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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昭明文學獎參賽作品選

尋找清蓮(小說)

儲彪

1

梅梅突然就惱了。怎麼會呢,明明上樓時還在辦公桌上,一扭頭的功夫,就像施了障眼法,說不見就不見了。她板起臉,眼睛裡遽然間全都結滿了冰,一坨坨砸下去,砸得男孩縮成一隻小蝦球,團在那裡不敢動。見此光景,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了,手一伸說,把文具盒拿出來。男孩眼皮耷成破舊的窗帘,只在帘子遮不住的底沿,露出一縷弱小動物眼睛裡才有的躲躲閃閃的光,伸出兩隻猴爪似的小手,從斜挎在胸前的油膩小包里,把那隻清新爽亮的文具盒,抖抖簌簌放在桌上。梅梅一動不動,雙手抱在胸前,眼神端端的直視在高處,似兩枚冷硬的水泥鋼釘,釘在雪白的牆上。時間肯定不長,但那種冷凝的姿態把時間的直線凍得彎彎曲曲,成為拆遷工地上堆砌的廢舊鋼筋,凌亂不堪地壓在那兒。待她收回目光,重新將時間的曲線捋直時,男孩已從眼前消失,只有無聲無息卧著的文具盒,證明一個孩子曾經的存在。

早晨,梅梅從漫漫苦熬中剛剛找到一點睡眠的感覺,黑臉差子便把光了一夜的熱身子壓上來,臉上的笑雖然盪著水一樣的柔波,可身上那根昂然挺立的寶貝,還是顯出了男人的霸氣。她偏不給他霸氣,屁股一扭,肚子一挺,就將那具光溜溜的熱身子閃到一側。

十一月中旬的朝陽彷彿是只寡淹淡漬的鴨蛋黃,沒有油不說,連那種紅亮的顏色也比往日薄了許多。偶有一片兩片吊在枝頭的樹葉,苦著張輸光了衣褲的賭徒臉子,瞅著勾頭縮肩的路人,抖索出滿樹的寒意。

對梅梅而言,今天算一次早起。起得早,不等於就去做早飯。她的早飯,都是黑臉差子的寶貝真正成為寶貝時她才做。今兒不,她來到小吃街上,草草吃過便上班去了。快到辦公樓時,聽到身後有小孩喊,等等姨,手套。她左右張眼看看,往來的都是男人,一個個嘴裡噴著熱氣,像被慾火燒狂的公牛,不由想起被掀翻在床的黑臉差子,心倒順了幾分。停住腳,回過身時,梅梅臉上已有了暖意。只見一個八九歲男孩,手舉一副手套,連走帶跑著攆上來,蓬亂的頭髮像只鳥窩在聳動。

姨,手套你忘了。見她等在那兒,男孩鬆了步子,連喘幾口霧氣,紅著一張小臉說道。

梅梅這才想起來,自己是戴手套出的門。一碗熱稀飯還真是頂用,吃罷起身就走,竟也未覺出涼來。她接過手套,重新戴好,這才笑吟吟道一聲謝謝。邊說,邊從包里掏一塊錢硬幣,塞到男孩手裡。男孩接過錢,本是倒置的梨形臉立刻笑成了圓蒸包,從豁牙里往外冒熱氣。

吃早點時,男孩伸著手走到跟前,她想都沒想就把一隻熱乎乎的茶雞蛋給了他。男孩似一隻餓了仨月的陌上小蛇,伸長脖子,三口兩口吞進肚子,隨即又伸出了手。梅梅的不快跟著就來了,說你看,我就買一個,才給過你,還要啥?他低著頭,聲音細成了一隻蚊子腿,給俺一塊錢吧。若在平時,梅梅肯定會給他。可今天她也不知怎麼了,煩得話沒聽完,抓起單肩包就走。現在想想,何必跟個乞討的孩子較真呢。

梅梅伏下身子,笑著問,怎麼不上學啊?男孩告訴她,很小的時候去車站,姐讓坐候車室等她,不準亂跑。他坐了幾天幾夜,哭醒了睡,睡醒了哭,他倒是聽話,坐成一隻蘑菇,長在候車室長長的連椅上,卻沒有等到姐,沒有等到姐每天哄他睡覺時講的,那個采蘑菇的小姑娘。後來,他就到處找姐。梅梅心一凜,說回家告訴爸爸媽媽呀。爸爸媽媽早死了。爺爺奶奶呢?也死了,他說他是姐帶大的。叔叔舅舅,還有姑姑,姨娘呢?他撇撇嘴就哭了,抹著小臉一扭一扭的,慢慢走了。梅梅眼窩一熱,快步追過去,從身後摟住他,說孩子,吃飽了么?男孩點點頭。一塊錢有點少吧?男孩這才轉過身子,仰起小臉,閃著一雙烏瑩瑩的大眼睛,說姨,俺想攢一大包錢,出遠門,到最遠最大的樹林子去找俺姐。她抓住男孩的手說,走,跟阿姨去一下單位。

