果不讓小昭到現場,只根據影像學片子判斷,討論結果有可能是不做手術。但是如果大家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就可能改變主意。
事實證明我完全多慮了!
小昭進來之前,討論就達成了共識:手術一定要做,否則病人沒有活路!
三
我告訴小昭,床位緊張,需要等很一段時間,如果情況加重,只能去急診。小昭說,她家經濟條件還可以,希望住國際醫療部。
這倒是解了我的圍,但我並不希望她住國際醫療部。一是腫物的良惡性都不清,如果是惡性,在國際醫療部花費很大;二是手術難度可能很大,一旦發生意外,花費更難以估算。第三,一旦結果不好,或者醫療過程有瑕疵,追究起來,後果更嚴重——訴求通常是和付出成正比的。
然而,小昭丈夫執意要住國際醫療部。
兩天後,麻醉科主任黃宇光教授在走廊遇到我,說:「小昭的麻醉風險非常高,但不做手術太可惜,到時候麻醉科會全力配合!」
這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
四
3月29日,清明小長假前的周三,小昭住進了醫院。
由於CT報告腫瘤壓迫輸尿管,所以計劃30號上午放置輸尿管支架管,防止術中損傷。然後再進行血管造影,阻斷腫瘤的供血動脈,減少術中大出血的危險,3月31日,也就是周五手術。
然而周五的手術已經排了不少,小昭的手術可能要在下午晚些時候才能開台。一旦前面的手術不順,小昭的手術就有被取消的危險。
正在四處協調時候,我接到了黃宇光教授打來的電話。他說小長假前做這樣大的手術很危險,如果出現意外,搬救兵都困難,建議假期後再做。他說,如果需要,他親自保障。
我感動得差點落淚,為我自己,也為病人。
於是,小昭暫時先出院了。
五
4月4日,周二,清明小長假的最後一天,小昭再次住進了醫院。
4月5日,周三,上午如期放置了輸尿管支架管。
按理說我的心可以放下了,但事情出現了一些變化。
前來會診的外科醫生警告我,腫瘤已經把下腔靜脈完全壓癟,這種對靜脈的長期壓迫和對腸管的長期壓迫,可能導致粘連和異生血管,搬動腫瘤過程中可能撕破大靜脈,導致難以控制的致命性出血!
我當然害怕這種情況,病人死於台上,無論如何是難以交待的。
我的壓力陡然增加。
不僅如此,由於小昭在國際醫療部手術,醫務處接到病情彙報後,要求我們進行術前談話公證,目的是讓家屬知道的病情的嚴重性和我們的嚴肅性。
程序是必須的,但時間來不及了。律師說要第二天11點半才能來醫院,而小昭的手術10點左右就會開始。前一天輸尿管支架管放置之後,小昭出現了血尿,而且很痛。下午小昭還要去做創傷更大的血管造影和栓塞,之後可能會發燒,所以手術不能後延!
於是我在出門診的過程中,自己和律師溝通,公事私辦,懇求他們第二天8點半做術前談話公證。
六
4月5日,周三下午,血管造影如期進行,我同時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腫瘤血供來源於髂內動脈,這基本肯定了老教授和我的判斷—巨大子宮肌瘤;壞消息是從造影中無法判斷腫瘤與下腔靜脈和腸系膜血管有無交通,而且腫瘤和周圍器官似乎有粘連。
我再次和小昭的丈夫和媽媽談話。小昭媽媽對病情的嚴重性似乎很理解,只是顯得非常焦急。小昭丈夫卻似乎很淡定,不停安慰岳母,說醫生總會有辦法的。
這讓我有些不安。我給美國同學發微信詢問這家人對手術的期望,更直接地說,一旦手術失敗甚至病人死於台上,他們能否真的接受。
同學回復說小昭丈夫的人很好,之所以「淡定」,是不想讓一家人都陷入混亂狀態。
七
忙完後回到家,已經晚上7點多,敲門無人應答。開門後我看見鬧鐘上別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飯在鍋里,菜在微波爐里,自己熱一下吃。烤箱里有一隻蝦,別忘吃!我倆出去遛彎了,一會兒回。
我突然心一酸!是啊,我不是扁鵲華佗,只是一個普通醫生而已。病人需要活下去,我也需要工作,需要養活家人。
但是現在,醫生已經幾乎是一個完全不允許失手的行業,我如此冒險,值得嗎?
