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蘋果就是甜蜜就是美好

2010年

一放暑假，媽媽們就開始打聽，哪裡有賣便宜的西瓜。打聽到了，左鄰右舍的爸爸們集體出動，騎上大自行車，帶上大麻袋，買西瓜去。回來，每輛自行車上三麻袋。家家小孩都來勁了，把西瓜從麻袋裡一個個抱出來，攤在客堂間里，供大人們面試。

特別大特別周正的，挑幾個出來，要拿去送人的，外婆家、舅舅家、奶奶家、叔叔家，比來比去，個大個小，渾圓橢圓，大人的小心思，噼啪作響。小孩管不了那麼多，巴巴地等媽媽說一聲「好了」，就把挑剩的瓜搬進裡面房間，一溜鋪開，半房間的黑綠花紋。

等著太陽小下去，下午四五點鐘，抱一個瓜出來，放進網兜，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拴著，垂進水井裡。黃昏時，八仙桌從客堂間里搬出來，擺在外面場上。晚飯吃完，不用大人催，快快幫忙收拾。收拾完桌子廚房，滿頭大汗，再去收拾自己。

等大家都停當，天黑下來，手裡的蒲扇慢慢地搖，有了點涼意。總是爸爸，把西瓜從井裡救上來，擦乾，擱在八仙桌上。大家不由自主地盯著爸爸手裡的大菜刀看，這個西瓜熟不熟，甜不甜，就等謎底揭曉。

可爸爸總是不著急。先將西瓜有藤的那一面，照準切下薄薄一片瓜皮，隱隱露出粉紅色的瓜瓤，清香散開來。還得等。爸爸拿那塊瓜皮，在菜刀兩面反覆磨搓。

很多年以後，成家了，我也開始不得不在廚房裡操持家務，有一天我突然大悟，為什麼爸爸總要先切一塊瓜皮下來擦洗菜刀——那是為了去除菜刀上的異味啊。家裡就一把菜刀，殺魚殺雞切菜切瓜都是它，若是殺過魚殺過雞，切過大蒜切過蔥，菜刀上的味兒可重呢。

原來如此，我在廚房裡笑出聲來。現在家裡的菜刀插在刀架上，砍刀、切刀、水果刀分門別類，更不需要在家裡殺魚殺雞，刀上再沒有異味。

可我還是將爸爸的習慣接下來，每次切西瓜，也照準瓜藤的那一面，先切薄薄一塊西瓜皮，慢慢地擦刀。

2010年

葡萄是夏天裡的稀罕東西，小時候幾乎沒有吃過。上大學住校，是在上海的市區里。市區里有一個大叔叔，家在天平路。爺爺第一次帶我去，我很迷惑。我沒有見過天平路這樣的城市，兩排梧桐樹遮天蔽日，房子都看不見，車少人少，像我們鄉下一樣。我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家，一塵不染，地板擦得錚亮，吃飯掉下來的渣渣粒粒，需要人蹲在地上，用抹布細細地擦。我更沒有見過這樣的婦人，和我媽媽差不多年齡，卻穿著裙子，燙著頭髮，看上去又美又高傲。

淮海中路上的上海圖書館剛開放，去辦了卡，看書出來已經天黑，冒冒然走去大叔叔家，天平路的夏日夜晚，蟬鳴陣陣。敲開門，只有大叔叔在，他讓我進去坐，說孃孃和表弟出去散步，一會兒就回來。叔叔坐下看電視，我也坐一邊，開始覺得不自在，後悔不該來。叔叔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碗葡萄。一顆顆紫紫的，渾圓晶亮，是用剪刀仔細剪下來的，盡頭還留著一點點枝幹。叔叔說，今天剛買的，吃一點吧。

很涼很甜。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水果！不可思議。吃了三分之一，我提醒自己，停下來停下來，不能再吃了。吃了一半，我警告自己，這一定是孃孃放在冰箱里，等散步回來要全家一起吃的，再吃簡直是不要臉面了。碗快見底了，我破罐破摔，將自己放棄，不聲不響地繼續吃。碗空，我站起身，跟叔叔告別。

逃一樣地出門。這碗葡萄簡直成了我的噩夢，此後很久，我對大叔叔一家更加不自然。

日子卻是很奇妙的東西，一天天過去，不疾不徐，像落雪一樣慢慢將這些不自在不自然遮蓋起來，再抬眼看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現在，大叔叔是嘴巴硬心腸軟的老頭，孃孃還是美，我不再怕她，很喜歡在她家吃飯，看她忙出忙進，極快地整出一桌菜。

2014年

蘋果是很小時候就能吃上的一樣水果。媽媽下班時，如果自行車龍頭上掛著的布包鼓鼓的，我就知道媽媽又買蘋果了。是那種被刀削過的蘋果。水果攤上的爛蘋果，有人願意買，攤主就用刀把爛的地方用刀削掉，價格很便宜，媽媽常常買。我很愛吃這些爛蘋果，爛蘋果雖然賣相不好，但吃上去還是蘋果味兒，這是我們能夠負擔的水果，吃著心安理得，沒有負罪感。

蘋果在我心中，由此根深蒂固地成了一種「幸福」的象徵。下意識地，我會用蘋果來形容美好的事物，在日常生活中屢屢使用，像蘋果一樣甜蜜的時光，像蘋果一樣甜美的姑娘——被誇的姑娘調侃我：你講話真做作，假裝詩人嗎？

她不知道，蘋果就是甜蜜就是美好，這不是我從詩中學來的，而是小日子，一天天在我心中長出來的。

我上高一那年，姐姐高三，我們倆都住校，爸爸打著兩份工，周日也上班。一個周日中午，我正要離家去學校，隔壁鄰居來我家，說爸爸打電話到他家，讓來傳個話，爸爸的老闆給了他八個大蘋果，讓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拿。我高高興興地去了。夏日的大太陽絲毫不能嚇住我，倒兩部公共汽車，又走了許多路，下午三點左右到爸爸工作的地方。

八個蘋果實篤篤地等著我。每一個都溜圓光亮，別說爛，幾乎連個斑點都沒有，真是漂亮，光是看看就讓人覺得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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