單位下午要做一期道德講堂,梅梅想利用這次機會,號召職工給男孩捐點錢。她先找宣傳股。股長聽了也是滿臉的凄風,滿眼的苦雨,邊蹙著眉整理桌上的學習筆記、政治筆記和業務筆記,邊遞過來一百塊錢,說,講堂內容都是提前定下的,局長不點頭,咱也不敢加上去。又去局長那。局長聽完,從老闆椅上挺直了身子,一顆蒹葭蒼蒼的頭顱直衝著頂燈,不由自主地搖搖,又搖搖,直搖得滿室蘆花,四下里飄霜。然後顫顫地掏出二百塊錢,按在老闆桌油光烏亮的桌面上,慢慢推向她,彷彿紙幣上壓著沉沉的石頭。局長說,給那個孩子吧。黨組定下的事,我也不便改,下次,嗯下次。梅梅只得退出來,在走廊里碰上稅收一股的昆妹。她一說,昆妹便嚷開了。哎呀我說梅姐,你是元謀猿人嗎?現在農村可勁兒生孩子,孩子大了就放出去要錢、碰瓷、偷盜,報紙上登得鋪天蓋地,家裡的洋樓一座一座的。快回辦公室看看吧我的作家姐,包里的錢物別叫他卷跑了,才叫個排場。

包里倒沒啥錢物,只有桌子上放個新買的文具盒。盒面是綠色亭亭的荷葉,欲放未放的白蓮,很美,很好看。上面配有幾行美體小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盒裡放二百塊錢,準備在講堂上送給困難職工,算是一點心意。梅梅不相信男孩會那樣,又到稅收二股磨蹭一會兒,才回到辦公室。哪成想,進門打眼一掃,文具盒真就不見了,她自然要惱了。

梅梅把文具盒放進抽屜,想想,又掏出來,慢慢打開盒蓋。只一眼,心就騰地一下炸成了一把油麻花。滿滿一盒都是一毛五毛的紙幣,用線繩和皮筋扎著,緊緊碼在一起,並沒有兩張百元紅色大鈔。把那些小錢磕在桌上,劃拉開,還是沒有,梅梅的汗就下來了。

搗鼓啥呢?腳沒邁進門,昆妹的公鵝嗓子就裹著一陣風,似一隻鵝頭擰著個長脖子鑽進了屋。見她在那裡愣怔,昆妹把手裡拿著的文具盒朝桌上一拍,說看你急的,沒丟,俺家小妮子看著漂亮,就拿我那了。剛剛才瞅見裡面還有二百塊錢,我說不管,得給你梅姨送去。不然,她又得拾掇你黑叔滿世界扒拉著找了。

2

中午梅梅沒回家,下了班直接走進小吃一條街,開始尋找男孩。她覺得一刻不將文具盒還回去,她的愧疚就像一隻大毛蟲,一刻不停地會用滿身毒刺刺著她。

小吃街中午還好,多是上班族來吃,推杯換盞吆五喝六的少,不鬧,都是簡簡單單,吃飽走人。梅梅走走停停,不在意攤主攬客的招呼,只把目光一網網撒向左右兩邊攤位,生怕漏掉了目標。

走著走著,只聽前面一個童聲喊道,爺爺,錢。梅梅抬眼望去,見是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站在條形磚砌成的灰色人行道上,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正回望著笑眯眯的爺爺,不知道該不該去撿那張滿面紅光的一百塊錢。爺爺扭頭朝兩邊掃掃,喊道,誰的一百塊錢掉地上了?食客們有的摸兜,有的搖頭,有的擺手,大都面無表情地眨一下眼皮,沒人吱聲。爺爺說,寶寶,拾起來吧。男孩嗯一聲,正待去撿,斜刺里插進一個腦門倍兒亮的男人,一把抓起那張錢,左手甩著掌,右手攥成一隻拳頭,挺著腰杆子就走了。食客們看到這一幕,該吃吃,該喝喝,大都面無表情地瞭一下眼皮,還是沒人吱聲。男孩愣住了,就那麼彎著腰,撅著小屁股,依然保持那個撿錢的姿勢。

看到這一幕,梅梅驚得大張著嘴巴,彷彿有半截筷子撐在嘴裡,難受得伸長脖子,一聲都擠不出來。依著性子,她真想幾步跨上前,劈手揪住那人盪在胸脯子上的豬尾巴領帶,質問他一個大男人,咋有臉去跟孩子搶錢!想想現在的人,她只有搖頭嘆氣的份,一句話都懶得說。難怪昆妹常常會氣得跺腳,捋起袖子,兩隻熊掌似的大肥手拍得啪啪響,你你你,俺姐耶!

