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第二母親

文/魯吁

離大伯母的逝世已經幾載有餘了。我一直忙著，連停頓下來追憶她的時間都沒有，這多少令我感到慚愧！

大伯母家和我家同鄉不同村，而且離遠得很，中間隔著好幾個大村，差不多是一天的腳程，就是用千山百水來形容也不為過。那裡是我們的老家，我家是從那邊搬來這邊定居的。我小學升上二年級時就到大伯母家去寄讀，我在她老人家身邊一呆就是五年，就像是親母子般地相濡以沫。

大伯母逝世，是在2009年夏天，具體時間我已記不清了。當時我北漂，是接到在廣東打工的哥哥的電話才知道的。

哥說：「大媽去世了，我可能請不到假，你能不能回去戴三頭孝？我也跟堂哥說了難處，堂哥表示現在大家都為了生活奔波，不能回來也沒關係。我就心想給他寄幾百塊錢作禮數也就是了，但又覺得我們也只有這麼兩三家親堂，如果我們兩兄弟一個都不出面，終究不好！」

但當時窮得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即便是要打回一兩百塊錢我也拿不出來！我跟哥說了困境，哥說那他自己看看，能請假最好，不能請就給堂哥寄幾百塊錢吧。

後來是不知道哥自己如何安排了。

我是第五天才給堂哥打電話的，問候了他幾句，就說我實在有回不了的事情纏身，希望得到他的諒解！堂哥說小叔你不能回來也不要想太多，老人是壽終的，也算喜喪，只是我若能給他打點錢幫補那是再好不過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過兩天讓我哥先打點回去。

我明白堂哥的苦處，他和堂嫂在村裡當教師，但兩人都一直都轉不了正，薪水微薄得可憐，兩個女兒又都上學了，日子緊皺得很，說實在的，他的日子還沒人家在外邊打工的過得滋潤！辦置一回喪事，少少也需花幾千塊，我想他是借了不少債了，才希望能在我這裡得到些幫助的。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幫補點堂哥的，何況我跟大伯母的感情還相當深篤！我不是個吝嗇的人，也不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想我身上揣有錢的時候，不是很熟的人開口借錢我都沒有拒絕過，何況是親友呢？可是現實往往會把我們的夢想和夙願擊得一片粉碎！

因為心懷愧疚，從那以後我竟沒有再給堂哥一個電話，有時會聯想到他們和那邊的親戚說我薄情、人走茶涼。我便在心中拿李敖的話安慰自己：用冰冷表現潔白（又何須別人明白呢？）！其實我這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只因現實故罷了，我有何「潔白」可用「冰冷」來表現呢？

但後來是因為事業為生活忙碌奔波，竟是連這一點羞愧都沒有時間去羞愧了。

時至今天，總算能擠出一點時間來懷念我的大伯母了！

那是在我11歲的時候，我要升學上二年級了，家人說村裡的教學不好，又擔心每個雨季小河漲水時我的安全，父親便把我送到老家去就讀，據說那裡教學質量是鄉里數一數二的。大伯父家離學校近，我於是就寄住在大伯父家裡。

其實大伯父並不是父親的親兄弟，是堂兄了，他們的父輩才是親兄弟。大伯父在第二年冬天病逝，三個堂姐都出嫁了，堂哥在外地代課，每周周末才回一趟家，堂嫂那時還沒接進門，我就幾乎是跟大伯母一個人生活了。

當然，我說「跟大伯母一個人」是指他們的家人而已，在大伯父家寄住的還有大堂姐讀五年級了的大女兒和二堂姐讀一年級的三個女兒，所以其實「我們家」比別人家的還熱鬧！

聽大伯母說，我們家從來就沒斷過有親戚的孩子來寄讀，一個走了一個來，多的時候同時寄住七八個，所以家裡倒總是熱熱鬧鬧的。「他們說住不慣別人家哩！」大伯母每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慈愛地笑著！

這就是我們這些孩子都住慣這個家的緣由，大伯父和大伯母對每個孩子都太慈愛了，不管遠親近親，兩老都一視同仁，都當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記得伯父還健在時，每回喝醉入睡前他總要拉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老幺老幺」的叫喚，直到他瞌睡又驚醒了才放脫我的手，催我上樓去睡覺。