四年前,同樣是同學介紹,同樣是浴血奮戰,同樣是出於好心,同樣是在國際醫療部,因為規則問題,我得到了一次大大的教訓。
病人輸不起,我同樣輸不起!
於是,我在朋友圈發了這張圖,並配了這樣一段話:1.家人:這也是家常便飯!2.病人:開弓沒有回頭箭!您信任我,我便全力以赴。天佑病人,天佑我!共同搏一把!
理解的朋友很多,有安慰、有理解,有鼓勵......
一知名電視欄目的編導再三希望實時報道,被我婉言謝絕。
我需要心無旁騖!
八
其實,我更需要的是有人幫我分擔壓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分擔責任!太太不是醫生,對我們這行的難言之隱完全不懂!這個時候,我想起了老師——郎景和院士。
我給郎大夫打電話,不通。前幾天他去了英國,也許沒回來。我只好試著給他發簡訊,問周四上午他是否在醫院,有事求助。他回復:「好的,上午在呀。」
隨後我給他發一條比較長的信息,簡單敘述了病情和我的擔心。郎大夫很快回復:「到時候叫我。」
九
忙完這些後,我對正在收拾書包的小同學說:「爸爸明天有一台很困難的手術,咱們早上可不可以麻利些,這樣爸爸送你到學校後,就能到醫院好好吃頓早餐!」
小同學爽快地答應了。
我一直認為自己心理素質不錯,儘管考試前會緊張,但一上考場就沒有問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上床就睡著,但那晚上我腦海中卻一遍遍預手術,想像可能發生的危險和對策,前半夜居然睡不著了。
我起來從冰箱里拿了一聽啤酒,喝完後很快睡著了。睡眠時間不算長,但質量頗高,起來神清氣爽。
小同學沒有忘記前一天晚上的承諾,穿衣刷牙洗臉一氣呵成,我們提前到了學校。在校門口,小同學歪著頭對我說:「爸爸,你好好手術吧!今天我很乖,是吧?!」
我摸了摸他的頭,騎著前一天剛買的電動自行車,前往醫院。
不到兩年,我丟了兩輛電動自行車。心疼之餘,我安慰自己:破財免災!是啊,對於外科醫生,手術意外就是災難。果真如此,自行車丟得也值啊!
十
4月6日,聽起來很吉利的日子,至少比清明讓人感覺舒服。連續霾了幾天的北京,居然清朗了不少。
7點半,我到郎大夫辦公室,向他詳細彙報了病情,郎大夫讓我手術開始後通知他。他說上午有講演,但可以隨時電話,手術優先!
臨走郎大夫告誡:「第一,切口不要貪小,否則一旦出血,止血很困難;第二,如果能把瘤子完整分離出來,就基本成功了;第三,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慌亂,有我在呢!」
從郎大夫辦公室出來之後,我走路都輕快了很多。
8點整,查房。我問病人睡得如何,她說後半夜睡不著,還問我是不是也沒有睡好。
我肯定地回答說我睡得很好!因為我要讓她相信,我是精神百倍地給她手術。
精神百倍一點不假,因為一種稱為兒茶酚胺的物質已經在起作用,它讓人投入戰鬥!
十一
8點半,律師到達病房。小昭媽媽對公證的繁瑣程序有些不高興,認為這些程序「污辱」了她對我們的絕對信任。
萬事俱備,只等開台!