也是,自從調入新單位後,梅梅如一支「在娘家青枝綠葉」 的青竹,陡然間變成了「到婆家骨瘦皮黃」的竹篙。剛開始,局長在晨會結束時宣布,中層以上幹部留下,繼續開會。她愣了下神,想留下,因為多年前她就是領導層了。想想自己剛調來,職務沒明確,還是用鞋底滋拉滋拉蹭著地面挪出了會議室。

後來,與她一同調入這個系統的省廳明處長來調研,她心裡竟然萌生出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倚在辦公室的門框上,一分分、一秒秒等待一次直接走進會議室的機會。但那扇門,像是一塊鉚死的鋼板,就那麼固執地關著。梅梅本想任性一次,踮著腳尖旋開門,探進半個身子跟老領導擺個手,或者點個頭,或者一笑,或者就是眼光的一個交集也行。但梅梅不任性,除了黑臉差子,她從來就沒任過性。不料,次日早上明處就把電話打來了。他說梅局長,你不夠意思呀,怎麼不來看我?梅梅心裡一熱,說老領導,我現在不是副局長了,偎不上去啊。明處唉一聲,我說我與梅梅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也是非常談得來的朋友,她現在怎麼安排的呀?他們說你現在搞黨務。我說她分管的業務曾是我們全省的一面旗幟,現在搞黨務嘛,也好。中午叫梅局過來,陪我吃頓飯吧。他們說你忙著呢。晚上我說,一晃幾年沒見面了,叫梅局過來打打牌,敘敘舊吧。他們又說你沒有時間。我心裡透亮兒,現在的梅梅,哪有那麼忙?

前不久,在昆妹鼓動下,梅梅專程跑了趟省城。人事處長聽了她的簡述,倒杯水遞過來,梅梅慌忙躬起身子,雙手接住。處長說,你這個事情啊,還真是沒法辦。一呢,我們沒有領導職數;二呢,省編辦不給追加;三一個,你也沒有從原單位帶來。所以,嗯,請你理解。處長語調不高,聲音雨絲一樣溫潤。臉上的線條也很細膩、柔順,似被春風剛剛拂過的垂柳。兩隻小眼睛只留下一條斷開的細線,盈盈地在燈光下閃著笑意。但梅梅還是鼻子一酸,眼眶裡湧出淚來。為了掩飾,趕忙低下頭拿手絹捂了上去。處長走到她身後,輕輕拍兩下,手就撫在了她的後背上。

想著這些煩心事,瞅著大湯鍋里咕咕嘟嘟冒出來的熱氣,都中午十二點多了,梅梅居然一點食慾也沒有。她懊惱,愧疚,真不應該對早上那個可憐的孩子「有罪推定」,非讓人交出與自己那隻一模一樣的文具盒來。他手裡沒有一分錢,也不知這時候要到吃的沒有。正兀自出神時,只覺一輛電動自行車吱的一聲衝到身後,前輪剛好抵在她的腿彎上。梅梅身子一軟,慌忙側身退出一步,邊拍腿彎上的灰邊說,你慢點啊,差點軋著我。騎車女孩杏眼一瞪,按喇叭也不讓道,我看你是成心找軋!梅梅氣得臉臘黃,指著她說,你,你,咋這樣說話。那女孩騎在車上,一彎車頭,甩下一句話,老女人,找老男人軋吧,而後嗖的一下飛遠了。