而大伯母，則從不肯讓我做稍重的活兒，只讓我割馬草、撿小柴，我稍背重扛重一點她總要說，然後搬過去一半自己負擔。我說我能扛能背，她總笑著拿一句話敷衍我：「負重了以後長不高，你父母說我不待好孩子怎麼辦？」而我總找不到話來反駁她讓我多負重點。直到後來我真的長力氣了，真能背能扛了，這句話她才不再說了。

大伯母家的曬場邊有一株大榕樹，四季長青。大伯父健在時種了一藤佛手瓜，搭架上榕樹上，瓜莖就爬上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樹榦樹梢，很旺盛。到了夏天，榕樹上就掛滿了如玉的瓜兒！此後每年就不用再種了，每到春天它自會破土發芽，長大，爬上榕樹。

大伯父健在的時候，我可以爬很高去摘瓜兒。大伯母總不讓爬高，卻拗不過大伯父，大伯父總笑眯眯地說：「抓穩，慢點就好了。老幺像小猴子一樣可精靈著呢！」

因為想爬高享受摘到很多瓜兒的喜悅，這時我也總幫大伯父的腔：「是啊，大媽，您就放心吧。」

這時大伯母就稍帶著惱地說：「我看你是被你大伯給教壞了！」

大伯父故世後，大伯母就決意不讓我爬高去摘瓜兒了，她叫鄰居家的表哥幫編製了一個圓竹籃，綁在一根長竹竿頂端，結在高地方的瓜兒就只讓我站在曬場上用竹籃兜下來。

大伯母說：「孩子，能兜多少兜多少。」也就因此，每年榕樹上都結了很多老瓜兒，老到在樹上破裂吐芽，最後才由周末從學校回來的堂哥或是請鄰居家的表哥幫忙爬上去摘收。

五年過去後，我小學畢業，就離開了大伯母家；讀完中學，又踏入社會，就很少有機會回到大伯母家，感受她的慈祥的愛撫了。

時至今日，在我的印象中，大伯母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婦人，平凡到沒有留下任何關於她哪怕是年輕姑娘時的一絲兒傳奇；就連她對我們這些孩子的慈愛，其實也可以算是平凡得沒有任何波瀾，只是這慈愛比別的人來得更細膩罷了！

但是今天，我卻承載不了這麼一份平凡的慈愛啊！在我的記憶里，大伯母跟大伯父一直相處得很好，不管生活上遇到多麼灰暗的事，他們都從沒吵過一句嘴。我想兩老的感情應該很深很深，可是在大伯父故世的時候，卻沒見大伯母怎樣的傷心。所以唯有這點，是我對大伯母所不了解、所感到神秘的一點！

但是以今天看來，我覺得，兩老的婚姻，是最古老最傳統的父母包辦，可以說，他們在青春時代根本就沒有甜蜜的、轟轟烈烈的愛著，所以老時也就不會有太多生離死別的沉痛！大伯母之所以能跟大伯父相敬如賓，那是因為大伯父是一個好男人，而大伯母又是一個賢妻良母，所以才能營造了這麼一個溫馨完整的家！

大伯母壽終了，她老人家的一生雖然平凡但也並非孤苦，而且在她，兒媳兩個雖然薪水不高，但總算是個飯碗，兩個孫女也都上學了，大伯母又並非重男輕女的人，不作什麼計較，所以也應該走得沒有什麼遺憾了；何況去往天堂，在那邊等待著他的大伯父，又是個不會跟他吵架的好男人。這是我為大伯母這平凡的一生感到欣慰的地方！

但是這欣慰並不能使我的遺憾減少，減輕我的愧疚！大伯母作為我的第二個母親，在她故世的時候，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回到她身邊，給她磕頭，為她戴孝，最後一次盡情地釋放我對她的愛戴之情！可是，這已經變成我心中永遠的遺憾的事實了！

我還記得我讀三年級的那個春天，有一個周末，我和大伯母牽著黃牛到小河裡去放牧，中午太陽大的時候，我脫了赤條條的泡在河水裡，讓大伯母幫我搓背。那天二伯父也在那裡放牛，就過來和我們談天。

見大伯母幫我搓背，二伯父對我笑說：「以後讀書考上高校成才了，可不要忘了回想起你小的時候，還赤條著身子讓你大媽給你搓背呢。可別不回來看她啊！」

當時二伯父是隨便說著玩的，可沒想到被他一語成讖，從離開大伯母直到她逝世，整整有九個年頭了，可我只回老家去看望過她一次，而且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啊！我慈愛寬厚的第二母親啊，願您安息在厚土下，寬恕您漂泊不定的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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