十二
9點半,第一台手術結束。患者是一名4個月大的女嬰,生殖道惡性腫瘤。這就是醫生眼中的「人生」:有不幸的,還有更不幸的!
10點整,小昭被接進手術室,黃宇光主任和病人打了招呼後,回頭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他親自給小昭輸液,開局很順利。
然而小昭很快說頭暈,她問是不是低血糖。其實,應該是仰卧位低血壓綜合征。病人的腹部像小山一樣隆起,比足月妊娠更壯觀。這樣大的包塊壓迫到下腔靜脈,血液不能迴流,血壓自然就低了。
所幸小昭很快被麻倒。
由於擔心手術中大出血危及生命,麻醉後需要進行深靜脈穿刺,以便於快速補液,還要進行動脈穿刺監測動脈壓力。
靜脈穿刺比較順利,但動脈穿刺遇到了困難。小昭的血管都癟了,黃主任親自上手,也遭遇到了麻煩。
「不要再等,消毒開台!」黃主任手一揮。
十三
10點35分,再次核對病人和病情之後,宣布手術開始,巡迴護士通知了郎大夫。
一刀下去之後,我此前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都消失了!關於可能出現的醫療糾紛的擔心,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我的全部精神,剎那間集中了!
這個情景我並不陌生,作為曾經的學霸,每次考試一打開試卷,我就不會再緊張了。
瘤子的確是太大了,血管非常豐富,和周圍真有粘連!我們細心地一處處將粘連分解後,瘤子被完整地從腹腔中搬了出來!
我們將情況簡要彙報給郎大夫,告訴他可以繼續講演。
我和助手一層層剝離瘤子表面的包膜,一根根結紮血管,居然一滴血都沒有出,瘤子被完整剝了下來,子宮留下了!
黃主任和我一起端著這個比兩個足球還大的瘤子到家屬等候區,小昭媽媽雙手合十,當場就哭了……
十四
病人離開手術室後,我和主管大夫抱著瘤子拍了一張「慶功照」,笑容燦爛,皺紋都出來了。
然而,進入醫生休息室,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
是啊,我並不是一個優秀的醫生。因為,我不夠單純,想得太多!
但我似乎又是一名合格醫生,因為,我敬畏生命,盡心儘力!
既然答應給小昭手術,只能想辦法,創條件,精心準備,尋求幫助…….
就像一支已經滿弓的箭!
我拿起一張廢棄的麻醉記錄單,寫下了這樣幾句話,作為對這段協和醫事的記憶:開弓沒有回頭箭,千方百計總向前。幸有良師左右扶,一箭中的終延年!
補記
之一
小昭出院時給黃宇光教授和我各送了一面錦旗。細讀之後,我才發現都是嵌有名字的藏頭詩。我的錦旗現居何處不得而知,但照片我會一直留存。
補記
之二
我將文章的初稿列印出來,呈給導師郎景和院士指正。郎大夫在南下長沙講課的飛機上,寫下了如下點評,讓我感動不已。
譚先傑大夫為我們細膩地描述了一個有驚無險的病例,如同一幅樸素的工筆畫,幾個人物,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有情理、有磁力;有情景、有思想。
這也是愛的圖解,對病人,對職業;醫患間,同事間。
就從醫而論,也體現了「不打無把握之仗」「有備無患」的基本原則和策略——最後的具體手術,似乎並不那麼複雜驚險了,這正是之前充分準備的結果,否則一定會荊棘叢生,危機四伏!
這裡,也還印證了我常說的另外一句話:外科手術,決策佔75%,技巧佔25%。
決策、設計、計劃是決勝的關鍵。
(郎景和 2017年6月9日 於南下途中)
本文先後在《健康時報》、《健康報》和《北京青年報》刊出,但限於版面,都做了刪節。剛剛獲悉,本文在2017年北京協和醫院《新協和醫事》徵文活動中獲獎。具體幾等獎,後天才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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