梅梅一口氣堵住嗓子,憋得直翻白眼,像只呆鵝愣在街邊。早攤點女老闆拎瓶陳醋匆匆走過來,一碰她胳膊輕聲勸道,白氣了,現在人都這樣,犯不上。白是土語,是別和不要的意思。她這才苦笑一下,回過神來。按按心窩子,呼出一口長氣,跟上去幾步,問女老闆,可看見早上那個要飯的孩子么?女老闆問,咋了?她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女老闆聽後告訴她,現在人都這樣,吃個熊飯窮講究,見個要飯的進門,又捶桌子又瞪眼,說是看著腌臢,吃不下飯。大小攤點為了留住客人,見了要飯的恨不得用剔骨刀砍,用滾鍋油潑。只有俺可憐那孩子,同意他早餐擱這地場要一個飯時,中午晚上就不管來了。梅梅沉吟一會兒,說他中午會到哪個小區要飯呢?女老闆用眼梢子睃睃她,小區有保安,連條狗都混不進去,白說是個小要飯的。再說了,就是沒有保安,就算不到小區,哪個不是進家就哐啷一聲關上門,打貓眼裡朝門外一瞄,不是熟人,任你把嗓子喊成破鑼,也不會開一絲門縫,扔一塊涼饃給你。梅梅有些急,那孩子,難不成要到機關去要飯?女老闆哼哼一笑,那是他去的地場嗎?有一次俺去買菜,半道上突然想拉稀,捂著肚子跑進一個單位,叫二逼門衛連扯帶拽給搡了出來,說是辦公重地,哪是外人想拉就拉的,害得俺差一候候就屙褲襠了。說到這兒,女老闆側過身子,抖著兩隻滿肉的胸,臉上的笑顯得比縣長還懂政治。現在人都這樣,犯不上。你最好去車站那地場轉轉,興許能碰上。

3

花溪這個地方很有意思,鄉鎮企業遍地開花的時候,卻在要求家家戶戶養老鱉,力爭三年內把花溪變成老鱉縣;別人為招商引資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卻在舉全縣之力,進京赴省,鋪天蓋地宣傳牛鞭的養生保健功效,力爭三年內把花溪變成牛鞭縣;國五條、國八條出台,嚴格控制房地產市場過熱勢頭的時候,才想起來去搞土地財政,賣地,建房,拓展城市空間,力爭三年內把花溪變成皖北新城。所以這地方至今沒有像樣的工業,很窮。但窮有窮的好,天藍,水碧,滿塘的清蓮,空氣新鮮得似十五六歲少女的鼻息。外地客商都願意到花溪販魚,買羊,整車整車運土雞。加上東西薅著蚌埠、阜陽,南北摁著淮南、亳州,所以這個小小的花溪車站,一年到頭就沒分過淡旺季,車嘩嘩地流,人嗡嗡地擁,甚為熱鬧。

候車大廳鬧鬧哄哄,張揚著男人的汗、女人的肉和蒼蠅的腿。男人女人如超級蜂巢上的蜜蜂,在那裡拱來拱去。梅梅皺起眉頭,除了吸進滿鼻子滿肺濃湯似的速食麵味、滷菜味、餿飯味、煙酒味、大蒜味、臭豆腐味和悶屁味,就是感覺有木棍一樣的胳膊在正面朝乳房上頂一下,有熱烘烘的手在背後往屁股上抹一把,連那個男孩的影子都沒瞅見。急急忙忙擠一圈,感覺像陷進黏糊糊的柿子林里,就憋足了氣,悶頭頂出大廳門外。她想找個視線開闊的地兒歇歇,順便又能盯住進出的人流,左顧顧、右盼盼,門外小吃點、水果攤、燒烤架、書報亭,一處挨著一處,還真是尋不著一個敞亮的歇腳點兒。

正東張西望著,一隻馬扎連著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同時從身後遞過來,阿姨,找人的吧,先坐這歇會兒哈。梅梅低頭一看,見是一個女孩,懷抱一把二胡,裹著滿嘴的飯菜,眯著兩條肉鼓鼓的小眼正朝她笑著。梅梅點點頭,忙回她一個笑,彎腰坐在了馬紮上。馬扎有點小,梅梅的屁股有點大,壓得馬扎吱吱響。女孩瞟瞟她滿溢在外的屁股,歪著頭斜斜地又是一笑,阿姨是巧長,該大的地方大得真是性感。梅梅搖搖頭,嘿,都四十四五了,哪還有性感。女孩瞟瞟她臉上身上,說阿姨,人跟人真是沒得比。你看我吧,眼小成了一條縫,胸癟成了兩張皮,屁股瘦得不分瓣,該大的一個都不大。臉呢,橫著堆肉,就是不朝小了長,像一隻圓鼓鼓的老倭瓜。所以懷禮爹買下我轉天就大呼冤枉,說他三萬八千塊錢買個破爛貨,後來就掐著擰著叫俺出去勾引鄰村的老光棍。梅梅一聽坐直了腰,你這孩子,是被人拐賣了呀。女孩說,嗯,十四歲那年在花溪中學桃園裡,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叫五歲的小弟蹲桃樹根前瞧螞蟻上樹,不準亂跑,自己出去要點錢、討點吃的。碰上一個大姐,說她今天十八歲生日,心情好,讓我上她的車,開車回家給我拿吃剩下的蛋糕和飲料。車子七扭八拐,把我推到另一輛車裡。倆男人,一個捏乳房,一個掏襠,可把俺給折騰噦了。後來,七聯繫、八搗鼓,把我賣給了戲班子。梅梅驚道,我找的小男孩,說不定就是你弟弟。女孩肉眼泡一睜,是俺弟?梅梅講,對對,他講過,姐姐讓他等,不準亂跑。女孩伸把抓住她,阿姨,一準是俺弟,他在哪?梅梅苦下臉,掏出文具盒,我錯怪了他,到現在都沒找見,這個也無法還給他。女孩接過文具盒,摸摸綠色的荷葉,撫撫清清的白蓮,低聲贊道,真美,是俺弟的,太漂亮了。而後把文具盒摟在懷裡,彷彿摟著自己的親小弟。梅梅就勢抓住女孩的手,說孩子,他肯定是你弟弟,我一定能找到他。女孩肉眼泡一紅,佝下了腰,長長的披肩發如戲台上落下的幕布,擋住了那張暄騰騰的蒸饃臉。好一會兒,她才揚起頭,一甩長發,謝謝阿姨,找到請一定送來,我就在這地場等,白天,夜黑,都不挪窩。梅梅點點頭,嗯,一定。接著又問,那,後來呢?女孩咽口吐沫,揉揉眼泡說,後來,老闆嫌我肉沒有肉,樣沒有樣,就轉手又把我賣給了懷禮爹。梅梅說,報警呀。女孩拿小拇指剔剔牙縫裡的殘菜,說盯得緊,直到給他生下懷禮才算準許我出門,再報警,警察抓了他,懷禮就沒爹了。梅梅唉一聲,可,可是,那就跑呀。跑啥?女孩直視著她,聲音抖抖的,像眼眶裡欲落未落的淚花,說我跑了,他一準滿世界攆。豆蟲大的懷禮,獨個兒躺在一整床爛棉花套子里,不就像俺和小弟一樣,成了無人敢沾的孤兒了。梅梅疑惑地看看她,那你現在?就我這樣該大不大、該小不小的女人,誰稀罕?三天都攤不上一個,而且價錢也賤,多的十塊二十,少的只拍給你三塊五塊,有的甚至除了一隻大褲衩子,就剩下一條光想著打洞的肉頭蟲。都是光棍漢,衣兜里都很癟,碰上提褲子走人的,俺也只有自認倒霉。懷禮爹賴我不賣力、賺錢少,就紮腳心、燒大腿,折磨急了,俺就拎把二胡偷跑出來了,叫他在家作作難,就便也找找失散幾年的小弟。

梅梅看著這個苦命女孩,鼻腔酸酸的,一時竟也無語。想想自己,生在一個普通職員家庭,穿金戴銀談不上,衣食無憂倒是真的。大學期間她是公認的校花,小鼻子小嘴小眼睛,精巧地配置在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顯得格外洋氣。她高挑的個兒,一截蔥白似的大長脖子,溜溜的肩,大大的臀,曲線優美得哪怕裹一身厚厚的冬衣,都掩不住那種一步三顫的誘惑。追她的人,蘿蔔白菜豆角子,歸成堆,得有堆尖一團筐。特別是本市同學,那個短腿極為燒包地向兩邊撇著,肚子極為正統地向正前方盤著的吳萊,專撿餐廳、課堂、寢室里這些人多的地方獻殷勤,聲稱在梅梅面前咱啥也不是,最多算是一隻癩蛤蟆吧。但咱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有能耐一口吞下她這隻白天鵝,咋的?爸媽對這個誇下海口的癩蛤蟆還是很上心的,說他家住在縣領導專住的小紅樓別墅群里,一層大院子,接二連三的幾茬保姆都能安排進有錢、有權、管事的這個局那個局。你嫁進去,雖不是舊時的王府相府,但在花溪這片針鼻大的小地方,能從紅樓大院里進進出出,那本身就是檔次哪。梅梅的馬奇諾防線眼看就要被德意志帝國的梅塞施米特-109飛機炸開時,癩蛤蟆陪他爸來了趟梅家,梅梅一看爸爸塌著腰、媽媽堆著笑的那副下作樣兒,吧噠一聲閉上門,羞惱得再也不肯走出閨房半步,堅決斷了這條線。

後來,因為經常往返於大學和家裡,幾次打車結識了黑臉差子。第一次打車他沒收費。他說不收錢,俺心裡得勁;收下錢,俺就堵得慌。梅梅看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吭吭哧哧黑臉脹成了狗頭棗,心一軟把錢就又放回了小皮夾。第二次打車他也沒收費。梅梅給她錢,他頭都不敢抬,就那樣單手扶住車門,一旋一旋地磨鞋底,似乎鞋底子就是一把銹了千年萬年的刀,不那樣磨,就沒法割肉、利饃、切麵條。第三次打車他還是沒收費,只是悶頭從後備箱里卸東西,然後伸出莆扇似的左右手,一手幾大件,撲踏撲踏拎上高高的五層樓。梅梅看他黑臉被汗水油漆得宛若亮閃閃剛出鍋的糖炒栗子,想反手把門一關的心倏忽一松,就讓他進了門,並從貼身衣兜里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他。他沒去擦汗,就那麼嘿嘿傻笑著握在手裡。梅梅也熱了,又抽出一張,貼貼額頭,搌搌兩腮和嘴唇,隨手丟進門口的撮灰斗里。送他出門時,梅梅的目光無意間從灰斗划過,發現剛丟進去的面巾紙不見了,用眼角的餘光一瞟,見他把那張從撮灰斗里將將撿起來的紙,暗暗捋直了,與自己手裡的那張,輕輕疊在一處,緊緊攥進手心裡。梅梅心頭一顫,雖然唇線抿得被強力膠粘了一般,但那個心呀,早就薄如他手心裡的紙,有了一種窒息而死的感覺。整張臉上,陡然間撒滿了三月的桃花瓣兒。事後梅梅倚在門上、伏在書上、躺在棉軟軟水柔柔的床上,迎著朝霞想、伴著落日想、數著星星想,愣是想不起來他是如何走的。耳畔里除了他撲踏撲踏下樓的聲音,就是自己怦怦心跳的聲音,還有滿面桃花在雙腮搖搖曳曳的聲音。當她宣布要嫁給黑臉差子時,媽哭得無聲無息,弓著脊背,聳著肩膀只是抽。半晌天,媽才說,你傻呀!

婚後不到三年,媽媽的話,她就領教了。地方上處處結滿吳家的網,官場上沾親帶故的,數一數、排一排,也幾乎全是他家的人。梅梅守著黑熊似的黑臉差子,雖然不曾後悔,雖然緊著牙過她的醬豆就大饃的日子,雖然因為工作成績加機緣巧合提了個副局長,但生活和工作的艱難卻讓她深受教育。後來業務劃轉,她毅然脫離地方,跳到現今這個垂直管理的新單位。哪料到,這一跳,竟然將自己二十年加班加點熬來的一頂官帽給跳沒了。

想到此處,梅梅臉上也是陰雲密布,說不上來的慘淡。看一下手錶,她說我再轉轉吧,看能不能找到你弟弟。女孩起身一笑,送她離去。

梅梅把車站附近的高高低低坑坑窪窪都走了一遍,沒有找到男孩,一看時間,趕緊轉到十字路口,準備打車回單位參加道德講堂。正張眼亂瞅著,忽聽不遠處一陣哄亂。趨前一瞧,見一個腦門倍兒亮的男人雙手撕著女孩的長髮,死命地朝候車大廳里拽。女孩邊往後禿嚕邊哭,不回,打死俺也不回,骨節暴突的腰身比一條落水的柴狗還要瘦。亮腦門腰背一擰,猛然將女孩摜倒在地,騰地一腳踢開擋道的二胡,抓起馬扎,劈頭蓋臉向女孩砸去。一看那個腰背,梅梅印象太深了,幾乎叫出聲,這人,就是插進去撿錢的那個亮腦門兒。人群一陣騷動,不住地有人嘀咕一句,淌血了,淌血了,卻都袖著手、冷著臉,沒有一個上前拉架的。正在這時,半截粗壯的黑木樁子戳進人群,如一枚木工的巨形楔子幾步楔入圈內,拎起亮腦門兒,反手一抖,將他送出兩米開外。梅梅眼前一亮,是黑臉差子。亮腦門兒稍一站穩,身子隨即朝上聳了幾聳,挺起腰杆子說,我說爺們兒,恁可白來找事!黑臉差子抓起馬扎,屈起右膝,咔嚓一嗑,整隻馬扎七零八落,斷作幾截。然後黑臉一板,咋了,我找事你能咋的?見此光景,亮腦門兒立馬矮下身子,換上一副笑臉,聳起肩說道,對不起大哥,俺講話有點沖嗬。然後掏出煙,彈出一支往上遞,被黑臉差子一抬手擋了回去。他嘿嘿一笑,大哥,這娘們兒是俺女人,兒子才一歲多一點,狠心扔家裡一個人跑出去浪,一浪就是恁些天。俺叫她別浪了,回家吧,還敢犟嘴,嚷著打死也不回。大哥你說不打,她不騎鼻子上臉屙俺一嘴呀。黑臉差子仍沒放臉,伸手一扯,又將他扯到女孩身邊,一指地下,你看看,有這樣打老婆的嗎,你是想要人命呀?說著,從褲兜里一張一張,捻出三張錢來,看了看,甩手扔到亮腦門懷裡,這是五十塊錢,賠你馬扎,剩下的去給老婆買碗湯喝。說罷返身就走,聲音嗡嗡的,又送回來一句話,打老婆,算個什麼雞巴男人。

黑臉差子的話,引來一陣鬨笑。梅梅沒有笑,卻在笑聲里紅了眼圈,酸了鼻腔,巴掌小臉上先是雲消霧散,接著冒出兩條小溪,隨即便是百川齊下,清麗爽亮得分不清哪是淚光,哪是霞光了。

4

下午的道德講堂如期進行,先進工作者抱病加班、不顧病妻的先進事迹,支持丈夫工作、侍候癱瘓公婆的身邊好人,引得全場一片唏噓。趕上局長發表重要講話時,昆妹抱起一摞文具盒,蹬蹬蹬,突然幾個大步踏上大講台。她敞開搖滾歌手才有的「重金屬」嗓門兒,借著麥克風的放大威勢,震得會議室彷彿開進了一輛一百八十八噸重的鼠式坦克。她說有個要飯的小男孩,是梅姐的朋友,需要一隻文具盒。這是我買的,一共十個,請幫幫梅姐,幫幫我,找到那個小男孩,送給他,並捐助二百塊錢。說罷,從緊繃繃的屁兜里,掏出兩張紅彤彤的百元紙幣,啪的一聲蓋進文具盒裡。然後一抱拳、一鞠躬,高腿闊步,蹬蹬蹬,幾步又回到坐位上。職工們對這種橫插一杠子的做法很不適應,愣了一下神,靜了一下場,偷覷一眼局長,見他搖著一顆蒹葭蒼蒼的頭顱,看不出臉上的紅,也看不出臉上的白,先是一兩個,再是三五個,而後便轟的一下擁上了台。拿到文具盒的,彷彿犯了錯誤,眼神藏藏掖掖,幾乎全都低著頭、踮著腳,不聲不響潛回了坐位。沒拿到的,反倒像母驢群里的一頭大公驢,一副別人雌伏、唯我雄起的模樣,昂首挺胸、鬧鬧嚷嚷,目光如鬼子炮樓的探照燈,漫無邊際地掃來掃去,有的居然還敢在局長似睡非睡的臉上狂掃了幾通,定光了幾次。

晚上,黑臉差子匆匆趕回家,習慣性地拎瓶開水就朝外走。梅梅說,回來,今個不跑了。黑臉差子點住腳,依然保持著前傾的身姿,說不跑車哪管,我是男人,得掙錢呀。她說,不跑了。黑臉差子笑笑,遲疑了一下,立直了身子,閨女剛上大學,正等用錢呢。她多了倆字,我說,不跑了。黑臉差子黑塔似的身板,頃刻化作柔弱的依依楊柳。那就早回,你看十點行吧?她站起身來,雙手往胸前一抱,放慢了語速,我說不跑,就是不跑。黑臉差子轉過身來,發現她那兩隻不是很大的眼睛裡,已經漲起了錢塘潮,涌動著一波強似一波的春水,不覺也變了聲,我兒,爸聽你的,你說不跑就不跑。黑臉差子一激動,就這個腔調。

飯是黑臉差子做的,碗是黑臉差子盛的,鍋是黑臉差子刷的。這一通忙好後,又削了一隻紅富士,切成橘瓣大的小牙,插上兩根牙籤,盛在一個白瓷小盤裡,端了過來。

梅梅斜卧在三人沙發上,一張小臉被燈光一照,似故宮博物院珍藏千年的定窯白瓷,膚質柔膩,膚色奶白,靜靜的,散發著一種禪意的、神性的美。黑臉差子一時失了神,盤中的果瓣斜滑到盤沿了,也沒有察覺。梅梅喊一聲,蘋果。黑臉差子,嗯。梅梅又喊一聲,快,掉了。黑臉差子又是,嗯。梅梅一伸手,你這個黑臉差子,給我,馬上就掉了。黑臉差子還是一個嗯,嗯過了一低頭,方才醒過神來,忙端正了盤子,俯下身子,梅局長,請吃蘋果。梅梅一聽,伸出的手又轉了向,朝黑臉差子臉上抹了一把,傻了吧,剛才嗯啊嗯的,現在又喊我局長,當真神經了,不知道你老婆現在不當副局長了啊。黑臉差子就勢坐下來,讓自個變成沙發扶手,把她的頭挪到自己熱乎乎的肚子上,說我兒,這麼多年爸聽人喊你梅局長梅局長,心想能錄下來刻成光碟就好了。咱就關上窗子,把音量調到將將好,乘沒有客人的時候在車上放,晴天聽,雨天聽,聽得每條道上的交通指示燈,紅臉綠臉都知道,俺老婆是誰?梅,局,長。現在沒人喊了,俺就想,沒人喊俺喊:梅局長喝茶,梅局長吃飯,梅局長空調爸給你打開了,去書房寫大部頭書去吧。梅梅坐了起來,白他一眼,黑臉差子。黑臉差子笑了,嘿嘿。梅梅說,我找你,原本沒想著走官道。後來僥倖得了頂官帽,也沒當作個一根大蔥半頭蒜。可是當今社會就是這樣啊,處處都能體現出個三六九等。譬如前幾天推薦幹部,機關里二十幾個人,卻要分發出紅黃白三種表格。黑臉差子不解,啥紅黃白?紅表是局領導填的,黃表是中層幹部填的,白表科員填的。靠,一個鳥事,搞出幾種鳥毛,真他媽改革開放。梅梅正色道,什麼幾種鳥毛,這就是等級,這就是身份和價值定位,懂嗎?黑臉差子點點頭,嗯。嗯過了看她撇一下嘴角,現出不甚滿意的神情,又忙著補充,懂,俺懂,就是客人嘴頭子上叨叨的正鄉級副鄉級,正村級副村級,還有啥子公務員、事業編,對吧老婆?對。梅局長,你填啥表?梅梅朝沙發上一靠,從小腹經胸腔,從胸腔再經口腔,這才緩緩吁出一口氣來,啥表?你老婆現在是——白表。黑臉差子大腿一拍,放屁,紅表,紅表才對。她說,是呀,所以我心裡那個堵啊。黑臉差子騰的從沙發上跳起,媽的,老子明個印一捆子紅紙,印一捆子紅表,讓俺女人在家裡用紅紙寫書,到單位用紅表填表,白理他個紅黃白!說罷轉進廚房,旋即端出一盆溫水,給她拿開拖鞋,脫掉襪子,輕輕挽起褲腿,捏起兩隻白藕似的腳慢慢浸入水中,白堵了啊,爸給你洗腳。我兒,咱,睡覺。

那一夜,黑臉差子的寶貝威風八面,霸氣得讓她全身的鈣質流失凈盡,整個人兒,恰似一盆醒了又醒的發麵,滿滿的柔軟,滿滿的酵香。梅梅黏在黑臉差子懷裡,把連續多日欠缺的睡眠,一股腦地黏了回來。次日晨起做早飯時她才想起,夜裡還做了一個夢,她找到了男孩,送還了他的文具盒。女孩摟著她的小弟,那個哭啊,那個笑啊!送文具盒的有昆妹,有黑臉差子,有守紀律、講規矩的同事們,還有許許多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收到文具盒的不只這個男孩,還有幾個,全都咧嘴笑著,露出各具特點的小豁牙。

梅梅不由自主也笑了,小小的眼睛笑成了兩隻水靈靈的嫩豆莢。她推開廚房的窗子,痴痴地朝東方的天際望去,此時的太陽已經破繭而出,用初生嬰兒般的笑臉,將東天塗抹出一片夢幻般的玫紅與橘黃。晨風絲絲縷縷飄進廚房,清新,涼爽,梅梅深深吸進一口氣,兀自又笑了。她發現自己真是一塊當作家的天然材料,都十一月中旬了,不僅能嗅出荷葉的青氣和荷花的馨香,還能感受到晨光帶來的暖意,入心入肺的在氤氳,在蒸騰。

昭明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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